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兩聲驚雷在耳邊炸開,月徊終于有了反應,茫然昂起頭噯了聲。實在睡得太沉了,臉頰上拱出了那么深的褶子,臉蛋子下方的鋪蓋濕了一大灘,全是她流的哈拉子。 第37章 見她還活著,梁遇松了口氣??墒鞘郎显趺磿羞@樣的人, 能趴著睡那么久, 連腦袋都不帶轉動一下的。再看看鋪蓋上被浸濕的一塊,他愁得擰起了眉。 月徊發現臉上涼颼颼的, 抬手擦了下嘴角。她是睡得太熟了,連流了這么大灘唾沫都沒發覺。因白天睡覺,常有猛醒之后不知身在何處之感, 看見梁遇站在床前, 苦惱地瞧著她, 再看看這屋子里的擺設, 她才想起來人在掌印值房,睡的也是哥哥的床。 其他倒還好,就是流的這哈拉子有點兒現眼。她緩緩撐起身, 緩緩瞥了他一眼, “咦, 怎么濕了?” 梁遇倒也淡然, “叫人進來換了就是了?!?/br> “不行?!痹禄驳?,“就這么一小塊, 叫人來換,回頭別人誤會我尿炕怎么辦?” 梁遇無奈地扶了扶額, “你多慮了,不換怎么辦?捂干它么?” 月徊認真想了想,覺得不無不可。只是沒好意思多說,悄悄從邊上拽過枕頭, 一下子蓋住了那塊地方,人重新躺回去,訕笑了下說:“這樣就成了?!?/br> 梁遇搖了搖頭,這么邋遢的姑娘真不多見,他蹙著眉,說她是“貓兒蓋屎”。 所謂貓兒蓋屎,就是費勁掩藏,藏來藏去真相還在那里。月徊也不和他爭辯,畢竟這么大的人了,睡覺還流哈拉子,足夠人笑上一輩子的了。她窩窩囊囊拿被子蓋住自己,小聲問他,“太后那兒,后來有什么說頭嗎?” 梁遇道:“說頭自然是有的,她倒是讓人來傳話,可也得瞧我有沒有空理會她?!?/br> 月徊雖恨太后這么欺負人,又忌憚人家身份,畢竟連皇上都得喊她媽,萬一鬧得過了,又是一場大風波。她還是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求太平,大方地說:“您是您,我是我,咱們是族親,太后跟前可以局外人似的。不行您怪我兩句,替我賠個罪,好歹別惹惱了她?!?/br> 梁遇卻說晚了,“那兩個掌刑的嬤嬤已經送到外頭處置了,太后跟前無論如何交代不過去,就不必費心遮掩了。我過會子是要去一趟,有些話得說清楚,沒的將來再纏裹。你不要過問了,只管好生養著就成……怎么樣,現在頭還暈么?” 月徊咂摸了下,說好多了,一面又嘟囔:“太后其人真不怎么地道,她居然管我叫夜壺……我看她才像恭桶呢?!?/br> 梁遇聽得一愣,果真武烈皇后之后沒出過像樣的國母,當今太后的能耐,大概全在嘴皮子上損人了。 只是月徊不大高興,她原本挺喜歡自己的名字,但到了太后嘴里就成了那樣。還有那兩個嬤嬤,說她彎不下去腰,是因為肚子不方便,變著方兒地說她不干凈,實在叫人氣惱。 她叫了聲哥哥,擁著被褥問:“皇上跟前的女官,是不是都和皇上有往來?” 梁遇正在案前侍弄熏香,揭開了蓋兒往里頭投香塔,聽了她的話,眼波一轉瞥了瞥她,“皇上大婚前要懂得男女房幃之事,這是前朝留下來的規矩。按說御前只有司寢、司帳、司儀、司門四位女官,是由著皇帝御幸的,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做了皇帝,這種事上頭沒有那么多的限定?!闭Z畢頓了頓,又問,“皇上把你怎么著了嗎?” 月徊忙說沒有,自言自語著,“難怪張嘴就朝人頭上扣屎盆子……” 喜歡的人身邊見天兒圍著鶯鶯燕燕,換了誰都會不高興吧!梁遇垂眼看著新入的香塔臥在一片火光上,漸漸被點燃,漸漸飄出煙氣來,他拿銅夾撥了撥,無情無緒道:“那些女官,原就是作繁衍皇嗣之用的,將來皇上若有心,會晉她們的位分,讓她們正式留在后宮;若不得皇上歡心,就打發到掖庭局,打發到某個不起眼的夾道里去?;实塾貌恢鴮γ總€女人都面面俱到,因為他一輩子會有數不清的女人,能留下的,除了會討喜,還得運道高?!?/br> 月徊不說話了,對宮里的艱難有了更進一層的了解。 其實少年人的心動,沒有什么不可以,喜歡上一陣子,看明白了,知道厲害懂得自保,這就行了。梁遇蓋上了爐蓋兒,換了個輕快的語調說:“外面雨停了,雪下得挺大。你不是喜歡看紫禁城放焰火嗎,今年適逢皇上立后,過完了年又要親政,焰火比往年大得多。你要好好將養,這么著明兒才好起身?!?/br> 月徊一聽這個立刻很高興,笑著說:“其實我這就能起來?!苯Y果一勾頭,又哎喲了聲,倒回去說,“還差點兒意思。不過今年我能陪您一塊兒看啦,這是咱們相認后的頭一個節,且得好好過?!?/br> 這話聽來確實舒心,他也是這么想的。團聚了,礙于一些原因不能大肆慶祝,最后也不過兄妹倆私下吃頓團圓飯,就算骨rou相認了。這回倒是個挺好的契機,正逢過年,又都在宮里,到時候開一個小宴,大家熱鬧熱鬧也好。 不過他們這頭吃席是小事,要緊的還在天地宴上。梁遇糊弄太后說忙置辦大宴,其實也不全是敷衍,辭舊迎新又兼款待皇后一家子,怎么能不比尋常更上心。 他親自去御廚上看了,也聽管事的報了菜單,正說徐家老太太吃素,該怎么安排素rou時候,慈寧宮又來傳了一回。這回不去倒是不行了,逼急了太后,沖到乾清宮大吵大鬧也不是不可能。 梁遇只好交代御廚上再列一份菜單,晚間送到司禮監去。跟前伺候的人來替他披了斗篷,又撐上傘,這才前呼后擁著往慈寧宮去。 江太后透過南窗,眼瞧著那些太監赫赫揚揚到了宮門上。梁遇還是一副看似謙卑,實則目中無人的模樣,朱紅的蟒服外披著玄色的大氅,要不是知道他的差事,簡直要以為他是哪路親王呢。 他進門,習慣性地笑著,眼眸沉沉,眼梢飛揚。那雙眼睛里藏著多少陰謀算計,多少膽大妄為,真是叫人不敢掂量。 “大年下忙得腳不沾地,娘娘傳話沒能及時聽示下,臣該罰?!彼卸Y的動作總有一股子舉重若輕的腔調,一拱手,一呵腰,看著輕飄飄的,又說不出哪兒有錯處。 太后早就瞧不順眼了,只是目下顧不得這個,急切質問:“我跟前兩個老人兒,叫你弄到哪里去了?” 梁遇慣會打太極,“娘娘宮里的人,臣從來不過問,要是去向不明了,臣這就打發下頭人四處找找,請娘娘稍安勿躁?!?/br> 可太后并不吃他這套,“打發人找找?你也太會蒙事兒了!我前腳罰了皇帝跟前女官,你后腳就趕到,后來人經了你的手就不見了,還用得上找?” 梁遇笑了笑,“娘娘這話臣不明白,那個女官受完了罰,臣就把人接回值房去了,掌刑的什么下落,臣哪里能知道?” “受完了罰?廠臣是說她罰滿了一個時辰嗎?果然罰滿了,人怎么還活著?” 所以就是沖著整治死人去的,梁遇先頭臉上還一派和煦,可聽她說了這番話,他就知道用不著再留情面了。 眉眼間那段盈盈的笑意忽然散了,他擰過頭,掃了闔宮站班的宮人一眼,“都出去?!?/br> 太后一怔,同珍嬤嬤面面相覷,“廠臣的威風耍錯了地方,這里是慈寧宮,不是你的司禮監?!?/br> 可他面上厲色驚人,涼聲道:“請太后娘娘屏退左右,是為保全娘娘的面子。娘娘若是執意把人留下,臣也不反對?!?/br> 一宮的女人,剩下算得男人的全歸司禮監管,到了明刀明槍的時候,頓時有種胳膊擰不過大腿的感覺。 珍嬤嬤眼看不好,這回的事兒怕是要崴泥。門上幾個少監面色森冷,活像廟里的泥胎,這會兒要是不照著梁遇的話辦,太后恐怕真要下不得臺了。 珍嬤嬤很有眼力勁兒,她不聲不響走出暖閣,悄悄沖殿內所有人擺手,把人都遣了出去。少監們見當值的散了,這才退出慈寧宮,這偌大的殿宇立時空蕩蕩的,像個被人遺棄的廢墟。 坐在南炕上的太后有些慌,強自鎮定了說:“梁遇,你如今可真是一手遮天,都霸攬到我慈寧宮來了?!?/br> 梁遇哼笑了聲,“太后娘娘過獎了,原本臣也不是這樣的人啊,當初臣來諫言,求娘娘立楚王為太子,那時候咱們通力合作,分明是個雙贏的局面,為什么娘娘在坐上太后寶座之后,又心生不滿了呢?娘娘,您知道自己吃虧在哪里么,就是吃虧在沒兒子上,先帝的幾位皇子里頭,只有立楚王才是對您最有利的。您要是還念著晉王,那可就失算了,聽說成順妃在外埠過得并不好,晉王壓根兒不孝順她。一個連親娘都不在眼里的人,就是個實打實的反叛,還會在乎您這位姨母?” 江太后被他說得耳根子發燙,雖然都在理,但人心不足的時候,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 太后冷笑,“我這會子就過得舒心么?一個奴才都爬到我頭頂上來了!” 梁遇負著手,慢慢點頭,“但這個奴才不會要了您的命,好歹皇上叫您一聲母后,臣還是敬重您的??赡且晃兜睾鷶囆U纏,有失國母風范,那臣有的是對付市井無賴的手段,太后不信可以試試?!?/br> 太后簡直被他說的回不過神來,她這輩子過得順遂慣了,在家是嫡長女,進了宮就做皇后。后來先帝駕崩她又升了太后,哪里有人敢這么對她說過話!如今可好,竟被一個內官夾槍帶棒地數落,她氣得心頭出血,耳膜鼓脹,霍地站起身道:“梁遇,你這是在教訓我么?” 梁遇說不敢,“臣只是勸諫娘娘,多大的胃口吃多大的碗。眼下皇后人選已經定下了,您何苦還揪著不放呢。明兒就是天地大宴,皇上要宴請徐太傅一家,依臣之見,娘娘要是咽不下這口氣,越性兒稱病倒好,也免得場面上難熬?!?/br> 太后險些被他氣死過去,“好哇,這是在限制我的行動了,我還是大鄴的太后,你敢造次?” 梁遇拱了拱手,“臣說句您不愛聽的,但凡您的手段配得上您的脾氣,臣當真不敢。如今皇上親政在即,臣就得守好各處,不能讓這宮闈亂了分寸。娘娘呢,就在慈寧宮安心頤養,要是底下人欲圖挑唆,那今兒走丟的兩位嬤嬤就是榜樣,他們沒這個膽兒?!?/br> 他是笑著說完的,可那話像吐著信子的毒蛇,一點點纏上來,纏住了人的脖子,叫人喘不過氣兒。 太后跌坐回了南炕上,看看這處境,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不由苦笑,“真沒想到,我這太后竟讓你拿捏住了,可真該長哭啊……我只問你,究竟有沒有那個冒我之名假傳懿旨的人?” 梁遇搖頭,“臣只管聽張首輔的差遣,張首輔說有這個人便有,張首輔說沒有,那便是沒有?!?/br> 太后一哂,悵然道:“也怪我失算,點了張恒主理,反給了你推搪的借口。你也不用給我賣乖,我還能不知道你的野心么,打從你那回來給楚王諫言,我就瞧出你這人不簡單。司禮監也好,東廠也好,都只是你的跳板。你認了這么個meimei,把她送到皇帝跟前,只要這meimei能懷龍種,你就能一輩輩兒地挾制下去。司禮監掌印,哪兒能填得滿你的胃口,你怕是想當太上皇吧!” 這就是開誠布公,話說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但不可否認,太后比他想象中的聰明一些。但這種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說出來便是罪大惡極,該誅九族的。 梁遇呵了呵腰,“太后娘娘太高估臣了,臣沒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膽兒。臣走到今日,一應都是為了皇上,娘娘可以不待見臣,卻不能懷疑臣的忠心,您為泄私憤如此詆毀臣,實在不成體統了?!币幻嬲f,一面卻行兩步,退到了栽絨毯的中央,長長作了一揖道,“娘娘鳳體違和,那明兒的大宴就可不必參加了。今天時候不早,臣還有要事處置,娘娘歇著吧。明日臣會照著大宴的菜單,另給娘娘置辦一桌送進慈寧宮來的,請娘娘放心?!?/br> 他說完轉身走了,腳下匆匆下了月臺。司禮監的排場向來不小,一干手下當差的真拿他當祖宗似的捧著。太后隔窗喪魂落魄地看著,見珍嬤嬤進來,喃喃說:“珍兒,我這太后的尊榮,也就到今兒了??戳河龅囊馑?,他是想禁我的足,把我圈死在慈寧宮里了?!闭f著,往日的榮光像海水一樣涌過來,她從未想過自己的晚景會如此凄涼,一時忍不住,伏在炕幾上哭起先帝來。 總之太后這個棘手的麻煩暫且解決了,對明晚的大宴反倒好。只是要防著她魚死網破,到時候在門禁上多加人手防范,應當掀不起什么浪花來。 一行人走在夾道里,眼看著天要黑了,今晚上的天色很奇怪,頭頂上飄著雪,長庚星卻掛在了西邊宮墻上。 月徊雖沒受皮rou傷,但也不宜挪動,今晚上大約要留宿在他值房了。留在他值房……一根奇怪的線在他心頭吊了一整天,不知從何處來,另一頭也不知該拴在什么地方,終是不能細想。他進了衙門,回身吩咐曾鯨:“另收拾一間房給我過夜,別離多遠,防著姑娘叫人,我聽不見?!?/br> 曾鯨目睹了他對付太后的手段,如今兩下里一對比,論公論私實在兩副面孔。這也是人之常情,曾鯨沒敢多言,忙應了聲。麻溜去承辦了。 第38章 月徊算是很皮實的孩子,受了折騰, 才救回來的時候吐得臉都綠了, 他兜在懷里,她兩頭都垂著, 儼然死了一半。結果安置在床上,睡了大半天,到晚間差不多活了, 能撐起來喝兩口粥, 倚著床架子不至于倒下, 也再沒有要吐的意思了。 梁遇陪著喝粳米粥, 一小碟鬼子姜,兄妹兩個伙著吃。月徊捧著粥碗,喝出了窮苦那會兒的憂傷, “進宮好的沒吃上, 就吃這個……心里難受?!?/br> 梁遇聽她嘟囔, 還是淡淡的模樣, “今兒吃得清淡些,過于葷腥的怕你腸胃受不住, 到底先頭吐成那樣。等明兒吧,明兒年三十了, 什么好吃的都有?!?/br> 月徊想了想,只得退一步。 鬼子姜嚼得嘎嘣響,她說:“太后就這么給禁足了嗎?我怕她往后還得鬧。受過委屈的和沒受過委屈的可不一樣,受過委屈的知道世道艱難, 君子也得為五斗米折腰。沒受過委屈的氣性兒大,將來想盡法子也會報這一箭之仇,您得小心點兒?!?/br> 梁遇嗯了聲,低頭喝粥,他自小受了那么好的教養,進東西半點聲音也沒有。月徊看著他,常有艷羨之感,只可惜梁家敗落得太早,要是她也經爹娘手里調理一回,不流落到碼頭上討生活,興許她也會是個文靜優雅的姑娘,看見落花流水,能信口吟出詩來。 梁遇吃完了,擱下碗筷后才道:“其實這回這么辦,替你出氣是一樁,更要緊的,還是為給太后提個醒兒,讓她知道輕重。她這輩子過得太順遂,常常由著性子辦事,當初先帝縱著她,到了新皇手里,她還這么著可不成。立后這事兒雖說連蒙帶騙地糊弄過去了,后頭還有親政,到了那天她要是在朝堂上胡言亂語,皇上臉上也掛不住。所以別讓她出聲兒才是萬全之策,只要她安分守己,皇上孝敬她,咱們也敬重她??删团滤偗偘d癲,不知人前人后。后宮里頭她要混鬧也罷了,前朝政務到底還是君臣天下,容不得她胡來?!?/br> 月徊點了點頭,“她這樣的,外頭其實挺多。有些老太太就是閑的,和親兒子紅臉,和兒媳婦鬧騰,要死要活的?!?/br> “可太后不該是市井老太太,她是當過國母的人?!绷河鲆娝酝炅?,揚聲喚外頭人來收拾,一面道,“你別管那些了,我在官場上混跡了這些年,什么都知道?!?/br> 月徊拍著腦袋說也是,“我還是cao心明兒吃什么吧!”頓了頓又悵然,“咱們在宮里過大年,小四可怎么辦。往年我們都在一塊兒的,年三十喝紅薯稀粥就蔥餅,吃完了再出去看焰火……今年就他一個,他又沒家沒業的,連個作伴的人也沒有,多冷清啊?!?/br> 她總在惦記小四,仿佛他是個不會自理的孩子。梁遇道:“你怕他沒家沒業,那置辦一個就是了。我給他安排個宅邸,明年再說門親事,你顧不上的地方讓他媳婦兒顧著,也免得你牽腸掛肚?!?/br> 月徊一聽說好,“就這么定了,明天您替我安排個食盒,以我的名頭給小四送去,茍富貴勿相忘嘛?!?/br> 梁遇頷首,起身道:“時候不早了,過會子叫人送熱水來,你洗洗就歇下吧?!?/br> 月徊倒老大的不好意思,“我這回又霸占您的屋子了,要不……我還是回他坦去吧?!?/br> 梁遇說不必,“宮門都下鑰了,天兒也不好,你老實睡下,別出幺蛾子就成了?!?/br> 月徊心里其實挺愛住他的屋子,因為這屋子有哥哥的味道。也就是至親才這樣吧,別人怕他,她一點兒不怕他,搓著手喃喃:“這兒挺好,朝陽還有熱炕,天天讓我住這兒我也愿意……” 梁遇聽了只一笑,打簾出門,往隔壁圍房去了。 司禮監辦差的人很多,但到了宮門鎖閉后,基本只留三四個小太監值夜。其余人各有各的住處,品階低的留宮,品階高的出宮回府,因此到了入夜后便格外清凈,和白天門庭若市大不一樣。 今天是臘月二十九,不談宮里預備,只說這份心情,也逐漸浸泡進了過年的氣氛里。往年他是怕過年的,因為家里沒了人,因還不曾扳倒汪軫,連爹娘的牌位都藏著掖著不能供起來。今年卻好了,月徊回來了,不拘怎么他不再孤身一人,倒也不說有多喜不自勝,至少不再沒著沒落了。 不知誰家,這么沉不住氣的先放了兩個二踢腳。砰地一聲迎著飛雪縱上云霄,在空中炸出一蓬火光和一聲巨響。他腳下略緩,仰頭張望,沒有等到第二聲。光散了,滿世界迸出一股子硫磺味兒,他掩了掩鼻子,打簾進了隔壁屋子。 今天的政務撂了手,但宮務還得過問,年下的各項挑費都要匯總,還有明年大婚的款項,也得知會庫房預留。翻開賬冊子看,通篇的蠅頭小楷,密密匝匝看得人眼暈。到最后勉強看完各司房庫存,已經快到子時了。 司禮監的那些少監們,這些年值夜弄出個規矩來,凡忙到半夜的都有點心伺候。銅茶炊上簡單做出兩樣小食來,不為吃飽,只為不讓嘴閑著。 小太監送到門上,輕聲回稟:“老祖宗,小的給您送吃的來了?!?/br> 他原想說不要的,忽然想起那個饞嘴的丫頭,便松口讓把東西留下了。 蓋碗里頭是酒釀煮的小湯團,一個個晶瑩飽滿,指甲蓋大小。擱幾塊洋糖,灑上一小撮干桂花,幾根紅綠絲兒,這是過年當口才吃的小食。梁遇把蓋子蓋好,預備送到隔壁去,出門見她屋里的燈還亮著,便隔窗喚了她兩聲??上Ш翢o動靜,看來是忘了吹燈,他有些失望,重又把蓋碗端回去,那芙蓉盞放在案頭上,逐漸冷成了冰。 第二天是三十,到了年根兒上,反倒比平時更清閑,連皇帝這天都不用起大早。梁遇交代楊愚魯他們看顧著,自己出了趟門,去走訪早年有來往的老人兒們。 一輛馬車,一個小火者隨行,不擺掌印的譜。他走了幾家,停在門上遞名帖,那是當初對他有過提攜之恩的人,如今上了年紀退隱了,他每年還是遵循這樣的慣例,一家家拜年道新禧。 頭兩家極力請他進去喝茶,他都婉拒了,盡量免于給人添麻煩。到第三家的時候依舊給門房呈了名帖,里頭人出來相邀,他便攜了節禮進去了。 “眼看要過年了,我特來給您道新禧?!绷河龉Ь吹刈髁艘灰?,“二叔氣色瞧著比上回好多了,近來還犯頭疼么?” 這個被他稱作二叔的人名叫盛時,曾是宗人府經歷司的經歷。宗人府掌管皇帝九族名冊,也算宮里說得上話的差事。當初梁遇進宮,正是依托了盛時的關系,至于盛時何故伸這把手,其實還是因為盛家和梁家有淵源。 認真說,盛時和梁遇的父親是舊相識,早年盛家也曾在敘州住過十幾年。后來盛時入仕,盛家舉家搬進京城,兩家的來往才少了??墒嵌嗄甑那榉譄o法磨滅,梁家遭了滅頂之災,梁遇歷經磨難找到他,他痛哭了一場,接下來多方斡旋,把梁遇送進宮里,送到了當時不得寵的楚王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