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亭前柳
第十七章 江湖血雨腥風難料,但徐謹禮逐漸遠離這份喧囂,他開始和年少時追求的一切割席,為了給妻子一片不被打擾的凈土。 水苓不會阻止他練劍,也不干擾他和別人過招,只有他偶爾帶傷回來時,會一邊生氣抱怨一邊給他處理傷口,自那之后他用劍越來越謹慎。練劍是一件格外枯燥的事,更上一層樓的感覺會讓人興奮,但是更多的是持續在一個階段打轉的乏味,而在徐謹禮的這些乏味之中,水苓格外明媚地為他的視野中帶來鮮活。 妻子是春風、是綠荷、是金黃的銀杏和霜雪中的紅梅,是人間四季。 他在愛人的眼中看盡朝朝暮暮,看著自己從意氣風發到耄耋遲暮。 風一朝就將黑發吹白,臉頰吹皺,直到將人吹倒。 他此生是幸運的,可以握住愛人的手,和她一起離開人世間,沒有任何不滿足。 百年大小枯榮事,過眼渾如一夢中。 苓蘢似乎一眨眼就看到了這樣的結局,在他闔眼的那一刻,她才記起她要來干什么。于是她看著走向下一個輪回的徐謹禮,緊追在他身后,他們現在都是魂魄,所以她可以牽到他的手。 徐謹禮回頭看著她,詫異道:“原來你在這?” 苓蘢拉著他不放:“你得和我走,我要帶你回去?!?/br> 這話讓徐謹禮皺了眉,他又仔細看了看苓蘢,將她的手從自己的手上推下去:“抱歉,我認錯了人,你長得和我夫人很像?!?/br> “沒錯,就是我?!避咛d想重新拉著他,被他躲開。 徐謹禮的臉色嚴肅了些,拒絕的態度也更明了:“你找錯了人,不要再跟著我,我還要去找我的夫人?!?/br> 苓蘢沒有見過這樣的徐謹禮,很不近人情。當他真的想要拒絕誰,便再難靠近,苓蘢追不上他,眼看著他在視野中消失。 世界在他消失后重歸于黑暗和寂靜,苓蘢又站在了最開始那片漆黑里,慌張得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失去了一條尾巴,卻沒能夠把人帶回來。 這時那個亮點又重新在她眼前飄著出現,螢火蟲一樣上下晃動,少年的聲音傳出來:“別那么膽小,他沒跟你走,說明他那一世沒有遺憾,所以不會有殘魂飄蕩在世間?!?/br> “那我還能再進去嗎?我得找到他?!?/br> “能啊,不過……你連一個收集魂魄的法器都沒有,即使找到他,你也帶不走他?!?/br> 知道自己還能進去讓苓蘢松了一口氣,可一聽要法器卻讓她著急起來:“???他們沒告訴我還要法器啊,這怎么辦?我能出去再進來嗎?” 亮點在她面前晃,口氣高傲:“不行,一個人只能進一次輪回鏡,你以為我這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苓蘢泄氣地往地上一坐,半晌,帶著點氣憤開口:“那我再給你一條尾巴,你能給我一個法器嗎?” 那少年頓時現行,給了她一個腦瓜崩:“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就最后一條尾巴,給我你也別想出去了?!?/br> 苓蘢被他彈得腦袋發暈,仰頭生氣地說:“你兇什么???那我不是沒有別的辦法嗎?” 少年看了看她:“規矩是不能破的,這樣吧,你陪我玩一局,你贏了我就給你法器?!?/br> 苓蘢站了起來,和那少年差不多高,看著他的眼睛:“玩什么???” “很簡單,”少年的身影突然在她眼前轉動,一瞬間,她被五個一模一樣的少年圍繞,五個人都同時張口說道,“你能抓到真正的我,我就把法器給你?!?/br> 說完,手一揮,黑夜從頭頂被光芒刺破,嘈雜的人間景象像畫布一樣從上至下填滿這片黑暗,直到鋪滿她的腳下。 少年身上的光芒消失,五個他都往不同的方向跑去。 苓蘢下意識追著面前的那個跟著他,化成狐貍疾奔著,跑動間迎面而來的風讓所有火紅的皮毛都被吹到身后。 她的金瞳專注地盯著那個身影,路過小孩的腳邊、鉆過姑娘的裙底、繞過農夫的推車,眼睛一眨不眨,眼看著就要咬到他的衣擺。 當她張口咬上去想扯住他的時候,少年的身影消失了。 她有些懊惱,明白自己追錯了。 當回過頭時,一輛馬車疾馳而來,車輪就要輾在她身上,她下意識后退,驚得化成人形,落入一個懷抱。 那人扶著她的肩,舉止很有分寸,看她站穩便松開了手。 苓蘢看著自己身上的淺綠色羅裙,又抬頭看了看那張熟悉的臉,她明白自己又進入下一世中了,那少年要和她在這個世界中玩躲貓貓。 這一世,她舉止得體給徐謹禮行了個禮,說道:“多謝公子?!?/br> 徐謹禮身著藏青色長袍,腰懸白玉,看上去比第一世多了許多疏離和冷峻。他朝她頷首,示意她不必多禮。 在野豎沖炎耘稻去,掉郎唱晚采菱回的夏末時節,他們萍水相逢、擦肩而過。 苓蘢的魂魄在進入這個身軀的那一瞬間,就代表了新的歷程已經開始,她無法擅自離開這個軀體,除非這段經歷結束。她只能在心中希望那個少年能給她再次相逢的機會,不然她不可能抓得到他。 這一世,她仍叫水苓,父母早逝,靠著上山挖草藥售賣和織布為生。她很擅長找草藥,而且運氣總是不錯,能挖到值錢貨。相對的,織布對她來說就沒有那么擅長,她擺弄織布的工具很久卻還看上去如此生疏。 每天上午,她會將昨天挖到的草藥拿去賣。醫館的人和她很熟,可買藥的老板是個黑心的,她發現自己和那些男人拿一樣的藥草去,她總是少得錢,明明她的草藥比他們拿來的那些長得更好。 沒有辦法,藥鋪子不多,她不能得罪人,只能包好那一小吊銅錢回去。 待她轉身才看見徐謹禮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站在他身后,他走過來問:“血參幾錢?” 藥鋪老板看他手握橫刀,面色冷厲,不是個好惹的,拿出一個品相不錯的血參來給他看看說道:“一斤十五兩白金,爺您要多少?” 徐謹禮朝他揚揚下巴,示意她剛剛收的那塊血參多少。 那蓄須骨瘦的老頭回首看了看,真是那小姑娘剛剛送來的上品血參:“那塊要二十兩一斤,乃是上品。 徐謹禮笑了,透著譏諷:“你當我好糊弄呢?我眼見著這小姑娘拿來,你出的價格比我面前這個還低,還指望我高價買?” 那老板連忙道:“這位爺您誤會了,這血參當真是上品。我收那小姑娘拿來的人參一直都是這個價,她很早就來我這賣藥草,價格沒怎么變過?!?/br> 徐謹禮嗤笑一聲:“這理由你倒是說得心安理得,我不要了?!?/br> 這時藥鋪老板才明白這是來找茬的,剛要開口,就見房里走了個身著不菲的青年,是這城中有名的紈绔,走過來搭著剛剛那男子的肩,甚是熟悉的樣子。他立刻明白這兩人得罪不起,只得忍氣吞聲。 水苓一直在不遠處站著沒走,手里握著布包的銅錢捂在心口,待徐謹禮轉過頭來才乍然驚醒,準備離開。 出去之后還沒走兩步就被徐謹禮叫?。骸肮媚锪舨??!?/br> 水苓停下腳步,不確定是不是在叫她,她在原地靜候,直到徐謹禮站在他面前:“姑娘平日里可是賣草藥為生?” 水苓不太敢抬頭看他,低聲答是。 “那可否往后的草藥直接賣給我?我出價不會比藥鋪低?!闭f完他拿出二兩銀子給她,“這算做是定金,以后將草藥直接送到東街一戶朱門宅邸上,我見著草藥估好價錢會把剩下的銀錢給你?!?/br> 水苓嚇得直擺手:“太多了,我一般賣不到這么貴?!?/br> 徐謹禮拉過她因勞作生出細小傷口的手:“他都有臉黑著心賣那么貴,你又何必不敢收,要是我去他那買,豈不是更貴?” 水苓聽完,攥緊那二兩銀子:“敢問公子姓名?我找到好的草藥一定盡快送過去?!?/br> 徐謹禮這回不像上次那般疏離,嘴角微微帶起弧度,語氣溫和了些:“徐謹禮,你找到門上可以直接報我的名字,會有人讓你進去?!?/br> 她屈身要給他行禮,被徐謹禮扶起:“姑娘不必多禮?!?/br> 當年回去,水苓捏著那二兩銀子看了很久,握在手里睡著了,準備第二天清晨上山找草藥。 翌日下午,水苓背著竹筐找到了東街唯一一戶高門宅邸,拍了拍大門上的門環。 不一會兒,一個小廝打開門:“姑娘可是來找我家 公子?” 水苓點頭:“正是,徐公子讓我來這送草藥?!?/br> “姑娘請進,我家公子正在書房,待我去告訴他?!毙P說完便向東邊走去。 水苓留在原地等著他,特意又捋了捋自己的頭發,瞧了瞧自己身上有沒有不得體的地方。 待徐謹禮出來之后就看見小姑娘兩手拎著竹筐,略顯局促地站著等他,他轉身對小廝說:“下次讓她進去坐著,記得沏壺茶,莫要失了禮數?!?/br> 小廝走在他身邊,彎腰答是。 徐謹禮走到她面前:“姑娘隨我來吧,坐下說?!?/br> 水苓將草藥全是洗凈了的,哪怕只有一點蔫葉、看上去略有不佳的,她都沒有帶過來。 徐謹禮看了看讓小廝去理好帶到后面去,拿著早就準備好的一小袋碎銀給她。 水苓打開看了看,連忙推給他:“不行公子,真的太多了,我……” 徐謹禮知道她會推辭,還特意少拿了些許,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小布袋子:“要是我去藥鋪買,可不止要這么多,我已經是在討巧,收下吧?!?/br> 水苓拿著那袋銀子,抿了抿嘴,十分過意不去,她不知去藥鋪賣多久的草藥才能攢這么多:“公子,您除了草藥還有什么需要的嗎?我也會做些別的活計?!?/br> 她看著徐謹禮思索了一會兒,說道:“你會養花嗎?我有一些花需要人照料?!?/br> 水苓拿不準自己能不能照料好,問他:“什么花???” “幾株牡丹,青龍臥墨池和白雪塔?!?/br> 這兩個品種,水苓只聽過名字,連見都沒見過,想了想還是別攬這活了:“這么名貴的品種,公子還是找個懂行的花匠吧?!?/br> 徐謹禮語氣輕松:“不過澆澆水,遮遮陽,不用擔心,沒那么容易養壞?!?/br> 水苓依舊推辭,徐謹禮只能作罷。 “那你還會些什么?” “織布制衣,刺繡也會,但太復雜的紋樣和款式我做不了?!?/br> “噢?那這樣吧,布不用你織了,改日我讓人送些布匹去,可否幫我定制些輕便的便服?” 這個倒是不算難,水苓答應他:“這個可以?!?/br> “好,那就這樣,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br> 水苓起身和他告別,被小廝送出門:“姑娘慢走?!?/br> 等回去了,水苓才想起來既然要制衣,竟忘了量尺寸了。不過徐謹禮似乎有專門的裁縫,尺寸也有現量好的,改天問他要一下吧。 她是這么想的沒錯,也和徐謹禮提了,等布匹過幾日送上門才發覺,徐謹禮并打算把這事告訴她的意思。 于是為了這事,她又特地上門去找他,告訴他制衣需要尺寸,問他有沒有現成量好的。 徐謹禮恍然大悟地說:“抱歉,近日有些忙,將這事忘了。本來小廝知道這事,但他今日回家探望母親了,要不你現量吧?” 水苓登時臉紅得不行:“這……” 猶豫一番,她解下了自己發梢的系帶:“能用發帶給您量嗎?這樣我回去好記得?!?/br> 徐謹禮點頭:“可以?!?/br> “那您先坐著,我給您量量頸圍和肩寬?!?/br> “好?!?/br> 發帶套在他脖頸上的那一刻,水苓的心擂鼓不停,收緊布料時連指尖都在發麻。 徐謹禮端坐著,似乎是知道她會不好意思,所以低垂著眉目。 等后面量胸圍和腰圍的時候比一開始更加難熬,水苓量得很快,甚至有些草率,害怕自己心跳太快暈在這兒。 徐謹禮看她動作利落得不行,在她頭頂笑問:“這么快?記得住嗎?” “記,記得住,”水苓說完將那根發帶捏在手里,面色燒紅,“那我先回去了,公子也早些歇息?!?/br> 徐謹禮語氣溫和,送她至門口:“好,慢走?!?/br> 她確實都記得,要記得喜歡的人穿什么尺寸并不難,回去就把尺寸用碳塊記了下來。而那根發帶則被她好好收了起來,再也沒有用過。 自那之后,為了改衣服,他們時常見面,越來越熟絡,到后面水苓也發現了有些不正常,似乎有些逾矩了。至少她時常留下用飯,時不時和他一起去廟會集市不該是雇主和她之間會做的事。 “他會不會是對我有些好感呢?”水苓晚上躺在榻上這樣問自己,剛一這么想,她輕輕地在臉上拍了自己一下,“想什么呢?白日做夢?!?/br> 以后,還是少去些吧,也少留下吃飯,少和他逛集市,這種事做多了會讓她想歪。徐謹禮可能只是出于心善可憐她,她不要這種可憐,可憐得像喜歡。 ———————————————————— 作者ps:橫刀指唐橫刀,和劍一樣窄,但是端末是朝一側斜去的切面模樣。一盆青龍臥墨池換算一下,大約十幾萬一盆,還要看品相,長得好自然更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