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這玉一望便知有些年頭,玉質平常,卻透著古拙之意。 “我還在神仙祖宗靈前給你供了三天,包準能增強運勢,保你中狀元無疑?!碧颇湎潞??。 這玉牌有些來歷,據說當年何家,也就是江之妻何氏祖上的一位姑奶奶,很有些神通,當年何家起家,一門四進士,在仕林中傳為美談,據說何家能中這些進士,原因就是這俠何小仙兒在弟弟們科考時,必要做一面玉牌送給弟弟佩于身上,凡佩此牌,考運超凡,文章寫的比平時都要好上三分。 不過,這也都是些傳聞,畢竟百多年前的事了。 唐墨道,“對啊,這就是當年何小仙兒所贈我太祖父的,我祖父科考時戴過,果然一考一靈。我爹我哥都用過,這次阿簡你要考進士啦,借你戴戴?!?/br> “這太貴重了?!标惡喰闹泻芨袆?,想著小寶傻傻的,這不把家中寶貝拿出來了么。倘是挑剔人家,還怕你借人家運勢哪。 “你就用唄。其實也有旁支兄弟長輩科舉用過,很靈的?!碧颇鸵o陳簡系腰上。 陳簡手里一晃,沒把這玉牌給他,“這豈不是要借你家運勢?!?/br> “唉喲,你這想哪邊子去了?!碧颇乃珙^一記,“我三舅當年考秀才也借去用過哪,考三回都沒中。他一本《論語》都勉強,就想憑這玉牌加持運勢,難道就能中?說能加持運勢也是說學問不錯的人,有助運勢。你要學問跟坨狗屎似的,就是我家神仙祖宗復活,也是中不了的?!?/br> “你不知道,我三舅連考三年秀才不中,我外祖母還說我家這玉牌不靈。結果,我哥春闈,一考就中了?!碧颇f。 陳簡道,“你考秀才時怎么沒見你戴過?” “我家一般都是春闈才會用,我哥秀才試、舉人試也都不用。倘是前兩科便戴玉牌,心理上未免依賴,這玉牌就像錦上添的那朵花,得自己先是塊錦,再加持一下就行了。像我三舅那樣的,秀才試就用,我家就他一例?!碧颇f,“運勢是雙方的,阿簡你學問好,戴這玉牌,玉牌也能沾沾你的文曲之氣,等下回我用,肯定也靈光的不得了?!?/br> 因唐家出過神仙,唐墨于這方面反是很看得開。 陳簡問,“你家族中沒人春闈么?” “宗家沒有,分家就不知道了。咱倆什么交情,難道我要把玉牌給個姓唐的陌生人用?!碧萍壹易妪嫶?,不過,族中有規矩,十代便要分宗另立,如今唐駙馬是宗家族長,那些分出去的旁支便稱分家,分家另有族長。 唐墨自陳簡手中取過玉牌,給他系在腰上。陳太太見著這玉牌后雙手合什朝西念了幾聲佛,把唐墨夸了半個時辰,善良貼心人品佳,相貌出眾心腸好什么的,陳太太還說哪,“也就是我沒閨女,我要有閨女,就給閨女招阿墨這樣的女婿?!?/br> 陳簡心道,他娘倒是挺有眼光。 陳翰林知道后,雖他一向不信鬼神的人,也沒說啥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掃興話,反是心里暗地也念幾聲佛,求神佛保佑兒子科考順遂。 如今諸春闈考生,滿朝文武,最關心的莫過于春闈主副考官的名單。 穆安之除外。 杜長史過來回稟,“前兒程侍郎打發人到魏家,說可派一人到牢中服侍老將軍,魏老夫人去了,魏老將軍見著,問明白怎么回事,便打發魏老夫人回去,不讓老夫人服侍。問程侍郎能不能換人,如果不能換,他自己清清凈凈的也無妨礙。今天換了白肇東進去?!?/br> “怎么今天才去?程侍郎不會在這種事上耽擱?!蹦掳仓畣?。 “前兒白肇東去了通州,今早方回?!倍砰L史道,“果如殿下所料,前兒尋白肇東未果,程侍郎就問老將軍能不能換個人,老將軍除了白肇東,不想再見魏氏旁人?!?/br> 穆安之問,“看守換了嗎?” “沒有,還是原來的人?!?/br> 穆安之進宮遞魏家案的折子時,將白肇東進去服侍的事也與穆宣帝說了一聲。穆宣帝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太子有些不解,“魏家有姓白的親戚么?” 穆宣帝對此倒是一清二楚,“魏晗年輕時一樁荒唐事,也是他的骨血,這孩子倒是有良心,一接到信兒就回的帝都?!?/br> 穆安之眼眸中閃過一絲情緒,穆宣帝鮮少出宮,對魏家舊事清楚倒罷了,對白肇東接到信兒回帝都之事竟也這樣清楚! 太子道,“既是魏家骨血,怎么倒姓了白?” “生母卑微,進不了族譜,就隨了母姓?!蹦滦酆叩?,“我看魏家滿門子孫,倒就這白小子還有些樣子?!睂⒄圩右缓?,遞給太子,“看完后交予侍詔廳照折子擬旨,另,魏勝雖無明顯罪責,但居官不謹,為官昏饋,罷職,流放北疆三千里,軍前效力?!?/br> 穆安之有些意外,魏勝當真是魏家擇的最干凈的一個,明顯魏家要保的人是魏勝,穆宣帝卻點名將魏勝去官發配。卻也不甚意外,如果穆宣帝連白肇東是接到魏家信兒回帝都的事都清楚,那么,穆宣帝對魏家案的了解可能超乎他的想像。 穆安之看穆宣帝沒旁的吩咐,便退下了。 大牢。 魏晗之前官居正二品,穆宣帝特意吩咐不要苛待,刑部便給魏晗換的干凈牢間,里外兩間,在刑部大牢里是一等一的牢房了。 水有些冷了,白肇東一膝著地,將魏晗泡在溫水中的雙腳用柔軟的布巾裹住擦干,順手將鋪好的絲棉被拉開,服侍著魏晗就寢。 白肇東出去將水倒了,自己方開始洗漱。 待洗漱畢,白肇東抱著席子進去,魏晗道,“到床上來。這大冷的天,睡地上要生病的?!?/br> 白肇東也沒勉強,倒是說,“您會不會覺著擠?” “擠點兒好,暖和?!蔽宏险f。 白肇東便將被褥安置在床外側,也方便夜間照顧魏晗。 魏晗感受著腳下暖融融的湯婆子,這是一早放進去的,睡時被褥便烤的暖乎乎的,在這樣冰冷的夜里,真舒服。讓他不禁想到少時的寒夜,母親也總會放這樣一個湯婆子到被子里,不論多么冷的夜,都能一夜好眠。 不過,他早不是純真的少年了。 魏晗望著幽深黑暗的牢頂,輕聲說,“魏家的身份已經幫不上你,為什么還答應過來?” 白肇東,“不是您叫我來的么?” “為了娶馮家小姐?”魏晗問。 “一半?!卑渍貣|不否認,“你知道,我從沒看中過魏家的身份,不過,我需要一個上等風評?!?/br> “另一半呢?”魏晗有些猜不出了。 昏黃油燈下,白肇東望向魏晗老邁的面孔,“聽說當年傾心于母親的人很多,不乏達官顯貴、俊俏郎君,我始終想不明白,母親為何會看中您。您當年,既無大將軍之權,相貌也不算頂尖?!?/br> 魏晗陡然一陣大笑。 在外當值的獄卒都被笑聲所引往里看了幾眼,心說,這有兒子服侍就是不一樣啊,坐大牢都能這樣開懷。 第239章 二二七章 “你的母親很喜歡跳舞, 是當年名震帝都的舞姬,有人為看她一舞,不惜傾家蕩產。那是位家道中落的年輕人, 為了買一席觀舞的酒水, 賣掉了家中祖宅。你母親知道后, 將酒水的錢還給他,勸他好生過日子。后來,她便不只在合歡樓跳舞,也會去貧寒人家聚集的西城, 每月都會去兩次。很多人仰慕她, 這里頭就有信王的小舅子王環,王環也是當時孝敬太后娘家內侄, 先帝嫡親的表弟, 王家因孝敬皇后的緣故, 權勢很大。王環要納她做小, 她一心只想跳舞,不不愿為人妾室。有一回她去西城跳舞,回合歡樓的路上,馬車被劫持。我正帶人巡視城防,湊巧救下她?!?/br> 魏晗道,“你母親非常剛烈,她斷不肯罷休, 便將王環告上帝都府。因你母親在城中很有名聲, 御史臺也有御史參了王家一本。但, 劫車的奴仆頂下了這樁罪責。你母親不服, 繼續向刑部上告。王環十分惱怒,帶了很多人打砸了合歡樓, 還要羞辱她。我正巧換防,帝都凡這樣的打砸之事,帝都府差衙、禁衛軍都可管的。當時,我只是個玄甲衛的一位六品千戶,覺著王家欺人太甚,帶手下過去制止時,王環出身顯赫,即便被擒,王環猶讓手下只管打殺,揚言誰敢碰他一下就讓誰吃不了兜著走?!?/br> “禁衛軍便真的不敢用狠,一時落了下風,我情急之下,不留心踢斷王環一條腿,王家人登時怕了?!?/br> 白肇東都覺不可思議,魏晗原本有些發福,入獄后心志受到打擊,人迅速消瘦,肌膚松弛,完全沒有半點往昔氣概。此時談及舊事,也只是淡淡的。白肇東卻知此間危險,“想像不出?!?/br> “是啊,我偶而想到年輕時,也奇怪當年怎么那樣的滿腔正氣,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向?!卑渍貣|道,“如果沒有這件事,我可能還像祖先一樣在玄甲衛任一位不大不小的武官,雖則家資不富,也能太太平平?!?/br> “你因此事受了牽累?”白肇東問。 “御史上本參劾,老國公據理力爭,我只是受到訓斥?!蔽宏系?,“但王家不肯罷休,他們一時動不得我,家族中子弟卻受到我的連累,我的兄長在朱雀衛當差,被人一刀砍傷了腿,即便請遍帝都名醫,最后依舊跛了,只能自禁衛中退了下來。母親帶小妹去天祈寺上香,路上驚了馬車,自馬車中摔出來,都沒能保住性命?!?/br> “你后悔嗎?”白肇東問。 “不知道。不是你大伯勸我,我可能已經瘋了??上鄬ν笥嗌?,我也只有那些年才算活過?!蔽宏系?,“我立誓要報仇血恨。這個時候,你母親下帖子,引薦我結識了柳世子?!?/br> “柳世子知道此事后引我到老國公面前,我才有機會請老國公為魏家做主。老國公十分惱怒王家所為,請先帝約束外戚,并要刑部徹查咱家驚馬之事,連帶你大伯,也安排了兵械庫的差使?!蔽宏系?,“我開始受到老國公的重用,后來,程大將軍當差不謹被先帝罷免,也是老國公力薦我接掌玄甲衛大將軍之位?!?/br> “老國公對我,恩重如山?!蔽宏系穆曇衾镏两衲苈牫龈屑?。 “那些年月,多好?!蔽宏匣匚吨?。 “你與柳家交好,陛下為何會重用你這些年?”白肇東問的直接。 魏晗的神色仿佛被什么定住,辯不出喜怒哀樂,眼珠凝滯不動,視線無意識漂浮,良久,他方道,“因為,是我將陸伯辛引薦給老國公啊?!?/br> “姓陸?陸家人?”白肇東說。 “當時只是無名小卒,后來大名鼎鼎,陛下至今念念不忘的朝廷忠良,武將表率,睿侯?!蔽宏霞怃J的譏誚道。 白肇東有些意外魏晗這種口氣,又有些恍然,“陸家人那么早就來了帝都?!薄皝淼貌辉绮煌?,剛剛好?!蔽宏现S刺著說。 “我當時為什么要聽你母親的話,去舉薦他。如果沒有聽婦人之言,就不會害老國公滿門?!蔽宏相?,“為什么?昏頭啊……” 白肇東問,“你因此記恨我母親嗎?” “不,你母親只是希望我幫忙,我彼時官居正三品,掌玄甲衛,有自己的判斷力,是我自己判斷失誤。你母親雖身在樂籍,卻人品清白,一意追求舞技之顛,比起當世汲汲營營如我,高貴百倍?!蔽宏陷p嘆,“我早已腐朽不堪?!?/br> “我不過是痛悔當初,遷怒罷了?!蔽宏蠞M心苦澀。 白肇東不解,“坊間都說睿侯深得老國公喜愛,當年柳家出事,睿侯拼得爵位不要,連上十二道奏章為柳家求情?!?/br> “是啊。多么的有情的義,情深義重?!蔽宏贤诎档奈蓓?,“每每想到他在老國公靈前痛哭的模樣,便忍不住的做嘔。陛下要奪柳家之爵,他自北疆連上十二道奏章為柳家求情,陛下惱怒至極,奪了他的爵位,降了他的官位,他仍是一次次的為柳家說情。原本,陛下還能顧念些許舊情,他惹惱陛下,柳家嫡支連最后一個男丁都沒保住?!?/br> “他以為他的惺惺作態能瞞過我?這個下作陰毒的賤種,老天有眼,收了他去!”魏晗至今仍恨不能吮其血食其rou。 白肇東有些遲疑,“您對柳家難忘舊恩,陛下知道么?” 魏晗道,“陛下知道也不會信的啊。當年調查柳家混淆血脈之事的人,就是我啊?!?/br> 這件事,白肇東在馮侯身邊時是聽說過的,當年老國公過逝,柳世子襲國公位,但很快有御史參奏柳家以外室子充作嫡子。 這是柳世子當年的一樁風流官司,柳家多年規矩,家中子弟不可納小。柳世子卻是個風流人,不敢納回家去,便在外置的外室。世子夫人一直無子,不知兩人如何商議,世子夫人假作有孕,十月之后,柳世子將外室子抱回家,充做嫡子。 這件事被御史所知,柳世子不認,穆宣帝著人調查,最終被證實確有其事,柳家衰落由此而起。 可既然魏晗對柳家有這么深的感情,為什么會在這件事情上…… 白肇東忍不住問,“這件事情是你捏造的?!?/br> “不,的確是真的??扇绻皇顷懖烈猿碳沂孪嗤{,我怎么都會替世子遮掩一二?!蔽宏峡嘈?,“我從此便是他手中的一顆棋,憑他拿捏?!?/br> “程家事?!卑渍貣|咀嚼著這三字,不禁心下大駭。 魏晗深深看白肇東一眼,“程家不出事,我怎么掌玄甲衛呢?” “可我聽說是先帝出宮遇刺,當時負責保護帝駕的是玄甲衛。這件事與你有關?” “恰當的時機,一個小布置就可以做大事?!奔幢闶巧系壤伍g,床也不寬敞,兩人挨的極近,魏晗的聲音仿佛就在白肇東耳邊呢喃,“就像你推動魏家分宗,當時那信兒傳進牢中,我就明白這是難得的機會,立刻吐了血。你很聰明,把握住了這個機會,不是嗎?程家事,一個道理,不用我多講了吧?!?/br> 老人暮年的呼吸在耳際仿佛沉悶的風箱一般粗重,牢中的寒意無孔不入,白肇東緊了緊被子。 白肇東乍然一聽有些驚詫,細想卻能明白。當年魏晗因王家家破人亡,那個時候,魏晗必然會想報仇。要報仇,就要握有權力。 白肇東不解的是,“這件事陸家怎么知道?” “我也想知道陸家是怎么知道的?可惜老國公去的太早,縱到地下,我也無顏見他老人家。如今我落到三殿下手里,不知是不是天意?”魏晗自嘲。 可其實,如果朝中真的有人支持三殿下,他魏晗勉強算一個。 如今這樣也沒什么不好,他這一生,作惡甚多,有此報應,也是天理循環。 “你要小心林程。如果他要報昔年程家之仇,魏家已經一敗涂地,其他人享過我的福貴,如今受我牽累,也是有因有果。你不一樣,你不沾魏家半點,魏家上下,也就你還算個人。你我雖無父子之情,可我總是盼著你好的?!?/br> 魏晗輕聲一嘆,嘆息中五味雜陳,他這一世,不能不說不顯赫,可回味起來,最有滋味的竟還是年輕時一心一意當差的那幾年。 哪怕得罪權貴,哪怕百般后悔,卻是那樣真切的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