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她在里面燒,他在外面等。 等燒沒了,工作人員通知他領。 殷顯領到一個白色的骨灰壇。 它是冰的硬的,抱在懷里,汲取不到哪怕是一絲的溫暖。她那么大一個人,燒完只剩那么小的一罐。 王結香的父親后來找過他。 殷顯拒絕把她交給她的家人,拒絕她被帶回她的家鄉。 他也不把她放在家里,在陵園的骨灰存放處,殷顯買了個格子。 王結香的骨灰壇被放在那兒,格子里的照片他放了他們在姻緣橋前照的那張。 殷顯的臉和照片上的他一樣臭。 她看著鏡頭,雙眸彎作月牙狀,笑靨如花。 “笑什么笑?” 敲了敲格子前的玻璃,他問她。 殷顯是氣王結香的。 他覺得她傻透了,他氣她為什么那么傻。 從小受她弟弟的委屈,還為一個像他的人死了,一點兒不值得。 “世上誰疼你???沒人疼你,笨蛋……” 他又敲了敲玻璃。 她不理他,卻還是笑。 別著他送的卡通發卡,王結香一臉的幸福,渾然未覺身邊的他表情冷淡。她親親密密地挽著他的手臂,身體自然地向他傾斜。 小橋上石碑,明晃晃的“姻緣”二字,在他們的身后,多么牽強。 殷顯大步流星地離開陵園。 此后二十余年,他沒來看過她。 第69章 番外 從十人的小公司, 發展為國際化的工程大公司,殷顯花了十年。 他的四十歲, 事業如日中天, 擁有了大多數人艷羨的一切。身邊不缺適合婚配的對象,但他沒有成家, 將全部精力投身于工作。 四十三歲這一年,他感覺自己的記性變差。 最初,他認為這是年齡、壓力, 疲憊導致的,沒當回事。 漸漸地,他開始認不出他的朋友、重要的合作伙伴,記不住工作資訊,無法說出前一陣子做過的事。 內心深處感到壓抑, 恐慌, 殷顯卻沒有停下休息, 仍舊每天穿上掌控者的皮囊去應對他的所有工作。 持續這樣的狀態,有一天,他醒來發現自己一身西裝, 沒有穿鞋地在馬路上走。 關于他如何換上衣服走到那里的,他完全沒有印象。 接著, 殷顯的情況極速地惡化。 他沒有辦法正常上班;繼而, 沒有辦法讀書、識字,計算;到后來,連最基本的日常行為, 諸如穿衣、起床、刷牙,都出現了困難。 身邊親近的人讓他尋求心理咨詢,殷顯不愿意。 公司交給信得過的伙伴打理,他退居幕后。 成天躲在家里,殷顯不再出門。 靈魂像被關在了透明的玻璃罐子,他雖然看得到外界,但始終無法感知,無法融入它們。這輩子自己埋頭向前跑,為了什么呢,忽然全部想不起來。 友人為他送來陪伴他的寵物,名貴的貓和犬,會說話鸚鵡,珍奇的烏龜、魚,迷你的寵物豬……殷顯通通拒收。 直到某天,他主動地去買了一只兔子。 是那種普普通通的家兔,白色的,毛蓬蓬的,臉又胖又傻。 他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就覺得要養一只這樣的兔子。 殷顯管那只兔子叫肥肥,這個名字他很喜歡,是他一下子想到的。 因為肥肥的陪伴,他的精神狀況好轉了一些。 就這樣渾渾噩噩活到四十七歲。 有天早上殷顯起床,看見他養的兔子躺在它的窩里一動不動。 它死掉了。 猛然被一種刺痛擊中,他無法描述是什么抽干了他的精神,總之,他徹底地倒下了。 ……殷顯被人送到醫院。 他從生死線撿回一條命,隨后,他被強烈建議進行心理治療。 經過醫生診斷,殷顯被確診解離性失憶,伴隨抑郁癥,和回避型人格障礙。 心理醫生最初嘗試對殷顯藥物治療,因他本身有長時間的精神病藥物服用史,治療效果不佳。多次的心里會談,醫生難以確診他的病因,殷顯在談話中,最常重復的一句話是:“肥肥沒了?!?/br> 肥肥,他養的兔子。 它壽終正寢地死去,令他崩潰至此。 更多的深層次的創傷,殷顯記不起,說不出。 多番斟酌過后,為了尋找疾病的病因,團隊建議他接受催眠治療。 殷顯知道,在他面前只有兩條路,終結自己的生命,或者去試試這最后的希望。 催眠治療,可以預見的不順利。 治療師帶領他進入潛意識的世界,在那里,依然找不到有效的信息。他認為,殷顯的創傷記憶存在潛意識下一層的無意識的世界。 可是,潛意識形態的殷顯拒絕進到無意識,拒絕訪問曾經的創傷,就算治療師費勁地為他構建帶路的向導,他也不愿信任它。 治療至此陷入瓶頸,殷顯的病癥日益加重。 他依賴酒精來麻痹疼痛,以求獲得片刻精神的安寧。他不知道自己在找尋什么,醉酒之后,他將口香糖的包裝疊成紙鶴,一筆一劃地在它的翅膀寫上字。 寫著寫著,頭痛欲裂,他又將它揉作一團,丟進角落。 他什么都不記得…… 轉機出現在第23次的催眠治療。 潛意識出現了一個新向導,她坐著紙鶴,吵吵鬧鬧地從天而降。 年輕的小姑娘表情兇巴巴,她瞪著圓圓的眼,惡狠狠地告訴潛意識里的他:她是他的前女友,她叫王結香,她曾經被他欺負,至今非常生氣,她一定要讓他想起她。 然后,六間屋子,她橫沖直撞,將它們的鎖一一解開。 由最后一次的催眠醒來。 在無意識停留過久,殷顯已經作為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了數月。 在他恢復語言能力之后,治療師前來進行記錄。 他驚喜地發現,殷顯缺失的記憶全部恢復。這意味著,后續只要跟進治療,他有很大的機率不再犯病。 …… 五十歲。 殷顯過完了半生。 他恍然從一場大夢中蘇醒,身體虧空,望向鏡子,才驚覺自己老了。 結束心理治療之后,殷顯走出醫院。 他背著手走在大街上。青春的小情侶從他身旁路過,他倆貼得那么近,女孩的手被男孩揣進了外套的大兜,甜甜蜜蜜。 大地擺脫冬的冷氣,已是春的季節。 殷顯去了一趟陵園。 骨灰存放處,許許多多的格子中,她占著其中小小的一格。 工作人員的清潔,使得她格子前的玻璃沒有蒙塵。 泛黃的照片,愛嬌的小姑娘二十年如一日。 她依舊站在姻緣橋前,等他來,瞇起彎彎的笑眼。 殷顯拿起照片,擦一擦她的臉,看了又看……緩慢地把相片貼在心間。 他記起她了。 記起她的名字,記起她喜歡兔子;記起她委屈地質問蛋炒飯為什么不能加辣椒;記起她快樂地握著兔子鑰匙扣在家里轉圈圈;記起初識的大雪天,她坐著超市門前的搖搖車,聽到魯冰花哭得那么傷心…… 殷顯想,結香是愿意回到家鄉的。 她跌跌撞撞地逃出大山,可她心里還有一個地方裝著它。她思念無拘無束的童年,思念她的mama,她向往那份不曾完整給到她的,來自親人的溫暖。 于是,殷顯第二次來到王結香的家鄉。 這次,是帶著她一起。 他沒有開車,像之前一樣坐的公車。 山路修得平坦開闊,放眼望去,山間一派純凈的新綠。 村口的老樹枝繁葉茂,樹下有個抱著孩子的成年男人,殷顯走近了,男人跟他招手。 那是王結香的弟弟,王杰浩。 她的父親和奶奶不在了,她弟弟是她僅剩的近親。 來之前,殷顯想辦法聯系到他,跟他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上一次,他見到王杰浩,他還是個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