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車隊行至洛陽城外,送官亭畔植滿柳樹,遠方農田已有點點綠意,早起的農人在辛勤耕作,黃鶯在柳枝間跳躍啾鳴。一列以洛陽將軍謝奇為首的武官之畔,是一身袈裟灰袍的白馬寺大師在此等侯,身后兩個小沙彌捧著簽筒。 穆安之攜李玉華下車,白馬寺大師親自奉上簽筒,李玉華雙手接過,閉目祈愿片刻,嘩嘩嘩搖動三下,簽筒中落下一支紅頭簽。 沙彌上前撿起,白馬寺大師親自呈上,李玉華接過,念出上面的詩文,“莫愁前路無知己,山水相逢是故人?!绷硪幻娴暮炚Z是,“得此簽者,遇難呈祥?!?/br> 穆安之笑,“你這手,果然沒搖過上簽以下的簽?!?/br> 李玉華得意的晃晃自己的手,“天生福運?!?/br> 她眼睛瞇了瞇,“我隱隱總有一種感覺,我來這世上一定是要做番事業的。不然,我少居鄉里,焉何會嫁給我家殿下呢?上蒼做這樣的安排,必有它的用意所在?!?/br> 謝太太唐太太微微躬身,她們隨夫上任,先前已受到皇子妃的召見,給皇子妃娘娘請安。當然,憑她們各自的家勢,對皇家的了解總比尋常官宦之家要多一些。如卓御史這樣的朝中大員,更是深知三皇子這樁親事的曲折,里面充滿偶然。 但很神奇的是,三皇子這張不被看好的牌,在娶妻后簡直是步步順遂,非但逐步掌握刑部大權,甚至能任欽差巡視河南境。 此時此刻,李玉華說出這番話,即便不信神佛之人亦不禁生出一種宿命之感。 她伸出手,挽住穆安之的手。她家三哥這雙手,聽說從沒抽過好簽。很奇異的是,李玉華從沒抽過壞簽。 穆安之笑了笑,“走吧?!?/br> 謝巡撫等人送別三殿下一行,待儀駕遠去再看不到。解奇先帶麾下武將與謝巡撫告辭,唐知府道,“大人,咱們也回吧?!?/br> 謝巡撫伸手取過沙彌手中簽筒,隨手抓了一把,見上中下簽都有。將簽子遞給唐知府,謝巡撫對白馬寺大師略一點頭,“讓婦人們先回家。久聞白馬寺的名聲,一直未曾拜訪,請大師不棄,我與唐知府想去貴寺喝杯清茶?!?/br> “是,大人請?!卑遵R寺大師欣然應允。 唐知府看看手里的一把簽子,沒想到謝巡撫這樣直接。 盡管春光燦爛,一行人也沒心情談論天氣。白馬寺離送官亭三五里的路程,很快便到。大師請洛陽城兩位高官在杏花亭喝茶,如今亭外杏枝上已結出小小青果。大師道,“上次殿下與娘娘駕臨白馬寺,還是杏花初開的時節?!?/br> 謝巡撫道,“我性子直接,一向有話直言,大師莫見怪。我想知道,為什么會有那些武僧相隨在殿下親衛之內?!?/br> “下月初三是敬佛節,他們代表洛陽寺院護送我寺的空凈大師到天祈寺參加天祈寺的敬佛儀式?!贝髱煷鸬?。 謝巡撫的視線依然落在大師的臉上,繼續問,“不知護送空凈大師的武僧功夫如何?” “空凈大師是佛門高僧?!贝髱煷鸬?,“護送空凈大師的人手,皆少林內門弟子?!?/br> “打擾大師了?!敝x巡撫起身告辭,自始至終,茶水未動分毫。 唐知府騎馬追隨在謝巡撫身畔,“大人是擔心三殿下路上的安危?!?/br> “不得不擔心啊?!敝x巡撫道,“卓御史內閣為相,他面露憂色,必有緣故?!?/br> “是啊,卓大人的話有些怪,聽聞他有名的百無禁忌,竟會突然說起夢境?!碧浦行┎唤?,“倘卓大人有些顧慮,何不早提,三殿下畢竟皇子身份,譴洛陽兵馬護送三殿下到直隸境也是咱們的本分?!?/br> 唐知府剛說完這話,不可置信的看向謝巡撫―― 依卓御史的品階,他都不必直言,只要今日之前他微露神色,洛陽甚至可以用別的名義讓洛陽兵馬護送三殿下出洛陽境,保證做的體面不著人眼??勺坑肪刮绰斗趾?,而是在離別之際憂心忡忡。 他與謝巡撫都是初到洛陽城,在洛陽城尚無根基,與卓御史三殿下并無交情,那么,卓御史擔心的是什么? 他擔心三殿下的安危,卻不肯讓洛陽軍相送! 為什么? 唐知府的眼珠瞪的四下露白,都能直接掉地上砸個坑出來―― 卓御史信不過洛陽兵! 這位裴相的得意弟子,當朝二品御史,內閣七位相臣之一,確定三殿下回程會有危險。 由千名龍虎衛、有兩百倍親衛、五十位武僧護衛的皇子殿下,會遇到什么樣的“危險”才能稱之為“危險”? 頃刻間,唐知府汗濕衣襟,他臉色微白的看向謝巡撫,“大人?” “絕不能讓三殿下在河南有任何意外?!敝x巡撫低聲道,“所有任何一件洛陽兵要掃蕩流寇的文書都要親自審查,不能有半點紕漏?!睍層芯o衛的皇子出意外的,不會是什么匪道流寇,只可能是另一支精兵! 為什么卓御史信不過洛陽兵? 因為在河南境,能讓護衛周密的三殿下出意外的,除了洛陽兵,不會是旁人!河南沒有第二支駐軍! “是!”唐知府沒想到知府的椅子還沒坐熱就要面臨這樣巨大的仕途危機,如果三殿下真的在河南出事,不論他還是謝巡撫,怕得以命相抵! 唐知府心里哆嗦兩下,打起精神,“下官打發人日夜監視屯兵鎮的情況?!?/br> 謝巡撫點頭,“你明天隨我去屯兵營?!被匮瞄T后第一件事就是令洛陽將軍過來回稟軍務,細問近期可的兵員調譴,以及洛陽兵的情況。 解奇直到天黑方回府,當時已是過了閉城的時辰,便留在城中將軍府。親衛長道,“看巡撫大人的樣子,很關心屯兵的情況?!?/br> “這是應當的?!苯馄娴?,“巡撫掌一省軍政,原是巡撫大人份內之事?!?/br> “大人。屬下看巡撫大人初來時對屯兵也只是尋常,聽說今天殿下走后,巡撫大人帶著知府大人去了白馬寺,卻未多留,不過片刻就離開回程。緊跟著便有巡撫府的衙兵召大人面見巡撫大人?!庇H衛長面露擔憂,“而且,很奇怪。少林寺派了五十位武僧,據說是護送空凈大師去天祈寺參加天祈寺的敬佛儀式。但這五十位武僧不是尋常武僧,皆少林一等一內門弟子?!?/br> 解奇端坐椅中,手搭在扶手上,望向親衛長,“那你消息不甚靈通。三殿下已打發人回帝都,唐駙馬的幺子與直隸陳總督的侄子,今年的新科狀元陳狀元結伴離開帝都,到直隸游歷。實際上直隸將軍陪陳總督巡視直隸境,不出意外,會在與河南交壤處迎接三殿下一行?!?/br> “將軍?”親衛長喃喃道,“那我們――” 解奇淡淡道,“聰明人總是想的太多,做諸多無用安排。三殿下身邊的聰明人太多,只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在直隸境動手,河南才是我們的地盤,才能萬無一失??!” * 天氣晴好。 李玉華沒有坐車,而是與穆安之一起在外騎馬,臉蛋兒都曬的紅撲撲。明天就應該到直隸境了,穆安之緊繃的心微微有些放松,眼角余光掃一眼在馬上正襟危坐的卓御史,想著會不會卓御名杞人憂天想得多了。 離開洛陽也半個月了,一路上風平浪靜,并沒有刺殺之類的事。 前面一陣馬蹄聲響起,是斥侯回來報信。 秦廷治兵嚴謹,每天都有斥侯派出,哨探前方路線。穆安之的視線轉向前方的大塊農田,大水退去,農人都在搶種瓜豆,時短易熟,待到夏日就能取來養活家小,填飽肚子。田間農人見到這樣整肅的隊伍,均停下農活遠遠望來,知必是貴人出行才有的排場,并不敢隨意靠近。草木間不知什么鳥兒一聲又一聲悠長的鳴叫,還有一只白色蝴蝶似把李玉華頭上絹花當做真花,流連不去。 李玉華說,“自咱們來了河南,河南就再沒下過雨,三哥,我看這災情過去了?!?/br> “希望如此?!蹦掳仓c頭。 前方地平線上遠遠出現一處城鎮,李玉華說,“我看那些農人穿的還算體面,想來就該是縣里人。哎,還是受了災啊,不然不該這么冷清的。以前在我們老家,許多村里人都會到縣里去,不管是做些小生意還是買東西啥的,驢騾牛車可多了?!?/br> 卓御史心中繃著的那根弦仿佛被人驀然撥動發出一聲震顫,他四下環顧,總覺哪里有些不對。 后面馬蹄聲再起,卓御史猛然回頭,見白肇東被親衛攔住,白肇東焦急高呼,“殿下,我有要事回稟!” 杜長史看一眼穆安之,“殿下,我過去看看?!?/br> 穆安之的視線在白肇東沾著泥水的衣角掃過,“無妨,讓他過來?!贝舜位氐鄱?,許多商賈還要留在洛陽城繼續做生意,跟隨穆安之的商家并不多。白肇東卻是在跟隨之列,他與杜長史交情不錯,因是商賈,并不能隨意到穆安之近前。 白肇東策馬上前,急道,“殿下,請立刻下令止步御敵!”他手里馬鞭朝田間許多青壯一揮,“沒有婦人!沒有孩子!沒有老人!全部都是男丁,年齡三十歲以下,青壯!殿下!” 卓御史臉色大變,他總算明白自己心中那隱隱的不舒服感來自何處!是??!田中怎么可能只有男人,正經田中勞作,男女老幼都該有! 卓御史立刻道,“保護殿下!” “秦廷!迎敵!”穆安之大喝一聲,猿臂一伸扣住李玉華的纖腰,直接將人從馬背塞回馬車,李玉華幾乎是半滾進來的,門彭的一聲被自外緊緊關上,李玉華擔心的大叫,“三哥!” “老實在里頭呆著!”穆安之怒吼! 幾乎是同時,那一聲又一聲悠長的鳥鳴陡然轉為夜鬼般的凄厲,穆安之心下大恨,他娘的,還以為是鳥叫,原來人家這是信號! 兩畔田間的青壯齊齊發出一聲呼喝,卻并沒有進攻,而是抄著手里的鋤頭鐵鍬齊齊向田中間的的跑去,一直跑到弓箭的射程外。前方突然大地震地,那座小城的城門陡然分開,身披鐵甲手持刀槍的將士仿佛一股剛剛決堤,洶涌無比的黑潮,伴隨著軍馬踏動大動的聲音,如同一支出弦利箭殺將而來。 而跑到弓箭射程外的青壯,此時也都在田中取了提前藏好的刀槍,呼喊著殺將而來! 此時,穆安之心中卻有一股無比的冷靜,他箭一般的目光落在秦廷身上,龍虎營已經開始御敵。秦廷見前面是騎兵,大喝一聲,“李軍趙理,率兵迎擊左翼!韓千宋杰,右翼!前鋒營聽令,隨我迎戰!” 秦廷麾下將士整齊分開,迎擊叛軍! 絕對是叛軍無疑了! 這鐵甲衣盔,這軍刀長槍,還有這他娘的熟練的種田技能! 是屯兵! 至于這些人是怎么悄無聲的埋伏在此地的,不奇怪,河南大災,多少城鎮空無一人。提前派出屯兵清理出一處必經之地附近的小鎮住下,守株待他這位皇子就是! 真是妙絕! 虧他還在想解奇如何悄無聲息的派出大軍!如何隱藏大軍的動向!偽裝成逃難的災民,分批過來,提前布置的話,沒人會多想。 砍殺聲、慘叫聲、高喊聲、風聲、血腥氣,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 龍虎衛顯然已豁出命去,秦廷并沒有背叛。那么,是龍虎衛中的斥侯有問題。穆安之相信自己的判斷,他面色微微泛白,抽出佩劍,“留二十親衛保護皇子妃,其余人都去殺敵!” 兩軍對陣拼殺時就會知道,沒那么多的奇謀巧計可想,只有刀與刀的砍殺,血與rou的搏擊。卓御史偏頭看一眼杜長史,“杜鋒!” 杜長史會意,將手中長刀拋給胡安黎,解開腰帶脫下外面的一件青袍,露出的是穆安之身上一模一樣的皇子服飾。杜長史將青袍披在穆安之身上,眼神亮的驚人,“殿下恕屬下無禮?!鄙焓秩ト∧掳仓^上金冠。 穆安之一把扣住杜長史的手,“絕對不行!” 卓御史急道,“這也不過以防萬一,你活著我們才能活,你有個好歹,你以為我們能有命在!后方叛軍兵力最薄弱,帶著親衛沖出去不是問題,先保住命,再說其他!” 穆安之把青袍扔還給杜長史,向前一劃拉,“人數大約四到五千,兩翼包抄,都是精兵,龍虎營的兵比他們強,以一敵二不是問題,以一敵三就勉強了,看來必是要斬我于此地?!?/br> 卓御史急的腦袋頂冒煙,“你再磨唧,叛軍形成合圍就走不了了!想想你媳婦!” 穆安之望著閃電般包抄而來的騎兵,“騎兵合圍,人家的馬是早養在城中吃飽喂足的戰馬,咱們的馬已走大半日,我們沒有接應之兵,而敵方很可能有?!?/br> 合圍的速度極快,卓御史罵聲娘,身后方鐵甲騎兵襲來,知道突圍的最好時機已過,指著穆安之道,“愚蠢!你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我們身死后,只會被掩飾成流寇悍匪所為,也將沒人替我們雪此深仇!” 嚴琳朱閱在各自護衛的保護下跑過來,卓御史恨恨的瞥穆安之一眼,不再理會穆安之,上前敲敲車窗,“娘娘,請讓嚴琳朱閱進去避一避?!?/br> 李玉華打開車門,顧不得男女大防,卓御史趕緊把兩個姑娘塞進去,李玉華在車內道,“還能擠下兩人!” 兩人身邊的侍女各塞入一人。 車門再一次緊閉。 李玉華突然打開車窗,她發間珠花竟還整齊,只是眼眶有些紅,她極力鎮定著,卻驚懼的眼珠都忍不住微微顫抖,李玉華瞪大眼睛,并不看旁處,望著穆安之大聲說了一句,“你活!我活!”然后,砰的將車窗牢牢關上! 褐色的泥土洇入鮮血,顏色變的更為深沉??諝庵械难葰庥l濃重,刀插入rou體的聲音令人作嘔,天空出現詭異紅云,騰騰如同血火燃燒。 空凈法師看一眼天色,盤腿坐在地上,面容平靜的誦讀起經文。 胡安黎忽然喚了聲,“殿下――”示意大家看后方。 就見后方正在與商賈侍衛龍虎衛交戰的鐵甲軍中一陣sao動,然后,一面黑旗凌厲的打出幾個動作,就見鐵甲軍慢慢分開一條裂縫,一陣人從鐵甲軍后方廝殺進包圍圈。為首是兩位騎黑色駿馬的年輕公子,杜長史迎過去,“唐墨!陳簡!” 唐墨抹一把臉上的血點子,下馬時都有些腿發軟,幾乎是撲到杜長史懷里,卻是借杜長史的雙臂一撐,奔到穆安之跟前,急道,“三哥!這是什么人哪!好多殺手!他們真是要殺你!” 穆安之握住他雙臂,問最要緊的,“你們帶了多少人!” 唐墨又是關心又是著急,“約摸一百護衛,我打發兩隊人,一隊人去直隸,一隊人到鄴城,讓他們送信要援兵!” 穆安之氣的,“那你來做什么?這不是來送死么!” “救你??!我跟阿簡本來想到洛陽去找你,老遠就聽到喊打喊殺聲,我看到龍旗!外頭那些穿鐵甲的,身上無牌無令!我急死了!”唐墨眼中噴火,極度憤怒,“誰這么大膽,敢來殺三哥你!我真的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