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他聽著,手上微頓了頓,然后嚴實地替她包起雙腳,擱在自己腿上。 唉,這就是親哥哥呀,月徊靠著磚墻喃喃自語:“將來怕是沒人,能比您待我更好了?!?/br> 梁遇在升作秉筆前,干的是侍奉人的活兒,但差事上的敷衍,和打從心底里透出來的知冷暖是不一樣的,這輩子他也不會像關心月徊似的去關心第二個人了。 倘或她就此留在宮里,他倒能夠關照她一生一世,但她要是嫁了人,上別人府里過日子去了,萬一男人對她不好,公婆小姑子欺凌她,他又怎么保她不受半點委屈? 就是不放心,撒不開手,爹娘沒了,這種牽掛是雙份的??上Р簧嵋舱f不出口,他頓了下,只是問她:“還冷么?” 月徊其實很想把那雙濕襪子脫了,但哥哥面前到底不能太隨性,便一徑說暖和多了。 梁遇的五官深刻,迷蒙中也比一般人更清晰。月徊摸了摸自己的臉,忽然有點悲觀,和他相比,自己真是毫無優勢。明明是同個爹媽生的啊,看來他們生頭一個的時候很用心,生第二個就隨意糊弄,偷工減料了。 雪終于停了,承良站在咸若館東邊的角亭下,就著燈籠灑下的光瀑,看天地漸漸歸于寂靜。 起了一點風,燈籠搖曳,站在四面不著邊的地方斗骨嚴寒。 他干兒子董進對插著袖子,朝咸若館明間方向望了一眼,“干爹,是時候了吧?” 承良嘿地一笑,“你說咱們老祖宗,這會子正干什么呢?” 董進忖了忖,“干什么……談心唄。書上不是說了嘛,攻心為上,話一多,交情就深,好比當初荊軻刺秦王,那二位要是能像咱們老祖宗似的,和人關在一間屋子里這半天,荊軻怎么也下不去那刀啊?!?/br> 承良點了點頭,“好小子,有見地。不過有一樁不一樣,荊軻是爺們兒,里頭那位可不是?!?/br> 太監的那點腌臜事兒,用不著明說,一點就透。董進臉上放光,“您的意思是……” 承良隱晦地笑了笑,“萬歲爺那頭發了話,要把人留在御前,既留下,臨幸抬舉,不是早晚的事兒嗎。咱們這些人,費老鼻子勁兒搭上老娘娘們,圖的不過是個面子,老祖宗圖的卻是實惠。茲要是那位得了勢,老祖宗再托她一把……你琢磨琢磨?” 董進心知肚明,掩嘴兒葫蘆一笑,“老祖宗就是老祖宗,比誰都看得長遠。譬如帶孩子,自小領大的誠心孝敬你,貧賤時候結交的人,將來發跡了也不忘舊情兒。不過兒子聽說,這姑娘是老祖宗族親……” “就得‘親’,‘親’了才好說話兒?!背辛荚谧约旱南掳蜕限读艘话?,“別說假親可冒認,就是真親又怎么的呢,咱們這號人……壞不了事兒?!?/br> 橫豎底下人就得有眼力勁兒,拖延拖延,給那二位制造點兒獨處的機會,一來二去的,情有了,老祖宗日后人財兩得,還能少得了他的好處? 董進見縫插針地,對他干爹的機敏表示了一番贊嘆,末了說:“楊愚魯和秦九安那兩個小子沒憋好屁,見天兒在老祖宗跟前賣乖,鐵了心的要把您比下去。論資歷,他們倆給您提鞋都不稱頭,如今倒和您爭起秉筆的銜兒來?!?/br> 秉筆是個肥缺,個個都仰脖兒看著,成敗與否,各顯神通。承良自恃當初找人的差事是自己承辦的,比旁人也會動腦筋,多了些小聰明,因此這回擅做了主張??纯磿r候,太后禮完佛有兩刻鐘了,確實是時候了,于是捏著鑰匙進了大殿,繞過垂掛的重重幢幡,停在小門外回話:“老祖宗,太后留小的打聽御前的事兒,實在走不脫,耽誤了工夫,請老祖宗恕罪。老祖宗受累,窩在這么個小地方兒,小的這就給您開門?!?/br> 門上銅鎖開開,就見姑娘正穿鞋,承良仔細留意了一回,掌印衣衫端正,看不出什么異常來,不由有些失望。不過轉念再想想,姑娘已然在宮里留宿過,那天就是住在內奏事處值房里,要有事兒早出了,也不必等到這會子。 看來這回是多此一舉了,承良覷覷掌印臉色,滿以為或喜或怒能看出來分毫,可惜一切如常。這會兒便有些惴惴,底下人伺候上司,最怕的就是這樣,越平靜,背后不可測的可能便越多。再瞧瞧姑娘臉色,她照舊一副樂呵呵的模樣,問:“已經到了飯點兒了吧?今晚上吃什么呀?” 承良道:“老祖宗夜里吃得清淡,有青菜燒雜果、醬黃芽菜,和一品梅花豆腐?!闭f罷賠笑,“您想吃點兒什么呀,或是有喜歡的,我吩咐膳房現做了來?!?/br> 月徊想了想,要吃要喝的似乎不大合適,便笑道:“夜里吃得多了盡長rou,清淡些的好?!?/br> 還是梁遇發了話,“加一碟胭脂鵝肝吧?!甭犝f皇帝用膳時,她那雙眼睛盡往那盤菜上瞟??蓱z見兒的,皇帝讓她吃,她還裝樣。 承良忙應了個是,掌印不說話,天就要塌,可要是聽見他開腔,不拘說的是什么,都讓人有爬出閻王殿的慶幸之感。 董進不得傳喚不敢到跟前來,只遠遠在亭子邊上垂手等著。掌印沒有停留,快步出了咸若館,那位一同被關在斗室里的姑娘一身內侍打扮,要看身形,真是個半大不大的少年模樣。 興許干爹就要加官進爵啦,董進見了承良便笑得花兒一樣。正要張嘴,承良殺雞抹脖子沖他比手,他忙噤了口,愕著兩眼望著承良。 承良踱過去,嘆了口氣道:“趕緊的,吩咐膳房預備胭脂鵝肝?!?/br> 董進不明所以,“老祖宗從來不吃那東西啊,說嫌臟……” 承良嘖了一聲,“琢磨什么呢,不是老祖宗要吃!” 一個不吃內臟的人,能容許鵝肝上他的飯桌,那得多大面子!姑娘不尋常,這是肯定的,不過還有一樁讓他想不明白,太后禮佛,掌印卻帶著人躲進了里頭的小隔間,究竟是什么緣故?按說上頭不透露,也不由他過問,但事情蹊蹺得很,實在叫人費思量…… 那頭膳房的內侍魚貫送夜里的吃食進來,每個盤兒上撐著金絲小傘,傘的八個角俱掛著銀制的小鈴鐺。食盒打開,盤子擱在桌上,那小傘受了震動,簌簌一陣輕響。 宮里每頓吃飯,排場都做得很足,月徊因有外人在,不便就此坐下,只好站在一旁侍立。面前低眉順眼的小太監往來不斷,原本她只要等人散了就成,沒想到這時站在最上首親自擺盤的那個隨堂,順手把菜碟子遞給了她,示意她往桌上運。 月徊忙呵腰接過來,她倒很喜歡能找著一兩樣自己可干的活兒,畢竟以前碼頭上奔波慣了,忽然閑下來沒了主意。不過這個隨堂和駱承良不一樣,他冷著臉,完全就是尋常模樣。月徊有點兒納悶,倫理說司禮監高品階的少監們,多少知道她和掌印有淵源,不說點頭哈腰,至少還有個笑模樣。這位倒好,看樣子把她當成了普通小太監,一道道菜經了他的手,又轉頭遞給她擺桌子。 終于菜盤兒碗碟都準備妥當了,侍膳的人都退出去,月徊看這人轉過身,悠著聲氣兒朝梁遇回稟:“老祖宗,歇一歇吧,膳都上齊了?!?/br> 梁遇擱下手里的題本,回身在桌前坐了下來,也沒瞧月徊,一面讓人伺候擦手,一面道:“還是咸若館,明兒弄得清凈些,我有用處?!?/br> 那隨堂應了個是,擺手把堂上的人也打發出去,這才向月徊微鞠了下腰,“小的楊愚魯,請姑娘的安?!?/br> 月徊扭頭看了看梁遇,他的神情不像面對承良時候那么冷淡,抬了抬手指示意她坐下。 月徊的屁股才沾著杌子,楊愚魯就打了手巾把子呈上來,她忙站起身接手,“不敢勞動少監,多謝您?!?/br> 楊愚魯到這時才露出一點笑意,“才剛場面上人多,我唐突了,請姑娘見諒?!?/br> 這就是官場上標準的一套辦事手段,人前絕不顯山露水,這么一來,楊愚魯和承良的高下立時就看出來了。月徊笑著回了個禮,“少監言重了,這么著沒錯處,您做得對?!?/br> 梁遇大動干戈找了好幾年的究竟是什么人,沒人敢尋根究底,只是知道要緊,準是個大寶貝。如今姑娘又要上御前,確實更該奉承,但動靜要適度,時機要恰好。有的人心里有了譜,就一股腦兒發作起來,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曉事,越是這樣,越是壞菜。 梁遇招呼月徊吃喝,一面吩咐楊愚魯:“大同的礦山缺個礦監,打發承良上那兒去吧?!?/br> 楊愚魯聽后應個是,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目下正是司禮監提拔人的當口,這會子把誰派出去,就像皇帝下令皇子就藩一樣,永失了升任的資格。多一個人出局,剩下的人便多一分勝算,楊愚魯暗松了口氣,但高興絕不做在臉上,想了想道:“大同那地方的礦山上,礦霸流氓到處都是,我怕駱少監一個人去吃暗虧。還要請督主示下,或者東廠派幾個番子跟著吧,到了那里也好照應?!?/br> 這就是楊愚魯的聰明之處,美其名曰照應,實則是監管。況且先前派出去找姑娘的番子還在東廠,掌印和姑娘的關系既含糊著,就說明不愿意外人知道,那么那些番子勢必留不得。 梁遇嗯了聲,“這事你去辦吧?!睆桶样Z肝推到月徊面前,“怎么了?不愛吃么?” 這里再沒他什么事了,楊愚魯行個禮退出了正堂。 站在檐下看,風有點大,吹動那棵石榴樹上的紅綢,烈火一樣招展。楊愚魯拍了拍手,掌班上來聽命,他淡聲道:“帶幾個人,往駱少監府上去一趟。眼下京城冷,大同更冷,讓他多帶幾件御寒的衣裳,沒的路上受寒著涼?!?/br> 廊子外一溜腳步聲急急去了,月徊豎著耳朵,聽得一清二楚。 不過隨口幾句話,就定奪了一個人的前程,這就是官場。月徊瞧瞧梁遇,他正慢條斯理吃飯,外面的一切似乎和他毫不相干。 她忍不住問:“哥哥,駱少監差事辦得不好么?您怎么要打發他呢?” 梁遇垂著眼,眼睫遮住眸子,曼聲道:“司禮監能人多了,個個會辦差,可差事辦得好,未必能留下。宮里有宮里的規矩,知道得太多太外露,上頭人就容不得他。聰明得聰明在肚子里,要沉得住氣,這才是紫禁城里保命的方兒。駱承良是個不成器的,當初狂吃爛賭敗光了家業才凈身入宮,這種人市儈,留在身邊早晚是個禍害,不如趁早打發了好?!?/br> 月徊明白過來,“今兒他有意拖延,這件事辦得不地道,是么?” 梁遇放下筷子,掖了掖嘴道:“自作主張,今兒敢拖延,明兒就敢告密。況且皇上要你入宮,在你進來之前,得把外頭的事斷個干凈。這么著不管將來走了哪條道兒,都沒有后顧之憂,對你有好處?!?/br> 其實月徊知道哥哥的心思,他嘴上不說,到底還是愿意她做娘娘。她呢,對未來沒有太明確的目標,當初和小四還盤算過給富戶做妾,現在身份換了,找見了靠山,那水漲船高升上一等,可不是要給皇帝做小老婆了嘛。 月徊有時候沒心沒肺,她又吃了塊胭脂鵝肝,比劃一下筷子道:“駱少監八成覺得,我將來要給您做對食,所以一徑撮合咱們來著?!彼ζ饋?,“那些人見天就琢磨這個,滿肚子男盜女娼。我這么正經人兒,哥哥也是這么正經人兒,還愁我們走影兒?!?/br> 梁遇聽她口沒遮攔,著實嘆了口氣。 “姑娘家,什么對食走影兒,也留點神,別想什么就說什么?!?/br> 月徊齜牙,“那您愿意我在您跟前說一套做一套?我心里頭坦蕩,就扒開心肝和您說話。要是我哪天心里藏了事兒,那您想聽我的真話,可不能夠了?!?/br> 是這個理兒,他知道,或早或晚,總會有這么一天的。 鵝肝是菜,閑話是佐料,月徊才想起問他:“這么好的東西,您不嘗嘗?” 梁遇對那些心肝之類的東西很抵觸,連看一眼都難受,忙調開了視線說不,“你愛吃就多吃點兒,不必管我?!?/br> 月徊有時候覺得哥哥是個奇怪的人,他有兩張面孔,一面殺伐決斷,一面又清貴柔軟。這宮里的太監,大多是上不得臺面的下路貨色,可司禮監能做主的卻又個個拔尖,難怪太妃們也愿意和他們小來小往。 她撐著臉頰打量他半晌,“可惜!” 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對面的人抬眼看她,“可惜什么?” 月徊想起那天被番子帶進府的情景,自己就先發笑了,捂著嘴道:“我們認親那天,番子沖我說了句‘福氣來了’,我滿以為是我長得太好看被您瞧上了,我進府就是奔著做妾來的。后來陰差陽錯,您成了我哥哥,我那時候就想,要是不生在一家子多好,我使盡渾身解數,也要扒拉著您不放?!?/br> 又是這樣語出驚人,他聽多了,早就習慣了。關于她那時候的小心思,他怎么會看不出來,打從一開始她就肖想他,那眼神擱在黑夜里頭能發綠光。她扭扭捏捏,裝模作樣,就算知道他們是失散的親兄妹,怕也胡思亂想了好幾天。他當時就明白,這是個看臉下菜碟的丫頭,還好他長得不賴,要是丑點兒,她八成連認都不愿意認他。如今她說破了,既然說破,就證明心里已經一塵不染,只是他聽著,卻別有一種奇異的味道,像身上栓了細細的弦絲,拽一拽,牽筋動骨。 他輕輕舒了口氣,至親骨rou間打趣,不過笑一笑就過去了。他低頭拿杯蓋兒刮開茶葉,“別胡說,叫人笑話?!?/br> 月徊敷衍了兩句,同他談論明天假冒太后之名,接見內閣首輔的事兒去了。 梁遇把宮里慣用的詞兒都交代她一遍,再不能出上回“朕圣躬違和”這樣的岔子了。月徊很聰明,教過的東西不問第二遍。及到第二天,預先在咸若館的東次間里坐了陣,梁遇早安排好了一切排場所需,散朝后讓小太監上西朝房傳話,說太后召見張首輔。張恒不疑有他,一路匆匆趕到了花園。 平常太后召見一向在慈寧宮,今天換到咸若館,張恒心里沒底。不過因著花園和慈寧宮只隔一條甬道,轉念想想也沒什么稀奇,到了廊下便頓住了,讓人進去通傳。 不一會兒里頭嬤嬤出來,笑著說:“如今司禮監當家,前朝的消息叫他們截了,再進慈寧宮不方便。太后特請首輔大人來,有要事相商,只是忌諱暗處有眼,沒法子和大人面議,今兒就隔簾說話吧?!?/br> 張恒是老臣,在朝中多年,掌權的人物們哪一位什么性情他都有數。太后平時脾氣就古怪,狗啃月亮似的叫人摸不著頭腦,因此不管她出多少幺蛾子,都在情理之中。 就像今兒,簾子里頭的太后長吁短嘆:“先帝爺走了兩年多了,我昨兒夢見他,他站在離我三丈遠的地方,紅著眼睛像是哭過,說皇帝總算要大婚了,慕容家的社稷有指望了?!?/br> 張恒隔著簾子諾諾稱是,“皇上親政,這是穩固朝綱,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兒?!?/br> “你也說是好事兒,我就琢磨著,好事上頭給他下個絆子,到底應不應該?!碧笳Z調滄桑,帶著這個年紀早該有,卻遲遲不來的深穩,慢慢說,“皇帝雖不是我生的,可我保舉他繼位,他將來就是我終身的靠山。他大婚這樁事上依著我,不依著他,我昨兒想了一夜,皇帝不說什么,先帝爺卻找我哭來,我心里不大落忍?!?/br> 張恒聽出她的意思,看來是改了主意,昨天的言之鑿鑿全不作數了。原本太后要讓娘家外甥女做皇后,也是為著江孫兩家的利益,和別人沒什么相干,眼下就算改弦更張,也是她一句話的事兒。 張恒心里掂量的時候,太后問了這么一句:“張首輔,我想明白了,你納悶嗎?” 太后都明白了,他怎么能犯糊涂!張恒說:“臣不敢納悶……臣的意思是,這皇后的詔書是頒還是不頒,全憑太后吩咐?!?/br> 門簾里頭的太后說得頒,“我思來想去,太傅徐宿的孫女知書達理,是個好人選。古來娶妻娶賢,他們家的書都堆到房檐了,姑娘能錯到哪兒去?你說呢?” 張恒這回的“是”答得有些猶豫,因徐宿一門是?;庶h,和太后向來不對付。太后呢,又是個記仇能記到下輩子的人,這回突然大度起來,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張恒沉吟了下,“臣先前沒聽清,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冊封徐宿的孫女為皇后?” 太后說沒錯,“就是她?!?/br> 張恒原來統領內閣,在東廠還未崛起時風光無兩,內閣官員甚至敢和皇帝叫板??墒沁@兩天不成了,幾位中流砥柱遭了迫害,精氣神一下子泄完,這會兒也沒了把持朝政,讓小皇帝延后親政的奢望了。 不過太后這樣心高氣傲的人服了軟,不大像她以前作風。張恒悄悄往簾內覷了覷,簾子縫隙處隱約露出一片暗紋彈墨金絲的裙裾,他忙又垂下了眼,“是,臣回內閣后,便草擬封后詔書?!?/br> 太后說好,“快著點兒吧,免得夜長夢多?;屎笕诉x一旦定下,東西六宮也該有主了,朝中凡五品上官員家里,有十四歲上,二十歲下的姑娘,都可送進來參選。還有外埠的異姓藩王們,也別忘了知會他們一聲……那個南苑宇文家,說是世代出美人,問問他們家有姑娘沒有,弄一個進來解解悶兒吧?!?/br> 張恒道是,因這幾日活在司禮監的陰影里,正有些喘不上來氣兒,恰好太后改了主意,這就不必冒險得罪梁遇了。如此一來皆大歡喜,求之不得似的領了命,加緊承辦去了。 第23章 張恒從慈寧宮花園出來,沒走多遠迎面碰見了梁遇。 司禮監還是那樣赫赫揚揚的排場, 當朝首輔身邊不過跟了兩個捧書小吏, 梁遇身后卻是三四個堂官,并一眾辦事太監。 紫禁城里的雪還沒化, 天上出了太陽,那個身穿朱紅曳撒的人,率眾從夾道那頭款款而來, 烏紗帽壓得很低, 金鑲玉的帽正下是一雙清雅深邃, 又氣焰逼人的眼睛。 他人還未到, 臉上倒笑起來,拖著慵懶的長腔兒道:“臨近節下了,又兼來年皇上要大婚, 大小琉球今年進貢的東西不少。才剛四方館報進來, 說使節入京了, 咱家到處找張大人呢, 沒想到張大人竟在這兒?!?/br> 張恒掖著袖子,自矜地頷首, “先前是太后娘娘召見,我往北邊兒去了一趟。進貢的東西往年都有定例, 什么用途歸哪個庫管。像進貢的緞帛銀兩應當收入國庫,用以恭賀帝后大婚的算私賬,收入如意館更相宜?!睆埡阏遄弥f完了,見梁遇含笑不言聲, 心頭不由蹦了下。也是,如今什么年月,還講老例兒?他立時換了話風,“不過既是年下的進貢,歸為宮中過節的用度也不為過。如今宮里挑費大,萬事都需梁掌印盡心,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么,這個我知道。依我之見,倒不如把貢品交由梁大人指派,也免于多費手腳。少了從公中調撥,多了歸還國庫,到底后宮的花銷內閣不便過問,也不懂?!?/br> 這還像句人話,梁遇偏頭吩咐秦九安:“聽見張首輔的話了?就照著首輔大人的意思辦吧?!闭f罷沖張恒笑了笑,百般無奈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偌大的紫禁城那么多張嘴,睜眼就是數萬銀子的花銷。還有后宮的主子娘娘們,今兒要這,明兒要那,哪個也不敢怠慢。春秋時候還好些,不過衣裳首飾瓜果小食兒,到了冬夏可了不得,用炭用冰,哪樣不是耗費巨萬!唉,要說實在的,宮里還不及外頭官員,下頭人孝敬冰敬炭敬仔細周到。朝廷正拿贓腐,小官們有膽兒奉承上司,沒膽兒奉承皇上,您說可氣不可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