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云飛渡_分節閱讀_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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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日光暖暖,北堂戎渡在后山的小樹林里練功回來,洗過澡,見沈韓煙正躺在榻上睡午覺,便沒叫他,自己坐在外面的一處紫藤羅花架下,用上好的牛皮摻著兩根牛筋,編一條自己覺得順手的鞭子。 沒編上一會兒,忽然不經意間看見一個丫鬟提著個小桶,手里還拿著一只小網抄從不遠處走過,北堂戎渡有些奇怪,便問道:“你拿這些東西做什么?”那丫鬟見他問起,便忙停了步子,笑道:“回小公子的話,奴婢剛才和小姐在池邊賞魚,小姐見那魚養得好,頗為喜歡,便讓奴婢回來取網抄撈上幾條,帶回來養著?!北碧萌侄牲c點頭,讓她走了。 等到手里的鞭子已經編了一小截時,北堂戎渡忽然間扔下鞭子,起身快步向前,急道:“……娘?你怎么了?” 北堂迦臉色蒼白,毫無血色,正由丫鬟扶著,身體有些搖搖欲墜,北堂戎渡緊緊攙著她的胳膊:“娘?!”隨即便朝那丫鬟喝道:“怎么回事!” “沒事……我只是突然……有些胸悶氣短……跟她沒關系……”北堂迦搖了搖頭,臉色白得幾近透明:“扶我進去……歇一會兒就好……”北堂戎渡沒有耽擱,輕聲道:“今天下午比平時要熱些,娘怕是有些曬到了,還是躺一躺才是?!闭f著,便扶著北堂迦進去,一面喚人端茶打水。 沒一時,北堂迦便躺在了床上,北堂戎渡親自拿了擰干的濕毛巾給她擦臉,又接過侍女遞過來的涼茶,慢慢喂給母親喝。北堂迦閉了閉眼,任憑兒子擺布,一股強烈而痛楚的絕望,卻早已浸透了全身,手足一陣陣發冷、麻木,心中一片茫茫然,搜腸刮肺一般地疼著,身上虛浮無力,似乎是躺在厚重的棉花堆上,一直往下陷,往下陷…… 那是她的親哥哥,她一直以來喜歡的那個人,是她的親哥哥,與她流著一半相同血液的兄長,而她不但與他有了肌膚之親,甚至,還為他生下了一個孩子…… 她突然間什么都明白了,清清楚楚,豁然開朗,她明白了當初母親,為什么那樣疼愛她。 母親自幼便教她琴棋書畫,禮儀教養,當她五歲時父親要讓她習武時,母親還以她體弱單薄,不忍心讓她吃苦為由,請求父親不必要她習武,反正她是女孩子,將來又用不著建功立業,只需在父母身邊嬌養著也就好了,日后也自有夫婿照顧疼愛,于是父親便被說服了。而她當時還那么小,看見兩個哥哥練功那樣辛苦遭罪,心里還十分感激母親疼她,不肯讓她吃苦,然后一年一年地過去,她被養成了真正的千金小姐,女子應該懂得的東西,她都無所不通,從沒有受過一點苦,沒有經受過絲毫挫折,她感謝母親,感謝這個明明不是自己親生母親的女子,竟然能夠這樣愛她,哪怕是親生的女兒,也不過如此了罷。 于是,她是美麗動人的,溫婉如水的,是從沒有經過風雨的嬌柔花朵,是母親養在玉盆里的珍貴牡丹,她有讓絕大多數男子動心的美麗和性情,可是她也同時脆弱得禁不起狂風驟雨…… 母親是知道她的身世的罷,父親那樣深愛著母親,甚至在成婚后,就從來再沒有過其他任何女人,所以她的身世,父親即使愧疚,卻也一定不會瞞著母親的,因此雖然對外只說是養女,可母親卻是一定知道她身上流著北堂家的血…… 所以,她被養成了不見風雨的嬌花……她還記得在她情竇初開時,雖然盡量掩飾,但依然瞞不過母親的眼睛,那天母親笑吟吟地私下問她是不是喜歡二哥哥時,她紅了臉,心里忐忑,可母親卻只是溫柔地笑,意味深長地說女兒長大了,卻根本沒有任何不喜的模樣…… 這就是女人的仇恨么?竟然能夠恨得這樣深,這樣可怕!面對丈夫一時的背叛,她是怎么做的?她撫養了另一個女人的孩子,比她自己的兩個兒子還要用心,把所有的耐心和慈愛都給了這個孩子,她的哥哥們長成了參天大樹,而她成了嬌弱的藤蘿,她的母親眼看著她愛上自己的親哥哥,卻毫不阻止甚至縱容鼓勵,讓她越陷越深,而她的父親是男子,并沒有什么心思太過留意女兒的事情,只知道母親將她照顧得很好,好得其他人挑不出任何差錯…… 可他身為男子,卻終究不知道一個女人的報復之心,竟然深得能夠讓她那樣一點一滴地計劃著,施展著,用十多年的時間來慢慢編織那張仇恨的網,她耐心地等待著,終于在今天,得到了最大的回報…… 確實是絕無僅有的報復啊,比死亡還要可怕,比刀斧加身還要痛苦,她癡愛她的哥哥這么多年,卻只能空耗青春,將時光漸漸磨滅在無望的等待里,她的母親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她一定早已預見到了日后發生的事情,母親知道她自己的兒子不會怎樣在乎,可母親知道被她自己一手養大的女兒,卻決不是能夠頂風迎雨的松柏! 她的結局早已被母親提前決定了,或是一生都慢慢凋謝在沒有盡頭的等待里,體會著紅顏未老恩先斷的凄涼,逐漸年華逝去,孤老一生,或是在偶然中知道了真相,痛苦莫及……也許一個極為堅強剛韌的女子能夠從這樣可怕的打擊中挺過去,可是被母親費盡心思養成暖室中的嬌貴花朵的她,卻注定沒有這樣的力量和勇氣! 母親最終完全報復了父親,報復了那個生下她的不知名的女人,也報復了作為背叛證據的她…… 記憶中那母慈女孝的溫暖,那曾經的一切美好,原來都只是遮在血淋淋事實上的一層假象,那一點珍貴的回憶,在此時此刻,蕩然無存…… 原來,一開始,便統統都是假的。 北堂迦睜開眼,靜靜看著面前的兒子。這是她的孩子啊,這么好,這么孝順,從小就聰明又懂事,她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東西都捧到他面前,不讓他受一點委屈,讓他得到最好的一切…… 半晌,她輕輕道:“我累了……渡兒,你們都出去罷,讓我歇一歇,我沒事?!?/br> 北堂戎渡坐在床邊,用手摸了摸母親的額頭:“娘,身上可是難受?”北堂迦只是淡淡含笑,勉強開口道:“沒什么,大概是今天有些熱,曬得頭暈……你們都下去罷,我自己安安靜靜睡一會兒就好了,等晚上吃飯再來叫我?!北碧萌侄梢娝樕m然有些蒼白,但確實沒有什么大礙,這才點了一下頭,笑道:“那娘快睡罷,我讓她們都別來打擾?!闭f著,替北堂迦掖了掖身上的紗被,將房內的一干侍女全都帶了下去。 室中只剩下了她一個人。良久,北堂迦下了床,開箱啟鎖,挑出自己最漂亮的衣裙換上,又坐在梳妝臺前精心施了些許脂粉,挽了發髻,戴上首飾簪環,頓了頓,取出一柄削水果的小刀,然后就靜靜躺在了床上。 眼中終于緩緩落下淚來。忍了半日的淚,在這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刻,才一點一點地順著眼角流下去,濡濕在柔軟的枕頭上……北堂迦清淚成雙,手中的小刀薄而鋒利,一點一點地靠近了右手手腕。 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張眉目如畫的小臉。北堂迦遲疑了一瞬,然后,淚如雨下。 渡兒,是娘沒用,可是我就是這么軟弱的普通女子,我承受不起這樣可怕的事實,除了逃避,我沒有別的辦法…… 戎渡,對不起,求你原諒我…… 手中的刀刃,用力向下一劃。 天色漸漸開始有些暗了下去,北堂戎渡走到北堂迦的房外,掀起簾子進到里面,笑道:“娘,該吃飯了……你好些了么?”一邊說,一邊就往內室走去。 “……娘???!” 二十三. 花逝 此時天色漸暗,室中光線沉沉,唯聞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彌漫在空氣當中,揮之不去,目光的盡頭,是床腳那一灘長河般蜿蜒匯聚的猩紅,如同一朵慘烈凄厲的花朵。北堂迦靜靜躺在床上,青絲挽結,簪環點綴,華美瑰麗的衣飾裹住纖細的身體,一只手橫出床沿,錦袖挽起,露出一截近乎透明的慘白手腕,一道猙獰極深的傷口醒目地橫在腕間,上面的血已經凝結,床頭,放著一把沾著血跡的小刀。 北堂迦安安靜靜地躺著,額間貼著繁復的花鈿,或許是施了胭脂的緣故,即使是失血過多,她的面容也仍然看不出多少異樣,依舊是溫柔而美麗的,唇上點著茉莉胭脂,顏色滋潤而鮮亮,就像是她隨時都會輕啟朱唇,從唇中吐出柔和的話語…… 北堂戎渡的頭腦中一片空白,本能地一步一步過去,走到床前,然后輕輕抓住了北堂迦的手,小聲地喚道:“娘……吃飯了?!?/br> 他一連叫了十幾遍,反復地叫,聲音越來越大,直驚動了吟花閣里的其他人,那令人心驚的厲聲嘶喚,使得一群侍女慌亂地匆匆急步趕來,然后,便是突如其來的大片大片凄厲尖叫,與隨之而來的哭喊。 室中哭聲響震,幾名自幼便跟隨北堂迦的侍女雙腿一軟,頹然摔倒于地,站也站不起來,隨即便踉蹌著爬過血泊,爬到床前凄厲哭叫道:“……小姐!” 北堂戎渡直挺挺地站在榻前,目光釘住也似地死死看著床上的人。沒有呼吸,沒有脈搏,沒有心跳,身體冰冷……北堂迦,已經死去多時了。 有冷風從窗外透進。北堂戎渡只覺全身都冷浸浸地,整顆心都好象是凍住了一般,仿佛有一把鋒利的尖刀狠狠插進心口,卻并未覺得疼……北堂迦安靜地躺著,如同睡著了一樣,依稀還是從前某一個夏日的午后,她睡在花架下乘涼,北堂戎渡便躺在她身旁的一張涼榻上,悠閑地剝著荔枝吃,一面聽樹上的蟬有氣無力地鳴叫,身旁的女子唇角含著一縷恬靜的笑容熟睡著,有金色的陽光透過花葉,細碎地覆上她的睫毛,就如同一只金色的蝴蝶,輕輕流連在她的長睫上…… 室中哭聲一片,北堂戎渡一聲不吭,忽然間伸手拿起了床頭那把沾著血跡的小刀,收進懷里,然后淡淡道:“……都閉嘴?!?/br> 他的聲音不大,幾乎沒有什么人聽見,但北堂戎渡隨即便厲喝一聲:“都閉嘴!”他說完,目光猛然掃過一大群侍女,很快就停在了那個今天陪在北堂迦身邊的侍女身上,幾步走到她面前,聲音中,是刺骨的冰冷:“……說,我娘今天,到底怎么了?” 侍女被他眼中擇人欲噬的可怖神情嚇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得斷斷續續地哭道:“奴婢……奴婢不知道……下午還好好的……奴婢拿著水桶過去時,就看見小姐正……正自己往回走……臉色發白……奴婢真的不知道……” 北堂戎渡面無表情,片刻之后,突然厲聲道:“去!傳我的意思,把今天下午在那荷花池周圍方圓半里之內當值的丫頭統統叫過來,一個也不準少,漏了一個,就剝了你們的皮!” 近百名年輕女子惶惶跪在大廳當中,茫然不知所措,北堂戎渡站在上首,身旁一個銅盆擱在地上,里面放著數十塊燒得通紅的熱炭。 北堂戎渡只是冷笑,蔚藍的眼里閃出獸一樣的光,道:“告訴我,今天下午,都有誰經過沁芳亭那邊的荷花池?去過的,就舉手?!?/br> 大約有將近三十人猶豫地舉起了手,北堂戎渡輕笑著,點頭道:“很好……那么,又有誰看見我娘了?我娘她看見什么了?遇見了誰么?發生了什么事么?嗯?有誰知道,就馬上告訴我,不然,看見了這盆炭罷?如果沒人能夠回答我,我就挨個用這炭烙你們的嘴,讓你們以后,也都不用再說話了?!?/br> 眾人大驚,隨即立時就有幾個年輕丫鬟急忙搶道:“回小公子的話,奴婢下午見過大小姐的!”北堂戎渡指了指其中一個年紀稍微大一點的,道:“你說?!蹦茄诀呙Υ鸬溃骸芭鞠挛缃涍^沁芳亭那邊的荷花池,遠遠見到大小姐正和軟紅軒的安姑娘說話……奴婢只隱約聽見一句‘紅色胎記……堡主身上一模一樣……也看見過……’奴婢當時只是路過,其他的,就聽不見了……” 北堂戎渡不知為何,忽然就那么愣住了,定定看著那侍女,其余那幾個丫鬟也連忙點頭:“奴婢們雖未聽見什么話,但也看見大小姐和安姑娘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藍色的眼睛緩緩合起,北堂戎渡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一點一點地攥緊了雙拳。 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父親和娘,竟然……是這樣嗎……娘,你是因為這種事情,才不要我了么……北堂戎渡猛然睜開眼,松開了拳頭。 安芷眉,安芷眉……北堂戎渡垂下眼簾,忽然低低笑了起來,他隨意揮了揮手,道:“……都走罷?!?/br> 夜色深沉,直至到了深夜,北堂戎渡才獨自一人提著劍,朝著軟紅軒方向走去,他走了很久,才終于到了軟紅軒,隨手一揚,兩根鋼針便射進了門外的兩個丫鬟的咽喉當中。遠處有守衛發現異狀,方欲過來,北堂戎渡便冷然回頭,幽幽夜色中,那湛藍眼中嗜血的恐怖顏色,令堡中的守衛腳步一滯,終究還是遲疑著,沒有趕過來。北堂戎渡收回目光,看也不看緩緩倒下的兩具女子尸體,徑直進了門。 時至深夜,軟紅軒眾人大多都已睡得熟了,北堂戎渡一路挨個房間搜索,見到的人一個也不留,偶爾遇見值夜的,對方也在出聲前便被結果了性命,北堂戎渡只當是砍瓜切菜一般,臉上的神情平靜得可怕,或是使用暗器,或是出劍劈刺,在睡夢里,便已奪去了對方的性命,這樣沒有用上太久,便將軟紅軒里的侍女無聲地殺得干干凈凈。 床前留著一盞小燈,還燃著一爐的安神香,安芷眉一頭青絲鋪在枕上,沉沉地熟睡。 不知睡了多久,只覺得身上依稀有些冷,安芷眉迷迷糊糊地用手摸索著,想要將被子拉得嚴實一些。 摸到手上的卻并非柔軟的被子,而是什么光滑細膩的冰冷東西,仿佛是人的肌膚一般,安芷眉有些恍惚地呢喃道:“……是誰?” 有人低低地笑,然后緩慢地輕輕抓住了她的手,安芷眉皺了皺柳眉,模糊問道:“墨縷么?”一面問,一面懶懶睜開了眼睛。 一道身影坐在床沿,幽暗的光線中,依稀稚容清芮絕好,蔚藍的眼睛里泛著森森的冷光,柔軟的唇瓣朱潤丹澤,含著一縷模糊的笑意,柔聲道:“……醒了?” 朦朧的睡意瞬時間煙消云散,安芷眉身上涔涔冒出冷汗,失聲道:“……你怎么在這里?!” 那孩子只是笑意嫣然,不回答她的話,只自顧自地說道:“我娘死了呢……怎么辦?我現在沒有娘了,所以只好拿你軟紅軒里的人去陪她……不然她一個人,肯定悶得很?!?/br> 安芷眉這才看清男孩身上穿著的縷金百蝶穿花繡服上血跡斑斑,就連雪白的臉上,也濺著星星點點的碎紅,配合著那容顏上的猙獰微笑,在幽昧的燈光中,猶如鬼魅一般。她頓時駭得毛發都幾乎豎了起來,頭皮一陣陣發麻,突然間猛然坐起身來,拼命往床內退去,厲聲道:“……你……你別過來!來人!快來人!” 北堂戎渡肆意地微笑,那笑容好看得令人舍不得眨眼,但安芷眉卻只覺得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極端恐怖迅速彌漫在整個房間里,她平生第一次,覺得恐懼至極。 “你告訴我娘,她和父親是血脈至親,是不是?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老堡主抱回來的養女……父母和孩子三個人身上有一模一樣的記號……父親多年來只在吟花閣歇了一夜就再也沒有留宿過……這些加起來,確實很容易就能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北堂戎渡笑意徐徐,然后,便探身往床內爬,他笑著,目光一面死死鎖住床角里的女子,一面緩緩地朝對方爬過去:“賤人……我娘因為你,死了……” 二十四. 修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