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不過她不是只輕易服輸的爐子,嘴上雖然不說什么,心里卻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養回圓肚子,爭取早日做只合格的爐子,挺直腰桿,揚眉吐氣。 金竹見她不吭聲,以為她聽進了勸,松了一口氣。 送完小頂,他去替她辦了入門手續,回到大昭峰掌門的山堂。 一進屋,便看到師父現了原形,懨懨地趴在榻上,見他進來,也只是動了動耳朵——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掌門向來持重,哪怕在親近之人面前,也是很少現出原形。 金竹再打眼一瞧,師父那蓬松的大尾巴縮水不少,不但毛量減少,光澤度也不比從前。 師徒倆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嘆了口氣。 “小頂姑娘的入門事宜,都安排妥當了么?”云中子問。 “今日徒兒已將文書檔案辦妥了,玉符金簡和令牌也已備好?!?/br> “她的身份……” “師父不必擔心,”金竹忙道,“徒兒已替她施了克制鼎氣的法咒,等閑不會叫人看出來。她亦答應守口如瓶,不會將師叔的事告訴旁人?!?/br> 云中子頷首:“往后你多費點心,時常照拂她一下,畢竟是你師叔對不起人家在先?!?/br> “是?!?/br> “住處安排在哪里?”云中子又問。 “在玉函館庚院?!?/br> “同院者何人?” 金竹報了幾個名字,都是不久前新入門的女弟子。 云中子皺著眉頭道:“為師記得,這三個都是禽鳥?” “一個山雞精,一個孔雀精,另一個是百靈,”金竹抱歉道,“今年妖族人少,玉函館那邊空房多一些?!?/br> 云中子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不妥?!?/br> 雖說子曰“有教無類”,但每一族都有與生俱來的特點,比如他們狐族喜歡搞男女關系,山雞自戀,孔雀愛慕虛榮,百靈則碎嘴。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環境的影響不容小覷。 這姑娘受到的荼毒,比他料想的還要根深蒂固。偏偏命途多舛,又遇上那不要臉的混賬…… 一想到剛才那些虎狼之詞,云中子的太陽xue又突突跳起來。 他伸爪子撓了撓頭頂,薅下一把毛:“把新弟子名錄給我瞧瞧?!?/br> 挑揀一番,這才道:“知霜山房甲院不是還有間空屋子么?看著不錯?!?/br> 同院的三個女弟子都是這一屆新弟子中的佼佼者,雖說爐鼎的底子放在那里,修仙也修不出個花來,但和精英弟子同住一個屋檐下,接受一下熏陶也好。 金竹:“那間屋子房梁斷了,需要修繕一番,不如讓小頂姑娘暫且在客館住著,入門禮后,屋子修繕好了,搬過去也不遲?!?/br> 云中子也覺如此妥當,此事便這么定了下來。 “這幾日外山沒什么事吧?”他又問道。 “徒兒正要向師父稟報,前幾日妖族似乎出了點變故,妖王伽陵不知去向,眼下群妖無首,看樣子是要推舉個新的妖王出來?!?/br> 云中子有些驚訝,旋即便推測道:“那只老鳥想必是躲到哪里換毛去了,無需多慮?!币磺Ф鄽q的老家伙,還能叫人吃了不成? 頓了頓又吩咐道:“不過你還是派人稍加留意,若是群妖亂起來,少不得要維持一下秩序。尤其是西峰那群妖蛾子,叫人盯緊些。入門禮在即,千萬別讓他們瞎胡鬧?!?/br> “弟子遵命?!?/br> 金竹領了命打算告退,忽又想起一事:“不知師叔何日歸來?能趕上入門禮么?”弟子們都指望著在入門禮上一睹連山君真容,至少有一半弟子是沖著這塊“天下第一劍修”的活招牌才報考歸藏的。 金竹好性子,便有不少弟子天天纏著他問。 云中子也明白金竹的難處,但是那祖宗在魔域,不能傳音,他也給不出準話。 闔派上下翹首以待,卻是連日不見連山君蹤影,也沒有他的消息。 就在眾人都快放棄希望的時候,蘇毓卻回來了。 第8章 連山君蘇毓是在入門式前一日回來的。 云中子在峰頂打完座,回到自己的山堂,就見師弟坐在堂中,手捧一杯清茶,眉目被茶爐上升起的氤氳水霧半掩,看不真切。 正是紅日西沉的時分,熔金般的斜陽灑了滿院,把芝蘭和竹柏都鍍上一層暖色,落到他身上,卻頓時冷了幾分。 看到這樣的他,云中子總是不由自主一恍惚,當年師父撿回來那個滿身血污的孩童還歷歷在目,卻已經恍如隔世。 他的修為比年紀長得更快,身上的人味卻是一日比一日淡。 想到他對小頂母子的絕情,云中子心肝一顫,好好個孩子,怎么就長成了個衣冠禽獸呢? 蘇毓聽到腳步聲,放下杯盞,抬起眼,淡淡地一笑,喚了聲“師兄”,漆黑深靜的眼眸微微一動——對著自小帶大他的師兄,他還剩下一點稀薄的耐心,好歹愿意略假辭色。 云中子在他對面坐下,接過他遞來的茶碗:“此去魔域,可還順利?” “嗯?!碧K毓微微頷首,伸出長指,將案上一物往師兄面前推了推。 云中子定睛一看,卻是枚三寸見方的金印,印鈕鑄成姑獲鳥的形狀。 他眼皮一跳:“這是……” 蘇毓淡淡道:“路過燃丘城,順便拿了下來?!?/br> 云中子登時一腦門官司,燃丘城是魔域九城之一,地處要隘,向來是三大宗門暗中爭奪的要地。 更要緊的是,毗鄰此城的燃丘山,是十洲唯一產離朱草的地方——單是這一項,便是每年數百萬靈石的收益。 孤身一人搶了人家一座城,可聽他那輕描淡寫的勁頭,仿佛只是出門買個菜,順便捎了一把蔥。 狂是這祖宗狂。 云中子一個頭變兩個大:“如此行事,恐怕過于打眼了?!?/br> 雖說魔域如今群龍無首,九城主割據,但誰都知道,燃丘和大衍宗勾勾搭搭,就差在城門上掛牌了。 大衍宗是當今天下第一大宗門,人家不要面子的嗎?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碧K毓淡淡道。 云中子一時語塞,他也明白如今十洲境看似風平浪靜,其實底下暗流洶涌。 三大宗門呈鼎立之勢,就屬他們歸藏根基最淺。 他雖有點迂,卻不蠢。爭地盤時講仁義,定然要吃虧的。 他們早已不是百年前那偏安一隅,不滿百人的小門派了。 即便我不犯人,人未必能容我。 這世道,只有劍夠快夠利,才有人坐下跟你講道理。 然而他心底隱隱有些不安,他近來如此張揚,幾乎是明著與大衍宗為敵,真的只是因為目下無塵么? 他偷覷一眼師弟,見他神色如常,心下稍安。 應當是……他想多了吧。 他抿了口茶,旋即又皺起了眉頭。 公事說完,該輪到私事了。 “咳咳……”云中子清了清嗓子,欲言又止,“前日那封書信,你看了吧……” 師兄的信向來絮絮叨叨,蘇毓從來只看頭尾,不過這事他自然不會承認。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讓師兄費心了?!?/br> 仍是一貫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可惜他背地里是什么德行,云中子已然一清二楚。 裝,繼續裝,他腹誹。 不過當面自是不好戳穿,只能旁敲側擊:“小頂姑娘身世凄涼,孤身一人路遠迢迢地找過來,實屬不易……” 蘇毓眉宇間流露出些許不悅:“我與此女不過萍水相逢,她的事亦不便過問?!币膊恢@爐鼎給他師兄灌了什么迷魂湯,讓他屢次三番這么幫她說話,倒是小看了她。 云中子觀他神色,心里卻偷偷納罕,他已經很久沒從這祖宗臉上看見過這么生動的表情了。 雖然裝得滿不在乎,但一提那姑娘便如此不耐煩,不正是因為惱羞成怒么? 云中子頓時燃起希望,還想再提一句孩子,然而蘇毓已經站起身:“師兄若無他事,我便回掩日峰去了?!?/br> 云中子這才注意到,他的臉色比平日又蒼白了幾分。 畢竟以一己之力拔了魔域一城,他的體質又不同于旁的修士,自身無法從天地間汲取靈氣,只能借助外力。 他忙道:“你先回去好生歇息?!?/br> 想了想又道:“明日便是新弟子入門禮,你來觀禮么?” 蘇毓對外門的事不太上心,往年的入門禮,三次里大約出席一次,不過今年不比往年,多了他崽子的娘,故此云中子特地多問了一句。 蘇毓腳步一頓,本來他是無可無不可,但師兄一提那爐鼎,他卻莫名不想去了:“我要閉關,明日便不來了?!?/br> 他一閉關,少則十日,多則數旬。 云中子微覺遺憾,不過也料到師弟會如此回答,便由著他去了:“今年新入門的弟子中,倒是頗有幾個資質過人、卓爾不群的。你座下迄今沒有一個半個徒兒,也委實不便?!?/br> 頓了頓:“入門禮明日辰正開始,若是想起來,便看看吧?!?/br> 他若是想看,不必到場,只需施個小法術即可。 蘇毓點點頭:“知道了?!?/br> …… 歸藏派一年一度的新弟子入門式照例在大昭峰頂的鏡湖舉行。 小頂在鶴背上俯瞰,只見平靜無波的湖水倒影著綠樹,在陽光下猶如一塊碧琉璃。 從空中看,水域只有巴掌大,比一面真銅鏡也大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