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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朔云飛渡在線閱讀 - 朔云飛渡_分節閱讀_216

朔云飛渡_分節閱讀_216

    而至于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開始愛上了這個人的,卻是連他自己,也已經記不清楚了。

    沈韓煙神色間漸漸清明起來,目光看住牧傾萍微笑,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頂,語氣平和地說道:“……傾萍,你很美麗,也很可愛,我很喜歡你,只不過,這種喜歡當中卻未必有男女之情的意思,你剛才說的那件事情,我相信只是你一時的沖動而已,你并不會真的那樣去做,因為我知道你雖然有時候任性一些,嬌蠻一些,卻并不是那種人?!蹦羶A萍聽了,微微抬眼,正對上青年望來的柔和目光,心中頓時就是一顫,眼淚又是忍不住地掉了下來,順著光潔的面頰緩緩往下流,牧傾萍咬一咬唇,眸中閃爍著晶瑩的水光,那眼睛里,有男子修長的身影,她垂下眼,別過頭用手絹掩住淚濕的腮,唇角泛起凄怨的笑意,噎聲道:“是的,都讓你說對了……我有的時候會被嫉妒沖昏了頭,想出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事到臨頭的時候,真的做得出來那些事情……北堂他對我仁至義盡,從來沒有什么對我不起的地方,反而還會維護我,幫我的忙,我若是真的做出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情,才是忘恩負義?!?/br>
    牧傾萍微微垂首,低頭拭淚道:“韓煙,我長到這么大,雖然比不上北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也父母寵愛,兄長疼惜,有什么要求基本上都會滿足我,很少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可是,我一生當中最喜歡最割舍不掉的,卻偏偏不能如愿,因為已經是別人的了,我想搶,想奪,想從別人的手里悄悄地偷過來,可是卻很難很難……”牧傾萍幽幽說著,再抬起頭時,一雙黑水銀一般的眼睛里面,已是瑩然有光,泛著閃爍的淚色,定定地看著面前的沈韓煙,輕聲說道:“韓煙,當初嫁進青宮的時候,我難過之余,又覺得開心,因為我終于可以每一天都能夠看見你,和你說話,可是漸漸到后來,我承認,我又開始貪心了,其實這里的生活我是已經倦了的,很悶,也很寂寞,除了你以外,我好象已經沒有了什么追求,每次看見你和北堂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嫉妒之心,我害怕這種嫉妒在日后的某一天最終會毀了我,讓我變得越來越不像我自己,變得尖酸刻薄起來,讓你開始討厭那樣的我……”

    沈韓煙聽著這一席語氣沉沉,如怨如訴的話,面色變幻不定,仿佛是雨后的天氣一般,末了,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傾萍……”然而牧傾萍卻打斷了青年的話,她轉首,微微苦笑,眼底閃過一絲凄然之色,眉心微斂,略帶哽咽地道:“北堂他是一個男人,他要的是權勢滔天,要的是天下萬萬人俯首,可是,韓煙……可是我卻只是一個女子而已,我和北堂不能相提并論,也沒有他的抱負和雄心萬丈,我要的,始終只是一個懷抱,和一個喜歡的人?!?/br>
    牧傾萍講到此處,淚水成串而落,禁不住掩面泣道:“我愿意放棄一切,我愿意失去全部,我愿意舍棄所有的東西,只要有你能夠陪在我身邊……我知道我是對不住北堂的,我利用他的好心去騙了他,讓自己能夠嫁進青宮來接近你,我感他的恩情,也對不起他……可是韓煙,也許我可以因為愧疚或者是報答他而為他去死,可是我雖然能因這些去為一個人死,但喜歡一個人的話,我卻愿意獨為這個人而活……”她淚水漣漣,已經是泣不成聲,殿中一片寂靜,午后火辣辣的微風穿過窗外的花樹,吹下大片大片的落花,軟綿綿地無力落地,發出‘撲嗒’‘撲嗒’的輕微聲響,牧傾萍拿著手絹用力地拭淚:“韓煙,你知道不知道,我的悲哀之處就在于,我拼了命地一直去追求的,卻是北堂他從一開始就有,卻還并不刻意去珍惜的東西!”

    沈韓煙神色大為震動,不由得定在了那里,心下亦是感觸不已,他呆了一呆,既而垂首片刻,然后卻重新抬起目光,伸手在一旁的花盆內掐了一朵鮮艷的四季海棠,慢慢簪在牧傾萍烏黑柔亮的鬢發上,牧傾萍的發絲是那樣地柔軟而光滑,讓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溫軟之意,沈韓煙良久地沉默著,眸光沉沉,四周連空氣都好象是那么靜那么靜,他的神色認真而堅定,看著牧傾萍,沉吟片刻,忽然垂眼淺淺一笑,淡然道:“我都明白的,完全都明白……傾萍,我都知道的,其實男人和女人真的是不一樣的,一個女子只要真正愛上一個男人,往往就會盡力護住他,愿意為他做任何事情,怎么也不愿意對方出事,這世上大多數的男人,也許為了利益和權勢之類的東西,可以犧牲很多,包括自己很重要的人,可是絕大多數的女人卻會為了自己所喜歡的男人,去放棄很多東西,甚至可以狠下心來,犧牲自己的親人和朋友……”

    沈韓煙說到這里,忽然揚起一雙煙波盡斂的眸子,帶著一絲幾不可覺的疲憊,微微落寞地笑著,輕聲道:“……我知道,假設我現在落在水里,如果有人愿意來救我的話,我就可以活,而那個人就要死去,如此,你一定會義無返顧地來救我,不考慮自己,而北堂,他不會?!?/br>
    說起這樣近乎于殘酷的現實,沈韓煙卻只是微微一笑,依舊神情平和,而牧傾萍卻是心中一驚,不自覺地去看青年:“韓煙……”沈韓煙淡淡點頭,以眼神攔下她的話,轉眼看著窗外一片落花從枝頭緩緩墜落,就如同心底的一句無聲輕嘆,外面天光那么長,很長很長,樹上聲聲的蟬鳴將時間扯得就仿佛沒有盡頭一般,牧傾萍心有所感,她的眼睛似乎無法承受殿中那樣明媚的光影,只覺得自己的嗓子又酸又澀,一雙妙目從沈韓煙略略有些倦容的清俊面孔上輕輕橫過,似憐似嗔,眼中緩緩落下淚來,兩人這樣相對而顧,卻不知道外面北堂戎渡站在花叢后面,眼睛看著這一切,耳朵聽著這一切,整個人早已經怔怔的了,一種讓人有些窒息的感覺如同漲潮的海水,緩緩漫過胸口,北堂戎渡已經說不出話來,指尖也無力地攏在袖中,有什么溫熱酸澀的東西在眼眶里醞釀著,卻被他意似從容地忍住,逐漸平息下去,根本沒有從眼內滑落,只是,心神恍惚中,仿佛還是十多年前初見的那一日,還是少年的沈韓煙穿著蜜合色細花松綾繡灑衣裳,亦步亦趨地從殿外走了進來,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一雙眼睛如注朗星,水紅色的唇由于緊張而微微抿著,戰戰兢兢地趨前跪在自己和北堂尊越的面前,然而那一雙眼睛卻是清澈而溫暖的,有些怯怯地答道:“……韓煙姓沈,今年十二歲了?!?/br>
    那是自己與他的初見,那時的他單純而羞怯,并無今日的感慨與悵然,可是時光匆匆而去,從來都挽留不住,到如今,他的人生軌跡已經被自己鋪設成一條筆直的道路,終究與從前不同了,而隨之改變的,又何止是時間而已,如果人生能永遠停留在某一個階段,那該有多好。

    事到如今,北堂戎渡已無心再聽下去,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只獨自一人沿著來時的小路,靜悄悄地離開,彷佛還是當年成親的那一晚,夜色靜好,紅燭成雙,兩人親密地偎依在一起,沈韓煙清朗的聲音徐徐響在耳畔:“……北堂,你待我如此,沈韓煙一生之中,不會相忘?!?/br>
    轉眼過了數日,已是到了八月末,這一日天氣尚好,及至北堂戎渡醒過來時,天已經大亮,謝妃淡掃娥眉,脂粉不施,由于懷孕的緣故,身上只穿著一件寬松的衣裳,配著長裙,正坐在窗下拈著針線,微微垂首安靜地繡著一件嬰兒所用的肚兜,神情專注,明澈如水的晨光中,側影十分柔美,北堂戎渡扶著額頭,掀開薄被從榻上坐了起來,謝妃聽見響動,轉頭看了過去,頓時柔柔一笑,道:“……王爺醒了?!闭f著,放下手里的針線活,過來服侍北堂戎渡起床,北堂戎渡見她肚腹隆起,行動之間也遲緩不少,便道:“……你不必做這些,眼下都有幾個月的身孕了,自己要注意保養?!币幻嬲f,一面又對著她的面容端詳了片刻,說道:“你今日的氣色倒好些?!敝x妃盈盈頷首道:“托王爺的福,妾身這一胎很是安穩,王爺不必掛懷?!闭f話間,一只手愛惜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眼中流露出溫柔之色:“……孩子并不吵妾身呢?!?/br>
    一時北堂戎渡也不急著喚進幾個宮人進來服侍自己洗漱,只穿著貼身的衣褲,趿鞋下床,一直走到窗前,然后推窗看去,就見殿前一池荷花大朵大朵地鋪滿了整個池子,水中一對鴛鴦拍了兩下翅膀,濺起幾串清涼的水珠,風中蓮香清馨,是那種花兒開到盛極時的靡靡甜香之氣,廊下養著幾雙紅嘴的相思鳥,啁啾啼囀,十分活潑,北堂戎渡見了,心境似乎也受到感染,輕松了些許,在窗下坐了,謝妃站在他身后,笑盈盈地取了梳子拿在手里,然后走近到北堂戎渡身邊,臉上有著溫柔沉靜的顏色,一手輕輕扶住男子的肩,曼聲細語道:“妾身替王爺梳頭罷?!北碧萌侄擅嫔鲜且桓钡⒙纳袂?,可有可無地舒展了長眉,漫不經心地吐出一個字:“……好?!敝x妃婉約一笑,稍微挪一挪身子,開始為北堂戎渡梳頭,期間手指輕繞過對方絲絨一般的黑亮頭發,低柔道:“……王爺昨夜睡得不大好,輾轉難眠,不知卻是為了何事煩心?雖然妾身乃是婦人,見識粗陋短淺,不過也或許可以為王爺排解一二?!?/br>
    窗外朝陽如醉,明亮的日光染上北堂戎渡的面容,似乎替他涂上了一層溫暖的顏色,細碎的金光有些迷蒙,景致極是動人,北堂戎渡坐在窗戶前,一時不覺看住,謝妃梳頭的手勢很是輕柔,梳齒緩緩劃過頭皮,有一點兒麻酥酥的癢意,令北堂戎渡禁不住生出了幾許錯覺,一瞬間恍惚還是從前,還是舊日的時光,歲月靜好,北堂尊越就這樣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撫在他肩頭,另一手拿著梳子幫他梳頭,窗外花開如海,靜靜如時光凝滯,是如今再難求得的溫存,思及至此,北堂戎渡忽然回過神來,心中卻是驀然一軟,仿佛是被誰一筆戳在了心尖兒上,劃下一道重重的鮮明墨痕……周圍一片靜謐,未幾,北堂戎渡眸中逐漸籠上一層薄軟的郁色,既而微微閉上眼睛,嘴角浮起一縷牽強的味道,說道:“本王沒事的,你不必多想?!?/br>
    謝妃聞言,停一停手,忽爾一笑,然后柔順地低下頭去,目光中有一種迷蒙的溫柔,輕輕道了一聲‘是’,北堂戎渡隨手扯一扯衣領,移目看著廊下嘰嘰喳喳的鳥兒,俊美的面孔露在清晨的淡色日光下,仿佛一塊皎潔的美玉,晶瑩潔白,毫無瑕疵,回頭看一看身后的女子,目光落在對方的肚子上,道:“……你現在是有身子的人,即便自己半點兒不想動彈,也要經常讓人扶著到處走走才好,至于在吃穿方面,也是一樣要仔細起來?!敝x妃感念于北堂戎渡的這般體貼,低首一笑,嘴角揚起宛若一鉤新月,溫然道:“妾身曉得的,不敢稍有懈怠?!?/br>
    北堂戎渡再沒有說些什么,待謝妃替他梳過頭之后,便喚了人進來伺候漱洗更衣,等到用早膳時,吃過一半,忽叫過一個太監,吩咐道:“待會兒去城南畢丹王子購的那間宅子,請他過來走走,一起說話?!蹦翘O聽了,便領命而去,北堂戎渡用過飯,便回到了自己宮中。

    大約將近巳時之際,外面只聽太監尖聲通報,畢丹已經到了,北堂戎渡聽得聲音,遂起身相迎,面上淡淡笑道:“殿下來得很快?!碑叺ひ簧硭{袍,笑容滿面,朝著北堂戎渡拱一拱手,開玩笑道:“……既是王爺相召,小王敢不速至?”兩人寒暄了幾句,便客氣地分賓主坐下。

    其時北堂佳期、北堂潤攸兩姐弟也在,正一起玩耍,北堂戎渡一時落座,便招手示意一雙兒女道:“……都來見過王子?!北碧眉哑诼勓?,便拉了北堂潤攸的小手,一同上前見了禮,畢丹微微笑道:“貴府子女,皆是龍鳳之姿?!闭f話間見北堂佳期頭上的寶石花冠垂了細細密密的珠串下來,肌膚白如雪花,尤其是一雙金色眼睛,更是醒目,與北堂尊越幾乎完全一模一樣,不免多看了幾眼,隨口道:“……從前見小郡主的時候,還沒有這么大,眼下眉目之間卻長得越發與王爺相象了?!北碧萌侄珊唵螒溃骸斑@丫頭不很像本王,倒更似她祖母一些?!?/br>
    一時雙方談笑,賓主融洽,卻忽聽座上畢丹說道:“……我眼下見了郡主,倒覺得格外喜愛一些,如今我膝下那長子也還聰明,若是王爺愿意,不如丹便向王爺替小兒求個親,如何?”

    此言一出,北堂戎渡亦是微微愣住,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間嘴角微揚,隨意一笑,眼中卻有一抹幾不可覺的陰翳色彩閃過,既而說道:“……如此,雖說這丫頭得了王子青眼,也是她的福分,不過佳期一向極受她皇祖父的寵愛,她的終身之事,總要經父皇他點過頭才行,即便是本王這個當爹的,也不好替她做出什么決定的?!碑叺ぢ犃?,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的模樣,只灑脫地一笑,歉然說道:“倒是丹莽撞了?!闭f罷,伸手示意北堂佳期過來自己面前,自腰間抹下一方白玉雙龍佩,笑道: “此次來見,倒也沒帶什么稀罕物,一點小玩意兒,郡主且拿著玩罷?!北碧眉哑谂ゎ^去看北堂戎渡,見父親微微點頭,這才雙手接了,謝過之后,一時又回到北堂戎渡面前,畢丹自不曾厚此薄彼,也同樣給了北堂潤攸一件精致的小物件。

    過后,北堂戎渡讓人帶了一雙兒女出去玩耍,待室中只剩下自己與畢丹時,這才一面用茶碗蓋子輕輕抿著水面上的浮沫,一面用了很自然的聲音道:“近來,本王倒是隱隱約約地聽到一些傳言……是關于王子的一些私事?!?/br>
    二百八十五.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北堂戎渡一面用茶碗蓋子輕輕抿著水面上的浮沫,一面用了很自然的聲音道:“近來,本王倒是隱隱約約地聽到一些傳言……是關于王子的一些私事?!彼f著,自己倒是淡然一笑,但目光卻是如同冬日里的晨風一般,清冷地在男子的面龐上掃過,畢丹猝然微微抬頭,一股似乎揣摩到什么東西的神情如同縹緲的霧氣一般,輕緩地蔽上他的眉心,但馬上他就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關己一樣,臉上的笑容和氣而悠閑,低目用手撫了撫掌中的茶碗,道:“……關于丹的私事?倒是不知道王爺指的是什么方面?!北碧萌侄尚揲L入鬢的雙眉宛如兩道墨痕,輕揚而起,淺淺一笑,那笑容里浮起一縷清冷的悠然,同時也夾雜著微不可察的疏淡,神色之間幾乎沒有任何破綻,唯有秀美的唇角抿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卻沒有馬上說話,只在臉上閃過某種意義不明的微笑,指甲叩在茶碗的蓋子上,發出幾聲微響:“也是與宮里有關?!?/br>
    畢丹的神色有一瞬的尷尬和猝不及防,不過很快就只是如常一般,仍然維持著表面的平靜顏色,且嘴角甚至還不自覺地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微笑,低頭撫摸了一下大拇指上那枚厚重沉郁的純銀扳指,只是頓了一頓,既而就也沒有再作什么多余的掩飾,干脆大方地承認了北堂戎渡的話,一面淡淡自嘲道:“……丹既然來京,那么這點事情,想來也是瞞不過王爺的?!?/br>
    此時殿中有沉靜如水的百合氣味,纏繞著裊裊不散,上午的陽光還不是太過炎熱,散散漫漫地鋪灑了一地,在地面間折射出大片淡淡的光塵,恍惚令人生出一種并非置身于塵世之感,無端地心平氣和起來,北堂戎渡慢慢沉靜了臉上的笑容,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捋著自己衣袖上繁復的花紋,他眼見畢丹略略垂目,便淡淡地收斂了自己眸底的那一股復雜之色,尋思了良久,才用了幾根潔白修長的手指微抵在左側的腮旁,圓潤如貝的指甲在日光中泛出清冷的色澤,只是輕輕地開口,語調和氣地說道:“其實按理說起來,既然是王子的私人事宜,那么本王作為朋友,自然是不應該過問的,只不過這件事情卻又牽涉到了本王的一位至親至近之人,因此本王也就不好置身事外,對此不聞不問,因此今日,才貿貿然地向王子問一問此事?!?/br>
    北堂戎渡說著,唇邊的笑意略略一凝,目光卻已留駐于畢丹英俊的面孔上,但是不過一瞬,就又稍稍收斂了笑容,隨即已經澹然地微扯嘴角,看著畢丹道:“前時王子剛到京中,說是有私事要處理一番,當時本王還不知道究竟是何事,直到眼下才知道,原來卻是因為此事?!?/br>
    殿中極為安靜,有淡淡的輕煙繚繞,別顯一種靜謐的味道,隔著雕花的軒窗向外看去,連日光的顏色也是迷朦而婉約的,好似被籠罩了一層薄薄的透明霧氣,北堂戎渡的目光仿佛一道模糊不清的絲線,只似有若無地牽在畢丹高鼻藍眸的英俊面龐上,此時此刻,他綿和地笑著,好似初春時節的霏霏細雨,滋潤而輕軟,且完全無害:“……正經說起來,父親他的一些宮闈間的私下之事,本王作為兒子,原本是應該避諱一二的,也不應當過問,但王子畢竟卻是身份不同,所以本王也不得不謹慎些,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還請王子不要在意才好?!?/br>
    畢丹此人生性爽達,為人行事并不怎么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但眼前的北堂戎渡卻畢竟是北堂尊越的親生骨rou,自己與北堂戎渡以朋友之誼相交,而背后卻與人家的父親有私,現在面對著對方,多少也是有些尷尬與訕訕之意,不過他到底不是常人,因此靜了一靜之后,便頗有些躊躇地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扳指,忽而慨然搖頭失笑道:“讓王爺見笑了,丹如今有這等事,其實在當初遇見陛下之前,自己也是不能相信的?!闭f著,微微一笑,也不多加掩飾,嘴角微微揚出一絲只有自己才能察覺到的由衷笑意,認真地說道:“其實當年與王爺第一次見面,丹一見之下,便驚為天人,為王爺容貌所懾,但也僅此而已,丹一向并不好男風,任憑王爺如此絕色,也只是贊嘆罷了,卻并不作他想?!碑叺ふf到這里,一雙眼睛卻微微亮了起來,嘴角也情不自禁地越發上揚:“不過,當初丹見到陛下那日,卻是與王爺截然不同之感,王爺與陛下雖然相貌仿佛,不相上下,但小王對王爺并無旖念,對陛下,卻是傾慕得很?!?/br>
    北堂戎渡端然坐著,靜靜聽畢丹說話,他容色方正,嘴角一直含著溫和有禮的微笑,但那一雙蔚藍色的眼睛里卻是亮如寒星,若是有人細細看去的話,勢必會望之生寒,同時北堂戎渡的喉頭也好象微微有些發緊,不自覺地用力摩挲著袖口上的繡紋,仿佛是想要尋到某種讓自己可以平靜下來的東西,未幾,待到畢丹這一番話說完,北堂戎渡兩道極長的眉毛輕輕一揚,卻又很好地掩飾住了雙眸之中的那股逼人氣勢,只輕微一笑,恍如百花驟生,然而他的眼內卻是連一絲笑意也沒有,那種冷清清的眼光,就好象是深秋吹落黃葉的風,只讓人覺得凜冽且蕭瑟……北堂戎渡略低垂了眼簾,極恰當地斂住真實的神情,含笑道:“原來如此……”

    北堂戎渡將自己的情緒掩飾得十分完美,因此畢丹絲毫也沒有察覺出什么異樣,只是笑容之間多少會有一些尷尬的意思,自嘲一般地道:“丹這些沒頭沒腦的話,真是讓王爺見笑了?!?/br>
    “……王子哪里的話,實是過謙了?!北碧萌侄商粢惶裘济?,淺淺而笑,恰倒好處的笑容讓他的容貌更添一分魅力,完好地隱藏住這笑容后面的鋒利,他端起茶碗,無聲地啜了一口,同時鳳目微斂,兩眼恍若兩口幽深的古井,平靜無波,嘴角蘊了一縷意味深長的微笑,稍后,才語氣幽微地道:“父親和王子之間的事情,本王自然是不會過問的,只是,王子畢竟身份特殊,即便與父親有……交情,只怕也是有些為難和不便之處的?!碑叺ぢ勓?,爽朗一笑,既而拊掌哂道:“有什么為難不便?丹自己與陛下的私誼,與國事無干,能得陛下青眼,已是心滿意足……丹既然傾慕陛下,且如今又蒙陛下厚愛,不吝垂青于丹,丹也不會三心二意,原本想要在返回哲哲之后,遣散所有姬妾,不過既然那日陛下說過不必如此,那也就罷了?!?/br>
    北堂戎渡聽了,心中一震,口中已不自覺地道:“……那么,若是有一天父親他厭倦了,王子又待如何?”畢丹有些驚訝地看向北堂戎渡,隨即又釋然而笑,搖一搖頭,眸光落在北堂戎渡那張與北堂尊越極為相似的面孔上,道:“王爺與陛下果真是至親父子,連問出來的話也是一般無二?!鳖D一頓,灑脫而笑,嘆道:“緣去緣滅,不是人力所能及的,陛下若是厭倦了,丹一個尋常人,即便拼力挽留,只怕也是沒有絲毫用處,既然如此,無非是隨緣罷了?!?/br>
    北堂戎渡的神色驟然變得復雜起來,他的眼神漸漸好象不太分明,良久,輕輕嘆了一口氣,語氣遲遲,似笑似嘆地道:“……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畢丹聽了這一句,眼睛微微一亮,贊嘆道:“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說得好?!北碧萌侄赏钔庠剖嬖凭?,然后收回目光,只牢牢盯著畢丹,沉聲道:“本王有一事,想要問過王子?!碑叺た坏溃骸巴鯛斦堉v?!?/br>
    桌上一尊小小的博山爐里焚著百合香,從鏤空的小孔中徐徐飄出絲縷淡色的繚繞白霧,輕煙細細,芳甜甘郁,北堂戎渡伸手輕輕一撥,那淡煙就頓時散了開去,他點點頭,目光逐漸沉靜到底,一字一字地道:“這便是王子的氣魄和心境了,本王不如,也自問沒有王子這樣的胸襟……不過……”北堂戎渡停了一下,既而安靜舉眸,看著畢丹,道:“本王看得出來,王子對父親他也算有心……只不過,王子莫非就不擔憂,自己有心,而父親他,卻是無情么?”

    “……有心,無情?”畢丹忽然間朗聲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暢快,隨即搖了搖頭,悠然說道:“也許王爺與我不同罷,丹天生性情就比旁人爽利一些,做事也不慣想的太多,畢丹雖然不敢說別的,但既然‘傾慕’二字能夠說出口,那就不是說一說就算了的,丹傾慕陛下是丹自己的事情,至于陛下到底對丹是否有心,那就不是丹可以控制的事了,也不必去多想?!?/br>
    北堂戎渡陡然之間目光灼灼,畢丹這一番豪肆無羈的話語,就猶如當頭棒喝一般,讓他似乎突然間明白了什么東西,原來畢丹之所以對北堂尊越如此,不是為了別的,只是因為他心中有著愛慕之意,所以就去那么做了,甚至連想都不想,便義無返顧地去做,他只做他想做的事情,至于結果,他也許并不怎么太過在意……原來,是自己狹隘了,對于畢丹這個人而言,他甚至根本就沒有過多地去想北堂尊越是否最終會對他生出情意,他只是遵循著自己的心思,去做他想做的事,對畢丹來說,有些事情也許都太過遙遠了一些,他真正看中的,只是是否與北堂尊越有過什么,留下一段回憶或者痕跡,至于以后,那就能走多遠走多遠罷……

    北堂戎渡心中忽地有些悵然,仿佛哪里有了一絲明悟,又仿佛茫茫然,此時此刻,他好象明白了一件事情,原來自己一直以來在對待情愛一事上,比畢丹少了一點什么,那種不加掩飾的,灑脫自如的平和,對方那樣看似不負責任、不加考慮的舉動,都是如此奔放而熱烈……北堂戎渡一向寧靜無波的面容上幾不可覺地流露出一絲淺淺的嘆惋之意,心口卻沉甸甸的。

    待送走畢丹之后,已是過了晌午,北堂戎渡送了客,返身回殿中靜靜坐了一會兒,忽然卻開口喚了等在外面伺候的內侍進來,說道:“……去給本王備車,本王待會兒要去皇宮一趟?!?/br>
    許久之后,北堂戎渡已獨自一人走在了通往乾英宮的小路上,此時整個乾英宮上下都是靜悄悄的,沒看見什么人,四周樹木青翠蔥蘢,百花繁茂,越發顯得清凈自在,好不悠閑的模樣,算算時辰,眼下正是睡午覺的時間,也許是因為北堂尊越在午睡的緣故,所以沒有人在周圍隨意走動,生怕驚動了皇帝,因此殿外也無人守侯,只在廊下蔭涼處坐著一個太監,正腦袋一磕一磕地打著盹兒,北堂戎渡見了,也不欲叫人,只自己朝前走,剛到了廊下,正要抬腳步上臺階,卻忽見一個身段削苗的太監從里面徑直走了出來,唇紅齒白,容貌極是秀美,手里執著拂塵,是北堂尊越身邊的貼身太監陸星,那陸星乍見了北堂戎渡,頓時微微一愣,隨即忙快步趨上前來,滿面帶笑,躬身道:“這樣大熱天的,王爺卻怎么來了……皇上已在里頭睡著了,王爺不如先去偏殿等一等,省的中了暑氣?!闭f著,就欲引北堂戎渡往偏殿去。

    八月末的時節,夏季即將過去,天氣卻格外炎熱,晌午時分,北堂尊越用過午膳,又批了一會兒折子,之后便歪在窗下的長榻上休息,身后墊著兩三個軟枕,一方雨后天青的紗帳晴絲如縷,上面刺繡的銀線在陽光下泛著晶瑩的亮色,耀得人眼睛有些模糊,卻也遮住了日光。

    北堂尊越合著眼睛,在榻上安穩而眠,旁邊朱紅的長窗半掩半開著,不時有暖風吹進殿中,拂得雨后天青的紗帳柔柔波動不止,好似靜水微瀾一般,北堂尊越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間,卻忽然隱隱聽見外面有人在說話,聽聲音應該是陸星,內監特有的細聲在安靜的午后顯得格外清晰:“這樣大熱天的,王爺卻怎么來了……皇上已在里頭睡著了,王爺不如先去偏殿等一等,省的中了暑氣?!北碧米鹪矫碱^微微一動,面上剛剛有些變化,突然風中卻有一把清朗如玉器敲擊的聲音響起,只聽那人道:“……原來父皇已經睡下了么?倒是本王來得不巧了?!?/br>
    那聲音溫軟若三月新柳,好似一股帶著花香的春風一般,從窗外輕輕吹進殿中,鉆進北堂尊越的耳朵里,北堂尊越無聲無息地翻了個身,面朝著窗戶方向,側身臥在榻上,聽著殿外說話,卻只聞陸星道:“……這大熱的天,也不知王爺這時候過來,可是有什么要緊的事不成?皇上一時半刻的也醒不過來,王爺先略歇一歇,等皇上醒了,奴才再去通報一聲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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