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殷工程師?!?/br> 同桌的工人們離桌前對殷顯說。 “我們先去廠里,你等會兒來看看新送來的車?!?/br> 他應好。 一切進行得順利,王結香悄悄地動一動腳。 電話卡仍躺在自己的鞋底,硌著她。 “等吃好了,你去工廠,我要跟著你?!?/br> 殷顯果斷拒絕:“我得工作,你在空地拍皮球玩?!?/br> “吃飽了不可以馬上運動,這是常識?!?/br> “好吧,那你老老實實呆在我的辦公室?!?/br> 王結香不說話了。 他察覺她的低氣壓,說道:“你聽話,我再給你買雪糕?!?/br> 不提這個還好,他一提王結香便氣不打一處來:當時她被他關辦公室那么久,他答應買的雪糕沒買,去偷偷打電話,人都打沒了。 “大人怎么可以這樣呢?” 前幾個周目積攢的怨氣一下子爆發。 “對已經很乖的小孩,要他更聽話更老實。為了省事,讓小孩安靜呆著,讓他自己玩,鎖門把他關著。跟小孩說,別管大人的事,來堵住小孩的嘴。哄小孩會給他獎勵,答應了最后也沒有買。真的會買雪糕的話,應該問我喜歡什么口味的雪糕才對!” 他小時候明明討厭的,這樣對待他的大人們,長大后他卻同樣地成為了這種大人。 殷顯放下筷子,盯著她看。 “你家大人常常把你鎖屋子里?讓你別管他們的事?要你聽話?對你食言?” 她叉著腰生氣,不理會他。 他微微一笑,松了口。 “知道了,我帶著你?!?/br> 王結香還是不理。 他問:“喜歡什么口味的雪糕?” “牛奶味?!彼f。 * 殷顯讓她呆在辦公室是有原因的。 他工作的地方有濃重的機油氣味,人員混雜。各式各樣有問題的車被機器吊起,等待檢查。 王結香坐在殷顯為她找來的老藤椅上,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路過的工人紛紛向她投來異樣的目光。 殷顯穿著全廠統一的深藍色工作服。 人多了,她很費勁地才能分辨出哪個是他的背影。 大風扇呼呼地吹,機油味聞得腦子昏昏的,王結香打了個哈欠。 多久沒睡覺了? 雖然世界會重置,但她的身體狀態沒有重置,會覺得餓,覺得困。 前面一直懸著心,跑來跑去做這做那,壓根不會考慮到睡覺。這會兒忽然有空坐著了,睡意漸漸涌上來。 “不能睡!” 王結香給自己的肚子來了一拳。 瞪圓眼睛,她去找人群中殷顯的背影。 找著找著,她托著腮,上下眼皮開始打架。 “不能睡……” 迷迷糊糊的王結香做了個夢。 她夢見,她在他們的房子里等殷顯回家。 他陪人應酬到很晚,回來時自己已經靠著沙發睡著。殷顯嘟囔一句“怎么在這兒睡”,一把抱起她,將她抱回了臥房。 她想質問他為什么這么晚回家,但是,被他抱著很舒服。 所以,她打算睡醒了再罵他。 “殷顯……” 夢囈著,她抬起重重的眼皮。 眼睛撐開的那條縫,讓王結香看到一個沒開燈的天花板,皎潔的月光從窗子透進來。 “這哪?” 她嚇得一激靈,趕忙爬起來找電燈開關。 燈亮了,是個王結香來過的地方……殷顯的辦公室。 門被人從外面打開,她錯愕地轉身。 是他。 沒出事!沒被重置! 王結香沖刺到殷顯身邊,抓住他袖子:“你去哪了?” 晃了晃手里的雪糕,他說:“你要的牛奶味?!?/br> 奪走雪糕,撕開包裝。她一手扯他袖子,一手拿著雪糕吃,依舊驚魂未定。 “我坐椅子上睡著了?” “是啊?!?/br> “為什么不叫醒我?” “你睡得可香了,不知道夢見什么,臉笑笑的?!?/br> 他想起來有事問她:“你有沒有看見我錢包里的電話卡?” “你去打電話了?”王結香屏住呼吸。 “嗯,本來想跟我爸打個電話,但錢包里電話卡沒了?!?/br> 她拍拍胸口:還好還好。 “你打算跟你爸講辭工的事?” 他古怪地凝視她:“你怎么知道?” “額,”王結香厚著臉皮撒謊: “我聽你對小善jiejie說的……你說不做工程師,要做銷售,要辭職?!?/br> 殷顯挑眉:“你是聽的,還是猜的?” “你沒跟她說嗎?我好像聽見了呀?!?/br> 王結香看他的眼色,小心地開口。 “可是,做銷售會很辛苦哦?!?/br> 她遇見他的時候,他就在做銷售啊。 “即便是不擅長說話,不擅長和人打交道,但為了賺錢,要硬著頭皮去套近乎。陪人應酬,跟人稱兄道弟,給人送禮物,買賣可能還是不成。沒有私人時間,電話隨時放在手邊,睡到半夜有電話來也要立刻接通。上班忙到沒空吃飯,下班也從來不是下班?!?/br> 似乎形容得太具體了,她撓撓頭。 “當然,這些我是聽別人說的啦。我沒做過銷售,我才十二歲?!?/br> 半響的靜默后,殷顯嗤笑一聲。 “可我不想做著現在的工作,一直到老?!?/br> “陪完這個人打牌,又陪另外的人湊麻將。沒人在乎你的工作完成得好不好,只要和上層的人打好關系,就沒有什么好擔憂的。工作本身,也不能為我帶來滿足感?!?/br> 他頓了頓,眼底黑黑沉沉,寫滿了煩躁。 “有什么意義呢?每天醒來會這樣問自己?!?/br> “很荒謬,不是嗎。我被安排好走這條路,并在這條路上付出了所有的努力。吃這碗飯足夠吃到我老死,到頭來,發現自己對這份工作根本沒有興趣?!?/br> 王結香愣愣地望著殷顯的側臉。 他揉了揉脹痛的眉心。 “我這是怎么了?跟小孩說這些話?!?/br> “我認同你?!彼嗌卣f道。 “認同什么?” “我認為,你做得沒錯,你需要跟爸爸打這個電話!你不想做現在的工作,想做銷售。它是你認為對的你想做的事,那還是去做吧。人生在世,找到一件想做的事情是很寶貴的?!?/br> 說這種正經話,對王結香來說是吃力的。她邊想邊說,不知道能不能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意思。 “假如,我是說假如,你的父親不理解你,不認同你,那你避免不了,因為辜負他的期望感到自責。但是,人生是你自己的呀,你為了不忤逆誰,強迫自己過不快樂的生活,你會一直一直不快樂的。所以,嘗試跟父親溝通,即便溝通不成,也堅定地去做想做的事,你的想法沒錯?!?/br> 小孩的語氣過于嚴肅,字正腔圓的,像在寫一篇命題作文。 他自嘲地笑笑。 “真像你說的那樣,就好了。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不是對的,是不是我想要的。我并不堅定自己要做什么,不明白將來要面對什么。做銷售,是膚淺的想法??赡?,我非常有錢的話,就不會睡不著覺,成宿地感到空虛了吧?!?/br> 膚淺,他這么形容自己的決定。 用詞刻薄得,像極了王結香偷聽到他爸爸對他說的那聲“目光短淺”。 她此刻知道,那時為何在他的眼中看見迷惘。 面對不適的生活、病態的工作環境,他掙扎、他糾結,本能地想掙脫。 當付出了和家庭決裂的代價,掛斷父親電話的那一刻;當他終于擁有選擇權,獨自去面對未來……殷顯發現:他根本不堅定,心中空無一物。 他爸說他的那句目光短淺,某種意義上他是認同的,所以感到茫然,感到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