第99節
—————————————————————————— 周六早上,小海的書包里背著兩件換洗衣服,在興高采烈的李凱華的上門迎接下,離開了家門。 他們在寶靈街的十字路口等到九點鐘,詹臺便開著車準時到達了。 李凱華把自己身上裝著滿滿零食的背包也一并遞到了小海的手里,絞著手指看小海毫不猶豫地坐上了詹臺的車。臨出發前,還扒著窗戶沖詹臺狠狠威脅了一句:“你要是人販子,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小心??!”李凱華再三叮囑小海。小海微笑,冰冷的手指重重握住李凱華。 他們終于在李凱華擔心又焦灼的眼神中順利出發了。 小海系上了安全帶,默默看著窗外。 詹臺輕輕笑了聲,打破沉默道:“……你同學人不錯?!?/br> 小海淡淡說:“我沒什么別的朋友,拿他當親兄弟?!?/br> 詹臺沉默了兩秒,像是回憶起了什么:“血親兄弟也未必真的貼心。人和人之間,最難得就是真心?!?/br> 小海從來沒有出過遠門——他從出生到現在,甚至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 城北有一條廢棄的鐵道,他們在鐵軌的信號燈前停下車,小海緊張地看著鐵軌,像是在擔心鐵路上突然出現什么。 “放棄,這條路已經廢棄了很久了,不會有火車經過?!闭才_說。 小海搖頭:“不,我是怕這里突然四個手搭著肩走路的人?!?/br> 那些他和茉莉一起經歷過的故事,仿佛被切割成碎片,散落在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里,總會讓他的回憶時不時涌來。 鋼筋水泥的城市以外,映入他們眼簾的是漸漸不同的風景。只在課本上看到過的大片綠油油的、像是草地一樣的水稻田,和遍布山崗上的油菜花梯田,仿佛一層又一層明燦的臺階??諝獠辉賶阂?,混合了花香和泥土的芬芳。 詹臺打開車窗,清涼的風拂開了他額前的碎發,顯得瀟灑又散逸。 小??戳丝此?,也學著他的樣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爽吧?”詹臺笑了起來,“你看,這個世界多么美好?” “天空廣闊,生機萬種??墒悄阋欢ㄒ钪?,才能見到這些。所以……我要努力活著,你也要努力活著才行?!?/br> 小海抿了抿唇,看著詹臺無名指上的戒指發呆:“你結婚了嗎?為什么這么多次都沒有見過你老婆?” 詹臺頓了頓:“……像我們這種人,知道生死有命,不可違抗。我妻子受過很多苦,我實在是不忍心讓她再經歷一次死別?!?/br> 小海揚眉:“所以,你算命,知道自己快死掉了,就你老婆身邊跑開了?” 他搖搖頭,臉上露出超出年齡的堅毅:“我最討厭不告別的人了……像我爸這種的?!?/br> 小海這樣坦誠,詹臺頗為欣賞地看了他一眼。 “你說得對?!闭才_笑,“所以……現在我才回來了。希望這一次,你和我,我們都能活下來?!?/br> 道路兩旁的楊樹高聳入云,筆直的路仿佛能直通天邊。 車駛入樹蔭當中,詹臺的臉也突然陷入了一片忽明忽暗的陰影,讓他的眸色顯得更加深沉。 江湖中人,生死在天。他平生看淡,直到遇到摯愛。 以前覺得無可挽回,知道命數到頭的時候,只想著從親人身邊離開,讓他們少一些痛苦??墒钦娴奶幼叩臅r候,又覺得天下這么大,他又實在不愿意逃到離他們太遠的地方。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故交老李,也是刑警老李給他打了電話,請他幫忙調查一下來歷不明的“四把鑰匙”。 來到這座城市之后,詹臺順勢留了下來。他一面幫助老李處理一些棘手的問題,一邊擔心著千里之外的妻子,到底能不能承受自己死去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即將死,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會以何種方式,在什么時候死去。光是死亡和離別的陰影本身,就足以讓他痛苦。 詹臺迫切地需要什么來轉移自己對于死亡的注意力——而就在這個時候,老李再一次請求他幫忙處理一個案件。 在一條叫做寶靈街的街道里,有四位打麻將的牌友,一位跪倒在冰箱前面,周身赤裸活活凍死;另外一位死在浴室,遭漏電的熱水器點擊而亡。 詹臺抽絲剝繭,一點點將真相解開,卻突然之間意識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個更大的棋局。 “從頭到尾,都不是巧合?!闭才_微笑,“你知道的吧?我們每一次的相遇、每一個命運的改變,從來都不是巧合?!?/br> “為什么有些人能夠看見你的jiejie,有些人卻不能。為什么有些人有的時候能看見你jiejie,有的時候不能?!?/br> 小海淡定地點頭,看向窗外道:“嗯。我知道?!?/br> “只有會死的人,在會死的時候,才能看見她?!?/br> “你還沒有告訴我,我們現在到底是要去哪里?”小海問。 詹臺笑了笑:“……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你jiejie的家鄉?!?/br> 第104章 數鴨子(二) 連著開了幾個小時的車,連午飯都只是草草在車上啃了個面包。小海還以為詹臺會一直開到晚上,哪知道剛剛經過上海市區,詹臺就從繞城高速上下來,一路沿著牌子徑直朝市區內開。 小海疑惑地瞥了詹臺好一陣:“jiejie的家鄉在這里嗎?” 詹臺微笑:“剛才聽你的肚子咕咕叫了好幾聲。你跟我出來,要是讓你這么個小毛頭餓肚子,以后我詹小爺在道上還怎么混?” 小海有點赧然,輕輕出聲:“……其實我挺習慣挨餓的……” 又看詹臺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也不再辯解。 漸入市區,道路兩旁高樓大廈鱗次櫛比,車行漸高,隨著漸漸抬起的高架橋,仿佛行駛在半空中。詹臺一路上開得輕車熟路,像是十分熟悉路況似的。 “你以前來過這里?”小海好奇地問。 “長城內外大江南北,全中國我哪里沒有去過?”詹臺看了看小海,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發,“……這么亂,誰給剪的?” 除了茉莉,還能有誰? 他從在樓梯里看見她的那天,每個月最盼望的那天就是頭發長長,坐在鏡前等她細瘦的手指卷起他的發梢,再一剪一剪落下去的時候。 像是真正的親人那樣親密。 詹臺淺淺搖了搖頭,笑著吐槽:“……她呀,開了個洗頭房,結果把你的頭發剪成這樣子……” 小海卻哼一聲,別開頭躲開他摸他碎發的手,果斷維護茉莉道:“我覺得挺好的?!?/br> 詹臺不再說話,眼中的贊許一閃而過,把車緩緩停在一家飯店的前面。 小海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默默地看著窗外狹窄的行人道上,打扮時尚的人們步履匆匆,遠方一棟高樓,上面寫著“梅龍鎮廣場”幾個字,讓他回憶起家鄉那棟有些老舊的富興商城。 詹臺端著兩個碟子回來:“老盛昌的生煎很出名,我更喜歡小籠包,你試試,看喜歡什么?!?/br> 小海餓了一天,也不再客氣,說了一句“謝謝”之后便夾起一只小籠包往嘴里送,入口嚼了兩天,突然皺了眉頭。 他極快地調整了自己臉上的表情,但詹臺心細如發,立刻意識到不對,笑瞇瞇地問:“怎么?吃不慣嗎?” 小海點點頭,坦白道:“包子是甜的?!?/br> “呵……”詹臺笑了,“等以后你就知道了,明明是同一樣食材,天南海北口味相差巨大。吃rou粽的遇上吃甜粽的,爭豆腐腦到底是甜還是咸的,元宵里面包芝麻還是包rou的,每個人喜歡的東西都不一樣?!?/br> 他往椅子背后靠去,瀟灑的動作自然而然:“所以啊,我們都要努力活著,只有活著才能吃遍大江南北,嘗盡天下美饌佳肴……” 詹臺想了想,起身重新去了柜臺,沒多久,服務員送上了一碗噴香撲鼻的面條。 “蔥油拌面配大排,吃吧,這個你肯定喜歡?!闭才_輕聲說。 小海捏起筷子,默默地扒起面條送入口中。 入口的那一瞬間,蔥油和rou汁的香味在舌尖糅雜,油而不膩的面條像是長了腿,一個勁兒地往他的肚子里滑,好吃得連舌頭都想吞下去。 美味,是真的很美味呢。 可是詹臺無限制的包容和好意,卻讓小海有一種隱隱的心驚。 他知道,每一個能看見茉莉的人,都是即將赴死的人。 可是他卻并不知道,自己會是以何種方式去赴死? 為什么在他面前,先是茉莉后是詹臺,他們總要一遍又一遍地強調生命的可貴呢?用美食、用快樂、甚至用友情,來向他證明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魅力…… 難道他自己有一天會面臨活著還是死去的選擇么? 小海默默吃著面,只覺得自己的推斷漸漸往無限荒謬的地方飄去,以至于直到詹臺在他眼前揮了揮手,他才恍然回過神來。 “問你好幾遍了……”詹臺笑瞇瞇地說,“怎么樣?沒意見吧?” 什么東西沒有意見? 小海眨眨眼睛。 “我說,我有一個朋友,開了家酒店式公寓,就那種airbnb的,你知道么?最近生意不太好,能把房子借給我們免費住一個晚上?!闭才_眼神閃爍,像只大尾巴狼,溫柔萬分地說,“我們今天晚上就住在上海。你沒意見吧?” 小海點點頭。人家都說了免費住,他能有什么意見? “哦對了,還有……這家公寓啊有點不太一樣,”詹臺漸漸露出了狐貍尾巴,笑起來時的八顆白牙像在發光,“唔……傳聞中嘛,有點鬧鬼……這個,你也沒意見吧?” 小海腳步一頓,抬起頭來覷了詹臺一眼。 “沒意見?!?/br> —————————————————————————— “亞紫國際青年公寓……”小海輕聲念出酒店公寓的名字,皺了下眉頭。 一棟不高不矮、看起來有些破舊的老樓,矗立在老城區一座地鐵站不遠。酒店式公寓有八層,樓下是一家華聯超市和幾間生意十分紅火的小飯館。和樓下的人聲鼎沸、人行道上都停滿了私家車不同,樓上的酒店式公寓看起來十分冷清破敗,天已黑透,八層公寓樓的窗戶只有幾間零星亮起燈,大多宛如黑乎乎的洞口,壓根沒有人居住的樣子。 公寓樓的兩座電梯都同時停在一樓,直到他們在磨磨唧唧的老邁的公寓管理員那里拿到了鑰匙,電梯都沒有挪動過一層樓。 “上面沒有人住,下面為什么生意這么好?”小海有些奇怪。 詹臺聳聳肩膀,理所當然道:“……陰氣聚財,上面越是鬧鬼鬧得沒人來住,下面的生意越是紅火?!?/br> 電梯就在樓梯間的旁邊,暗黃色的鐵門被風吹得吱吱呀呀。兩座電梯在他們兩個靠近的時候,突然敞開了大門,像是自動感應似的。 小海愣愣地看著沒有被按過、一片黑暗的電梯按鍵,和貼滿各式小廣告的電梯里面,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跟在詹臺的身后,跨進了電梯。 電梯的速度很慢,慢得讓兩個人的額上都沁出了一層細汗。 似乎過了好幾分鐘,眼看著電梯上面的紅色數字才剛剛顯示了“四”,詹臺憋得臉都有些泛紅,干脆按了下“五”,說:“我說,咱倆還是走樓梯吧?!?/br> 電梯果然在五樓停下了。 可是暗黃色的電梯門吱吱呀呀地打開,門外卻是一片漆黑。隱約的月光從走廊兩端的小窗照進來,更顯得走道里面黑得滲人。 詹臺笑了笑,舉起手機照亮小海面前的一小段路,撐住電梯讓他走了出來。走廊兩旁是錯位的公寓門,地下鋪著暗紅色的地毯,走在上面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小海的呼吸漸漸急促,卻努力維持鎮定,伸手推開了樓梯間的門。 突然間,樓梯間的燈倏忽一下亮了起來。和方才的漆黑寂靜相比,狹小的樓道間亮如白晝,讓小海霎時閉上了眼睛,拽住了身邊詹臺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