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彭允回憶起了自己的小時候,牽著奶奶的手在街上逛了又逛。他腳程很好,小小人兒就能走好幾公里的路,路上有那么多設在地上的小攤販,滿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玩具。 哪有小孩子不喜歡玩具呢?有的孩子開開心心地捧著玩具回家了,有的孩子在地上打滾兒被家長拎著耳朵站起來,哭哭啼啼地回家了。 彭允卻跟那些孩子通通都不一樣。 他就蹲在那些小攤前面,專心致志地玩玩具,就像奶奶交待的那樣,“放著也是放著,不玩白不玩,有便宜為什么不占?” 他在一個小販前面蹲得太久,或是玩一件玩具時間太長,小販難免不樂意,有時候會不滿地罵上幾句。奶奶大怒,又粗又短的眉毛倒豎,毫不退縮地和小販對罵。 一開始遇上這樣的場景,他還會嚇得大哭??墒沁@么多來幾次,彭允早都見怪不怪了。 小小的他自己就在這樣日復一日蹭玩具中,將臉皮練得越來越厚,直到后來見到喜歡的玩具能一屁股坐在地上,就算小販把唾沫星子濺到他臉上,也不在乎。 如今回憶起來,以前那些時光實在是太辛酸,即便是他都感覺到辛酸的地步??墒怯洃浿械哪棠虆s讓他那樣懷念,有關奶奶的一切都讓他這樣懷念。 奶奶又粗又短的頭發,奶奶粗糙的手指,奶奶身上的香氣…… 香氣?! 彭允猛地瞪大眼睛,奶奶身上的香氣,和這只紅包的香氣,聞起來不是很像嗎? 不……不是奶奶“身上”的香氣!而是他和奶奶一起,常去的一個地方,有著這只紅包上散發出來的熟悉的香氣! 是哪里呢?彭允絞盡腦汁,拼了命地回憶,小的時候的他和奶奶最常去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呢? 薦福寺…… 是薦福寺!這是薦福寺燃香的味道!難怪讓人這樣安心,難怪讓人這樣熟悉! 而他和奶奶小時候最常去的地方,是薦福寺前面的小商品批發市場! 彭允從床上彈起來,一把抓住放在身旁的那只紅包!這只紅包不是什么“中邪”或是“陰間”來物,也沒有來自于別的地方,就正正好好,來自于薦福寺前面的小商品批發市場! 這也很說得通啊,不是嗎? 彭允一邊飛快地下樓,一邊暗暗地想。薦福寺前面的小商品批發市場里,確實有不少店鋪是在賣著這些有些邪門兒的東西。在賣東西和小吃的三輪推車里,夾雜了不少裝模作樣的卦攤,不僅賣八卦鏡桃木劍,還賣十字架水晶球塔羅牌,能請觀音請關老爺,搞個這么邪邪乎乎的紅包,也不是什么難事吧? 等他到了薦福寺,不論他是做夢了還是撞到不干凈的東西了,只要找一個大師,把這個紅包徹底燒了或是做個法之類的,不就一切都結束了嗎? 彭允越想越激動,恨不得立刻把這事兒解決了,好在周一上班的時候得意洋洋出現在同事們的前面。你們不是想惡作劇嗎?想把我逼走嗎?我搞十個這種紅包來,讓你們各個都嘗嘗我遭過的事兒!看誰先離職! 彭允摩拳擦掌,一到薦福寺,果然聞到了熟悉的氣味。他張大嘴使勁兒呼吸,寺廟里的煙氣讓他格外安心。 周末晚上,小商品批發市場里的人一如既往地多,彭允一路上看見了許許多多的不同的小攤。 有賣烤紅薯的,有賣攤煎餅果子的,有賣炸魚柳的,裹著面粉的魚rou在油鍋里滾了一圈,只聞氣味都能讓人想象到那鮮嫩多汁酥脆多汁的口感。店家為了招攬生意,還用紙碟子盛著,牙簽扎了許多小塊的魚柳,放在推車外面讓人品嘗。 彭允心里如貓爪撓一樣癢癢,腳步越走越慢,眼看就要將手伸到那試吃的魚柳上,想起此行的來意,倏忽一下將手收了回來。 “現在不是占便宜的時候!”彭允默默想,“還有正事要干呢!” 走著走著,又有一排小推車上堆著書。有兩三個人頂著書攤老板的怒視,拿著一本書席地而坐,旁若無人地讀了起來。 免費看書啊……這樣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彭允的腳步又慢了下來,眼神像被膠水沾在書攤上一樣,怎么也挪不開。 啊,隔了幾步,又是一個小攤。一個大學生模樣的人坐在馬扎上,地上墩了個牌子,寫著“免費貼膜?!痹谒呐赃?,一個女孩子脖子上掛了個二維碼,拿了個喇叭吆喝著:“掃碼得小禮物啊,免費禮物!” 不過幾步路的時間,世界好像在把今夜彭允能占的便宜全部列舉出來。一個又一個放在平常的自己,一定會毫不猶豫撲上去,排上幾小時隊也不會錯過的便宜,像從天而降的百元大鈔一樣,誘惑著他去撿。 再沒有比抵御這些誘惑更難的事了。 有好多次,彭允都以為自己要放棄了。他手指將兜里的紅包捏得死緊,牙關緊緊咬住,死死地盯著前方。 他到底還是走到了。 一個卦攤,上面掛著八卦鏡桃木劍。有位中年老板娘坐在卦攤里面玩手機。 “請問……”彭允松了一口氣,問道,“請問這種紅包,是在哪里買到的?” 老板娘抬起眼睛瞄了下,隨意指了指推車后的一排門面房。彭允沿著她指的方向走過去,看見了一排不起眼的門面房。 他的心里有點忐忑,猶豫了一下,捏著紅包走進了一家叫倪家龕祭堂的。 既然叫龕祭堂,里面賣的大多是些香燭紙錢的祭品,門口一左一右放了兩個紙扎的童男童女,圓圓的臉蛋涂得紅紅的,像是照著年畫上的娃娃畫的。一捆捆五顏六色的紙錢擺滿了店,頭上掛著紅白燈籠,架子上面擺著紙扎的馬匹、汽車,做得頗像樣子。 店正中的墻上懸了一塊木板,木板上擺了一座精致的關老爺像,像前又放了一只金色的香爐,香爐中燃著三炷香,香上飄出一縷縷的白煙。 彭允進門的時候,門口掛著的鈴鐺響了起來。一個精瘦的白發老頭抬起頭,六七十歲的樣子,十分熱情地迎了過來:“想來點兒什么?” 這話……問得也忒不吉利了點。 彭允的臉黑了黑,清了清嗓子,從兜里把那只困擾了自己一整天的紅包掏出來,放在了柜臺上。 “這個……是什么?”他緊張地盯著那個老頭,咽了下口水。 老頭兒扶了扶老花鏡,瞇起眼睛看了看,又打開那紅包掏出來,在銅錢上摸了摸。 “這種東西,是不是很邪惡?那個頭發是不是死人的頭發?會讓人中邪?會讓人見鬼?會讓人產生幻覺?是不是別人用了這個,就可以給我下降頭?”彭允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緊張,聲音都在不停發著顫。 老頭嚯嚯笑出了聲,隨意扯了一下,就把銅錢里圈著的那串“頭發”給揪斷了。 “你從哪里拿到的這個?”老頭一邊笑,一邊無奈地搖頭,“……這玩意兒,說起來我都幾十年沒見過了?!?/br> “這叫娶鬼妻……以前有大戶人家死了未婚女兒,入不得祖墳。父母哪舍得女兒葬在亂墳崗,便將女兒的頭發綁在銅錢里,放在林間。若有貪圖便宜的小人經過撿起,便算是娶了這家女兒……” 彭允聽得雙腿直晃,冷汗直冒:“……我可不是貪便宜撿的!” 他的眼睛驟然睜大,想到自己為什么走進那家婚宴,為什么稀里糊涂去做了新郎官,為什么稀里糊涂入了洞房…… 一切,不都是因為最初的他自己覬覦那即將到手的“紅包”? 一陣陣酸水從胃里往上翻涌,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和一個死人結了婚,彭允的臉色煞白,險些嘔了出來。 可是老頭卻覺得很好笑似的,嚯嚯笑個不停,連連搖頭道:“……你當然不是貪便宜撿的了,是不是有人嚇唬你,放到你身上的???” 枯瘦的老頭緩緩伸出手,把揪斷的頭發和銅錢都舉在眼前,說:“……冥婚習俗都斷了多少年了,就算現在真有當爹媽的可憐地下兒女要結親,誰發這種紅包???那都是兩方談妥了,微信上給紅包還差不離,真當隨地撿個紅包就能把你勾了魂兒去???” 白發老頭兒直搖頭:“……何況,你這紅包里放的壓根不是真銅錢和真頭發……頭發看著像從什么玩偶上揪下來的,至于銅錢嘛,你拐出門,去地攤上買,十塊錢買五十個?!?/br> 白發老頭說了這么多,彭允看起來仍是一臉呆滯。店面靠后有一把紅木椅,他一屁股坐了上去,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是說……雖然有這樣的習俗,但是我手里拿的這個紅包,是假的?” “不會讓我中邪?不會讓我撞鬼?不會讓我遇到無法解釋的事?”彭允喃喃地問。 白發老頭兒重重地點頭,隨手將那紅包丟到了關老爺的香爐前,轉身安慰彭允道:“小伙子,我自己是做這一行的,奉勸你一句話?!?/br> “你們年輕人啊,別太把網上看來那些東西當回事,那是啥……獵奇!自己嚇唬自己,一次次告訴自己那是真的,不是真的也被自己說成真的了。我們開店,金箔紙錢你以為是燒給鬼的嗎?錯啦……那是燒給活著的人去看的,知道嗎?” 白發老頭兒還想再說些什么,柜臺里面的老式電話卻叮鈴鈴地響了起來,打斷了他們間的對話。 白發老頭兒慢慢悠悠走過去,接起了電話:“喂?小邱???是是是,我是老倪。你定的東西做好了,等會兒我就給你送過去。對,今天店里就我一個人,我自己送過去?!?/br> 讓彭允寢食難安一整天的那只紅包,在關公像前面燃起了小小的一簇火焰?;鹈绶路鹪谔?,須臾片刻之后,化作了一股小小的黑煙。 彭允躁動的心,仿佛終于被那股黑煙撫慰到了。 是啊……為什么要害怕呢? 只不過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噩夢,甚至也許還是老秦惡作劇的一部分,他依然在好端端地呼吸,活得好好的,又有什么好害怕呢? 彭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正準備起身離開這家祭品點,眼角的余光卻突然瞥見了一小點的金光。 熟悉的、小小的、燦爛的金光,就在他現在正在坐著的紅木椅子的右手邊。 彭允遲疑著轉過頭,往右手邊的方向望去。 一個巨大的紙扎別墅,就放在那把紅木椅子的旁邊。 彭允知道這種別墅,一般都是用來燒給死去的親人的?;钪臅r候沒有能夠享受到的一切,很多人會在祭祀的時候,買來紙扎的別墅、寵物、豪車,甚至紙扎的“老婆”“老公”“帥哥”和“美女”燒給親人。 祭品店里出現這樣的別墅,彭允并不意外??伤馔獾氖?,這座別墅不僅看起來是這樣的精致豪華,甚至還格外的熟悉。 別墅通體紅色,后面是一座三層的閣樓,紅色的雕梁畫柱和棕色的窗戶,樓上張燈結彩,處處掛滿了紅色的絲帶,看起來十分喜慶。 而最讓他驚異的是…… 這座別墅的前面,竟然搭了一個看戲用的紅色高臺。滿室金碧輝煌,紅綢搭在頭頂的橫梁上,無數個小小的紅燈籠從梁上懸下,散發溫暖的紅光。會場正中一座雨花石壘城假山,亭臺樓閣都被刷成了金色,連假水池底下都放了五顏六色的彈珠。一對童男童女在高臺下,仿佛追逐打鬧,一張張圓形的桌子上面,用蠟筆畫著鮑魚燕窩燒鵝烤豬,在紅燈籠亮起燈光之后,顯得那樣誘人。 太熟悉了,這個“高臺”看起來太熟悉了。 臺上張燈結彩掛滿了紅色的綢布,兩個巨大的紅色繡球底下,并排放了兩張紅木椅子。而一個身穿紅色嫁衣的紙人偶戴著珠光閃爍的塑料頭飾,端端正正地坐在紅木椅子上。她的頭上蓋著紅紗一樣的蓋頭,可是眉目卻那樣精致,那樣熟悉,恍惚間像是真的人一樣! 彭允張大了嘴,蹲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個無比熟悉的“別墅”和“婚禮會場”,慢慢地伸出手,想去摸一下坐在紅木椅上的紙人偶。 “哎,別摸??!”一個老邁的聲音喝止住了他。 白發老頭兒拖著腿腳,慌慌張張地走了過來:“這是客人定的貨,花了大價錢的,人家著急要用,你要是給我碰壞了,那我就麻煩了……” 彭允猛地抓住老頭兒的手:“這個別墅,是你扎的?” 老頭兒莫名其妙地答:“是啊,費了好大工夫呢?!?/br> 彭允喃喃地說:“太真了,實在是太真了?!?/br> 老頭兒樂了:“那當然了,祖傳的手藝,幾十年都靠這吃飯,靠這個給我兒子在城里買了房呢!怎么,你也想來一個?” 彭允怔怔地點頭。 老頭轉身,顫顫巍巍去拿筆:“那你得先付定金。我只收現金,沒什么你們年輕人用的那些微信……” 彭允卻再次抓住老頭兒的衣袖:“我想問一個問題……” “既然是成親的場景,為什么沒有扎新郎?” 老頭兒漫不經心地說:“咳,本來是該有新郎的啊,等明兒我這不就扎完了嗎?還不是定這個的小邱,我家老朋友了,非要我今天給他送過去。唉,真的是……明天我兒子回來,就能我兒子去送貨,小邱偏不干,非讓我送過去。我送完這個,還得去買紙扎買竹篦……累壞我的老腰了喲!” 他啰里啰嗦地,還在吐槽小邱沒耐心:“沒扎完都讓我給他送過去,你們年輕人哎,火急火燎的。都不知道非趕在今天要做什么?” “不過轉念想想,我也無所謂?!卑装l老頭呵呵笑,“反正少扎一個紙人,省材料又省功夫。占便宜的那個人,是我?!?/br> 占便宜的那個人,是我。 短短的一句話,如同轟鳴的雷聲,驟然在彭允的耳邊響起,震得他腦海中突然一陣清明。 “你說什么?”他轉過頭來看著老頭兒,“原來占便宜的那個人……是你?” 彭允突然間明白了這一切。 “原來占便宜的人是你......那么會死的人,也是你?!?/br> 第102章 捉泥鰍(四) 彭允和倪老頭之間的糾紛,甚至上了市里面的獵奇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