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月徊有些無措,她心神不寧地挪了挪身子,又摸摸車廂里懸掛上的金魚風鈴,馬車跑動,漾得它脆聲作響。她定下神后,腦子里裝的東西總和別人不一樣,梁遇以為她會叮囑他往后多加小心,結果她有些艷羨地探著脖子,說:“哥哥,您是什么時候學的劍法?剛才那一哆嗦,多神氣!” 梁遇忽然覺得胃疼,“一哆嗦?” 她豎著兩指比劃了一下,“就這么,嗖嗖……” 他捂著胸口彎下了腰,果真那個驢打滾發作起來了,每回胃疼總有一段難熬的時間,會疼得冷汗淋漓,疼得人提不起勁兒來。 月徊見他有異,駭然過去攙扶他,“您怎么了?不會是中毒了吧?” 梁遇聽了愈發無力,嘆著氣,低下了頭。 月徊自然是擔心他的,車內吊著小小的角燈,照出他臉上一層水光,她幾乎要嚇哭了,“哥哥您怎么了?您怎么了?”一頭說一頭朝外喊,“曾少監,掌印受傷了?!?/br> 曾鯨被她這么一呼也嚇得不輕,焦急地連連喚他,“老祖宗……老祖宗,您傷著哪兒了?” 梁遇仰起頭,背靠著車廂勉強應了聲:“沒什么要緊的?!?/br> “怎么不要緊,瞧瞧這一腦門子汗?!痹禄材ㄖ蹨I說,“哥哥,您可不能有事兒……您到底哪兒疼?您沒力氣了吧?靠著我……靠著我……”邊說邊把他往自己肩頭扒拉。 胃確實疼,人也確實虛,她讓他依偎著,橫過一條臂膀來緊緊摟著他,那種感覺多奇妙,不管她多弱小,都會讓他覺得有了依靠。 他閉上眼,微偏過頭,額頭與她脖頸相抵,感覺到她頸間脈動,和一種如蘭似桂的芬芳。不應當的,可是又眷戀,說不出是什么緣故,他想也許是過于想念母親,而她身上有娘的味道。 月徊是既怕他疼,又怕他冷,摸著他額上汗津津的,愈發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您到底傷著哪里了?是不是剛才吃的驢打滾被人下毒了?可是我也吃了啊,我怎么還好好的呢?”她嗚咽著說,“曾少監,您快點兒,再快點兒,他得看太醫……哥哥,您要挺住……” 她大概真覺得他快不成了,話都說得語不成調。他倒有些虧心了,這么隱瞞緣故白讓她擔心,似乎有點兒不大厚道??烧谒蛩愀嬷獙嵡榈臅r候,發現有只手探進來,在他胸口胡亂摸了好幾把。他有些氣堵,“月徊,你干什么?” 月徊說:“我摸摸您是不是被箭射中了。您捂著胸口,問您怎么了,您又不肯說?!?/br> 所以受用了她的關心,到底是要付出代價的。他按住她的手,在胸口停留了片刻,然后拉下來,放開了,只道:“我是吃了驢打滾,泛酸水作胃疼,沒有中毒,也沒有受傷?!?/br> 月徊怔忡著,哽咽道:“您怎么不早說呢,真是嚇著我了?!?/br> 但他臉色確實不好看,白里泛出青來,連嘴唇都沒了血色。月徊提心吊膽,所幸馬車直接駛入了神武門,這是破天荒頭一遭,已經是極大的逾越,但這會兒也顧不得了。 進了司禮監衙門即刻傳太醫來瞧,胡院使道:“還是老病癥,我再添兩味藥材,廠公且試一試。這胃疾還需長期調理,千萬別因公務繁忙,就拋到一旁去了?!?/br> 梁遇坐在桌前,強撐著頷首,“回頭讓底下人天天預備,勞煩胡大人了?!?/br> 胡院使道:“廠公客氣了,還有一樁最要緊的,我曾告誡過您不能吃過于軟糯的東西,廠公忘了?” 梁遇說沒忘,避開了月徊的目光,敷衍笑道:“多年不吃糯軟的點心了,今兒嘴饞,沒忍住?!?/br> 胡院使也笑起來,“可不嘛,今兒過節,正是吃元宵的時候。不過您的胃口不成,還是戒斷的好?!睆陀侄诹藥拙?,方領著小太監上御藥房配藥去了。 月徊覺得對不住他,挨在他跟前說:“是那個驢打滾鬧的……怪我非讓您吃?!?/br> 梁遇不愿意她自責,含糊道:“我才剛不是說了么,我也犯饞了?!?/br> 月徊終歸滿含愧疚,小心翼翼把他攙上床,一面懊惱著,“早知道就不上前門大街去了,鬧出那么多事兒來……” 梁遇歪在引枕上,垂眼道:“其實我是借著出游布網,想把那些亂黨一舉擒獲。帶著你一道涉險,實在對不住你?!?/br> 月徊到這時才明白過來,原來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說失望,也不算失望,她沒那么多矯情的小心思,反倒高興地表示,“我能幫您下餌,挺好的?!?/br> 梁遇不說話了,只是定定看著她,因身子不豫,那雙眼便透出繾綣迷離的味道。 月徊呆呆回望,看久了耳根子發燙,熱烘烘的感覺一路向下,蔓延進領口里。梁遇的目光像生了鉤子,叫人掙脫不開,她有些心慌,猶豫了下才壯膽兒說:“哥哥,您老瞧我干什么?還喝水么?我去給您倒?!?/br> 某種煎熬的情緒慢慢涌上來,比胃疼更讓人痛苦,梁遇握緊雙拳,閉上了眼睛,“你往后……別再叫我哥哥了?!?/br> 月徊聽了愕然,“為什么?我做錯什么了么?” 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如何,也不知道自己這么說的動機是什么,好像就是厭倦了做她哥哥。是不是今天太過大起大落,才讓他腦子打結了,他正要為自己找借口,猛聽得門外楊愚魯低低喚了聲老祖宗,“回事?!?/br> 他舒了口氣,那些沒來由的情緒霍然褪盡了,他又還原成本來的樣子,撐起身,淡聲道:“進來?!?/br> 第49章 楊愚魯從門上進來, 快步到了床前,躬身道:“回督主的話,前門大街誅殺亂黨六人, 擒獲活口三人, 如今已押入昭獄嚴加審問了?!?/br> 梁遇倚著引枕,略思量了下道, “紅羅黨殺我之心不滅, 才區區九人罷了, 暗中未必沒有人潛伏觀察。給我狠狠地審,審到他們說出實情為止。要緊一樁,先把京城里埋伏的鏟除了,至少保得皇上大婚不出岔子。剩下兩廣的, 限時責令總督衙門辦理。倘或辦不下來,就給咱家派兵, 必要將這伙亂黨連根拔除, 才能叫咱家心安?!?/br> 楊愚魯道是, “二檔頭已在奔赴廣州的路上了,到了那里和總督衙門匯合,不愁剿滅不了亂黨。老祖宗眼下還是保重身子要緊,先前皇上派柳順過來問了病況,小的唯恐柳順打攪老祖宗, 先打發他去了, 只說老祖宗沒什么大礙,讓他稟報皇上,請皇上放心?!?/br> 梁遇嗯了聲, 撫著額頭,乏累地閉了閉眼, “皇上才親政,雖是坐穩了江山,卻也隱患不斷。外頭藩王們心懷叵測,各路流寇擾攘邊境,腹地又有暴民亂黨鼓動百姓……咱們肩上的擔子重的很呢,真是一刻不得歇?!?/br> 楊愚魯聽了,謹慎笑道:“老祖宗能者多勞,古來圣人都不是吃閑飯的?;噬显偾谡?,一塊鐵疙瘩又能打多少個釘兒?必要像老祖宗這樣的能臣輔佐,既替了萬歲爺心力,又能平衡朝廷內外。先帝與新君交接的當口,哪一朝不得動蕩一程子,不巧讓老祖宗碰上了,少不得多cao一回心?!?/br> 梁遇蹙起眉,胃里的絞痛漸漸有緩,只余下隱約的一點牽扯。他向來沒病沒災的,這番痛已然叫他嘗盡厲害了,臉上便存著一段病氣兒,人也有點懨懨的。 “亂黨要著實地審,主子大婚事宜也不能耽擱。驚蟄之前把剩下的大禮過了,欽天監看了四月初八的日子,時候過起來快得很,各部都要抓緊預備,別等到了眼巴前再發覺有遺漏,咱家活剝了他的皮!” 楊愚魯一凜,“請老祖宗放心?!?/br> “還有……”他曼聲道,“派往各藩接人的名單具好,這兩天就預備動身吧?!?/br> 楊愚魯復呵腰應了,“正要討老祖宗示下,往南苑是走水路還是走旱路?要是走水路,從運河拐個彎入金陵,耗時還短些兒?!?/br> 梁遇道:“走水路,讓南苑的人盡早入宮,早一步到,才好早作安排?!?/br> 這個安排,楊愚魯心知肚明。南苑王比之別的藩王更曉事兒,出手也更闊綽,世上什么最好,自然是孔方兄最好,掌印那里打通了環節,還愁將來宇文氏的姑娘沒有好前程么。 楊愚魯道:“那小的這就去安排,預備好了寶船,后兒從通州出發?!?/br> 梁遇點了點頭,“派總旗帶隊,讓傅西洲跟著一塊兒辦差事?!?/br> 楊愚魯道是,又揖手行了一禮,方才退出去。 事兒太多,就算是病著也不能休息。他困乏地喘了口氣,可氣才出了一半,看見月徊幽怨的臉,于是那半口氣就卡住了,不上不下堵在了嗓子眼兒里。 “您讓小四去,是給小四立功的機會?”她冷著臉說,“多謝掌印?!?/br> 梁遇愣了下,她管他叫掌印,他又有些無所適從起來。 “我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您是我哥哥,可您不讓我叫了……”她泫然欲泣,“您是嫌棄我,嫌我笨,不配做您meimei,我知道?!?/br> 梁遇胃里疼罷了,頭又疼起來,他無奈地撐著床板說:“我不是那個意思,當初你烏眉灶眼地到我跟前,我也沒嫌棄你。我只是……只是……是為你好。你瞧外頭多少人想要我的命,不讓你叫哥哥,是在保全你?!?/br> 可他心里知道,他說那話并不是出于這個原因,就是單純不想做她哥哥了,單純想撇清這種夾帶著血緣關系的稱謂。 月徊哪里明白,她只覺得哥哥不要她了,就算他解釋了一大套,她的眼淚還是落下來。 “這是您第二回說這么古怪的話?!彼爻槠?,“上回您問過我,要是沒有哥哥會怎么樣,當時也嚇我好大一跳……您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發現找錯了meimei,我不是梁月徊?” 他答不上話來,心里苦笑不迭,并不因為她不是梁月徊,是因為他自己,他不是梁日裴。 月徊哭得傷心,越想越難過,“你們司禮監是干什么吃的?東廠又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能找錯了人!我不是梁月徊,那我是誰?還是個沒來歷的野丫頭?” 梁遇說不是,“我多早晚說找錯人了……罷了,你還是接著叫哥哥吧,先前的話全當我沒說,成不成?” 她哭得泗淚橫流,“成是成的,可我心里就是難受,您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要是打算不認我了,趁早說明白,別見天往我心上扎刀?!?/br> 她的眼淚能砸死人,他不得不支起身子探過手去,把她摟進了懷里,笨拙地安撫著:“好了,哥哥做錯了,往后再也不會了,你別哭?!?/br> 他也想過,如果梁月徊另有其人會怎么樣。也許找回來也是尋常待之,因為他再也沒有同樣的熱情,去全心對待另一個人了。 所幸月徊不是個難哄的姑娘,三言兩語的,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抱一抱,心里舒坦不少,分開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她揉著發燙的眼皮說:“我上外頭瞧瞧,看藥煎好了沒有?!闭f罷便起身,打簾走了出去。 門外空氣冷冽,已經到了午夜時分,有細雪飄進檐下來,月徊閉上眼,深吸了口氣。 屋子里太熱,熱得腦子也不大靈便了,這會兒回頭想想,哭哭啼啼算怎么回事兒。他那么殺伐決斷的人,遇上了這么個不講理的meimei,大概也只有認栽的份兒。 轉頭看,回廊那頭有個小太監托著托盤碎步過來,她上去接了,重新折回屋子里。 梁遇靠在床頭,閉眼的模樣有種深寂的美好。她不知道他是醒著還是睡著了,放輕手腳過去,壓著嗓子叫了聲哥哥,“該吃藥了?!?/br> 那眼睫微微一顫,極慢地睜開,半帶朦朧的時候和清醒時不一樣,沒有那種警敏和咄咄逼人的味道。 月徊端過藥碗,捧到他面前,“要我喂您么?” 梁遇說不必,撐著身子抬手接過來,他的手指細長,便顯得那藥碗小得玲瓏。月徊低頭瞧瞧自己的手,十指算不得短,但和他相比顯然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她不由有點泄氣,好的全長到他身上去了,要是評定容貌,哥哥配得上絕色,她至多夠得上一個姣好吧。 不過遺憾歸遺憾,哥哥還是得侍奉好的。見他碗沿離了口,忙從桌上琺瑯盒子里捻了一顆糖腌的楊梅過來,不由分說塞進了他嘴里。 梁遇的嘴唇豐澤且柔軟,不小心觸到一下,心頭難免一蹦q。他當然也察覺了,卻沒有抬眼,那顆楊梅在嘴里顛來倒去地含著,一本正經地,倒比處置紅羅黨更專心的模樣。 不知為什么,彼此間似乎慢慢生出了一道鴻溝,以前從沒有過的,似乎不得親近,也不能那么順暢地交心了。月徊雖然粗枝大葉,但也有女孩兒細膩的小心思,就開始疑心他多番說的那些話,是不是因她太纏人,對她不耐煩了。 “那個……”她搓了搓手,“我該回去了,明兒一早還有差事呢?!?/br> 梁遇聞言,掀了被子起身道:“我送你過御花園?!?/br> 月徊說不必,腳下匆匆往外騰挪,空泛地比了比手道:“我找秦少監去,才剛還看見他在外頭……您別起來,歇著吧,今兒多辛苦的,好好睡一覺,明兒起來就有精神了?!?/br> 她嘴上說著,人已經打簾出去了。 檐下掛了一排燈籠,因著今兒是元宵,處處照得煌煌如白晝。她人站在廊子上,透過薄削的桃花紙,身影如同鑲了圈金邊,伶仃站著,左顧右盼找秦九安。 他心里慢慢焦灼起來,夜這么深了,天兒又那么冷,讓她站在外頭等人,萬一受了風寒怎么辦?秦九安那個作死的東西,這會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倘或人再不來,他就打算親自送了。 正猶豫,正想著要不要出去,見秦九安到了臺階下,仰臉笑道:“叫姑娘好等,先頭有事兒絆住了……那咱們這就走吧?!?/br> 月徊噯了聲,原想回頭的,最后還是忍住了。 靜心的時候她也思忖,自己好像過于依賴哥哥了,這才給他造成重壓,讓他覺得乏累。她得見好就收,要不然惹得他撂挑子,那可就得不償失了。畢竟這個哥哥還是很令她滿意的,有權有勢,人又長得俊,對外橫掃一大片,對她那份耐心簡直堪比老媽子,可著四九城找,也找不見第二個。 月徊心里琢磨著,出了司禮監大門。宮里深夜下鑰后,只有掌印和少監們能自由來去,秦九安挑著燈籠走在前頭,她覷覷那背形,終不是梁遇,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 遠處東二長街上敲起了梆子,篤篤的聲響,在這夜里綿長地飄蕩,快到子時了。 月徊叫了聲秦少監,“掌印還泛酸水呢,要勞您多留神了?!?/br> 秦九安道:“姑娘放心吧,咱們伺候掌印這些年,一應都知道的。早前胡院使也開過方子,吃了半年,漸漸有了起色,老祖宗因公務忙,藥石上頭就耽擱了。這個老病癥,倒有兩年沒犯過,想是老祖宗自覺好得差不多了,誰知一個疏忽,又發作起來?!?/br> 月徊不免自責,“怪我不知道,硬勸他吃了驢打滾?!?/br> 秦九安心下了然,掌印和這族親meimei不清不楚的,照外人看來,里頭淵源不可謂不深,深得不能細究。 原本太監籠絡住后宮主子們,一則為解悶兒,二則也為有照應。這位眼下是御前紅人兒,聽說萬歲爺都許了貴妃的銜兒了,將來成就了不得,掌印怎么能不與之交好!驢打滾嘛,雖說吃了泛酸水兒,可在姑娘面前是出苦rou計啊。姑娘一看掌印為了討自己的好兒,都把自己作踐成這樣了,不定怎么感動呢! “想是老祖宗怕姑娘一個人吃小食無趣,想給姑娘做個伴兒?!彼仡^眨了眨眼,“姑娘不知道,咱家當初是和老祖宗一塊兒入的司禮監,也算六七年的同僚了,老祖宗為人審慎,以前可從沒見他這么待后宮里頭姑娘。唯獨您吶,這回著實的另眼相看,咱們瞧著,心里明鏡兒似的?!?/br> 月徊覺得好笑,太監敲缸沿的毛病又發作了??上麄儾恢赖准?,更不知道他們是嫡親的兄妹,這么刻意地拉攏說合,壓根兒沒什么用。 她不便應他,含蓄一笑帶過了。前頭將到延和門,她頓住步子說:“秦少監,我有樁事兒想托付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