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這事關系到胡源生死,讓胡安黎出面找胡清問,以后族人會如何評斷胡安黎。 有一些帶著夏天草木香的軟風拂過素色窗紗,拂過胡安黎斯文清瘦的臉頰,酒暈的微紅漸漸褪去,胡安黎溫和的臉部線條逐漸冷酷,他道,“沒什么不好問的。這事我都不知,可見祖父無意讓家族子弟憑此事炫耀,先帝時的史書也未記載此事。這絕非陛下之意,必是祖父之意?!?/br> 說著,胡安黎忍不住譏誚一句,“我這個父親真是連祖父一成的智慧都沒有繼承?!?/br> 朕之子孫,斷不相負。 當年先帝說出這樣的話,一定是出自君臣之情。 胡安黎也相信,先帝對胡家說這句話,是真心的。 不過,祖父更加明智,一朝天子一朝臣,未嘗不是一朝天子一朝君,君心莫測,與其大肆宣揚此事,倒不如閉口不提,史書不記,如此子孫不會因祖上之功而懈怠,天子方能感念胡家先人之功。 這位陸國公還真是會把胡家往火坑里推! 胡安黎立刻就去了胡清那里,胡家在行宮這里亦有御賜別院,胡清聽完胡安黎說完來龍去脈,輕輕拍著湖邊扶欄,輕聲道,“這別院還是當年老祖宗在世時,仁宗皇帝所賜?!?/br> 胡安黎望著胡清,胡清的視線自湖水上收回,對胡安黎道,“你也知道,我們這一支,原非嫡長一脈。胡家最初是外戚出身,嫡長一脈得的是承恩公之爵,我們這一支爵位是老祖宗刀槍血海里掙來的。當年秉承的教導便是以軍功立身,所以,嫡長一脈不為明圣皇后所喜逐漸凋零敗落,我們南安一支卻得以延續至今?!?/br> “當初你曾祖父救駕過身后,先帝原有意再為胡家賜爵,你祖父婉拒賜爵,此事也不準家人再提,今上登基后修先帝在位時的史書,也是你祖父面諫陛下請史官勿提此事。臣子救駕原為本份,何況咱們胡家多年深受皇恩,每個胡家子弟都當忠君保國,為君為國而死,乃是胡氏子弟的本分。你祖父從未對家中晚輩提及此事,也令我等不可再提,就是擔心家族子弟倘知曉此事反生怠惰之心?!焙宓?,“你若不提,我也想不起。陸國公倒是消息靈通的很?!?/br> 胡源現在的存在已令胡氏家族蒙羞,胡安黎是他嫡脈骨血,對胡源現在的認知也只有一個,斬首以謝天下,更是成全胡家最后的名譽與體面。 胡源不死,胡家就會被他拖到更不堪的境地! 不知陸國公是出自什么樣的目的將此事在御前挑破,但,陸國公此舉是絕不會得到南安侯府的任何理解。南安侯府這樣存活百多年的家族,它所經歷的興衰,看過的世事,遠非賜爵不到二十年的陸國公府能比。 它的冷酷,也遠在陸國公的想像之上。 胡清那雙在南夷的戰火與海風中淬煉多年的眼睛看向胡安黎,“跟著三殿下,未嘗不好。只是眼下外頭的閑言碎語會不大好聽?!?/br> 胡安黎明白胡清的言下之意,胡清沒有裝什么兄友弟恭,家族向來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胡氏子弟在南夷流血賣命,胡源原該在帝都主持大局,結果,胡源弄出這樣的禍事! 不說旁人,胡清對這位長兄就成見極深。 胡清被南安侯派回帝都,便是有意讓他在御前磨練,以后接替世子之位的! 不得不說,胡清與胡安黎都是明白人中的明白人。 難得的是,二人皆有心胸,方有今日相處融洽。 眼下局面,胡清不能出面,他是穆宣帝新立的世子,對于胡源之事,胡清最好避嫌。 要出面的是胡安黎,只有胡安黎才能親自執筆書信給南安侯。 此事,能決定的只有南安侯。 南安侯可以大義滅親,因為他是胡源的父親,父讓子亡,子必亡。 胡安黎則會因此終生為人所詬病,哪怕在胡清看來,胡源這樣的簡直枉為人父。但只要有父子名義在,胡安黎便要受此譴責。 胡安黎是寫好書信方去見的穆安之,穆安之聽過來龍去脈,也不禁道,“南安侯倒真是用心良苦?!?/br> 胡安黎道,“這件事還是需祖父定奪,給祖父的書信我已寫好,請殿下過目,看可還周全?!?/br> 穆安之也沒客氣的接過看了一遍,他不解的同胡安黎道,“你寫這信倒是省了我的事,以后你要怎么辦?胡源怎么說也擔著個父親的名聲。你以后可是要科舉的人。把這信拿回去,我給南安侯寫封信便是?!?/br> “這如何使得?倘傳出去,叫些小人說起來,殿下就是逼迫祖父大義滅親的人了?!焙怖杓钡?,“殿下原是公心,就成了私義!” “什么公啊私的,不論公私我都要用律法處決此案!我名聲一直不好,多此一樁事不多,少此一樁事不少?!敝灰獑栃臒o愧,穆安之根本不在乎名聲什么的。 “不行!”胡安黎大聲打斷穆安之的話,他一向斯文,突然吼了一嗓子,倒把穆安之嚇了一跳。 胡安黎立刻壓低嗓音,壓低上身湊到穆安之跟前,低聲道,“殿下的名聲是秉公直斷,是嫉惡如仇,是言語直率,心地仁善,絕不能是逼父殺子,更不能替陛下擔上皇家忘恩負義之名!” 這樣有離間天家父子嫌疑的話一出口,胡安黎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的聲音像是從心臟里掏出來從喉嚨里一字一句的擠出來的一般,“我說這話,便是生死都交付殿下手里!殿下,您的名譽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我要效忠的人,就是能給冤者以公道的人!我他媽這輩子都受夠了不公道!殿下,您在,我追求的志向方有實現的可能?!?/br> “殿下,請一定要珍重己身,您的安危,您的安康,您的名譽,對臣而言,都無比重要!” 胡安黎從穆安之手中一寸寸的抽回書信,穆安之看到胡安黎手背上繃緊的淡青色的血管,聽到這位一向溫和的屬下第一次這樣不容置疑的聲音,“這事就這么定了!” 第184章 一七二章 胡安黎走后, 穆安之在書房坐到夕陽西下日幕降臨, 直待一盞橘色暖燈映入暮色, 穆安之眼睛微微瞇起, 見素霜提燈進來福了一福。 “殿下久不回去,娘娘打發婢子過來看看,是不是有事絆住了?”素霜將手中燈籠放在桌角一畔, 她臂間搭著件披風, 過去服侍胡安黎披上,“傍晚風涼,殿下這衣裳薄, 當心著了風?!?/br> “哪里有這樣虛弱, 我壯實的很?!蹦掳仓鹕? 見窗外燈臺都掌了燈, 不禁道,“這不留神, 該用晚膳了吧?!?/br> “是呢,娘娘很掛心殿下,晚上特意令廚下烤了新鮮的鹿rou,等殿下回去享用?!?/br> 穆安之登時一臉的郁悶, 他倒并非不愛鹿rou,只是凡鹿血鹿rou都有壯陽功效, 他就是不吃鹿rou,每晚跟玉華meimei膩歪時都有些把控不住、自制不足,這要再吃鹿rou, 還不得原地爆炸。 穆安之道,“我正有件事要跟杜長史商量,你跟玉華說,讓她先用吧,這事要緊得商量的晚些?!?/br> “是?!彼厮?,“那婢子去廚下說一聲,令廚下置一席好菜送到杜大人那里去?!?/br> 穆安之抿了抿唇角,“要清淡些的。小杜愛吃素?!?/br> 素霜含笑一福,“是?!?/br> 素霜就要回內宅,卻被穆安之喚住,“算了,也沒什么要緊事,小杜今兒估計不在,明天是杜夫人的生辰,他說要回家給杜夫人祝壽?!?/br> 素霜一臉欲言又止,穆安之大步流星回屋吃飯,并未注意,素霜只得快些跟上穆安之的步子。 穆安之個子高步子大,便是小易也得小跑才跟得上,素霜一介女流很快就氣喘吁吁,穆安之留下一句,“你慢慢走,不用管我?!本蜌w心似箭的不見了。 素霜漸漸住了步子,心內忍不住想,殿下也只有在跟娘娘一處的時候知道放慢些步子。因為殿下一旦走的快了,娘娘就會喊住他一通抱怨,那時殿下還會一臉笑的跟娘娘說好話,主動放慢腳步,依著娘娘的步子走。 可若殿下真心喜歡娘娘,卻為何至今…… 但凡烤制類的吃食,都要現烤方好吃,王府有專門吃烤rou的家什,里頭是用紅泥燒制的圓桶型的烤爐,外砌青磚隔熱保溫,最外包著硬木,烤爐底放著木炭,待鹿腿烤好便用鐵支架到爐上,用下頭炭火余溫烘著,大家坐在邊兒上邊烤邊吃。 穆安之瞧一眼烤的酥香的鹿rou,點頭,“這些天我都沒去打獵,哪兒來的鹿rou?” “看你說的,沒去打獵就沒鹿rou吃了?”近來三哥倍得重用,許多人都給李玉華送禮,知道李玉華不收貴重東西,如今在獵場,大家送的多是野味兒。李玉華笑,“親戚朋友送的咱家都吃不了,我讓人或是腌了或是風干存著,今兒這頭鹿是皇祖母賞的,說三哥你現在當差辛苦,讓我給你多滋補著些?!?/br> “這鹿肥,正當烤來吃?!?/br> “我也這么說?!崩钣袢A關心的問,“差使好不好辦?” “還成。我就是跟著打個下手?!蹦掳仓浦?,視線忍不住往玉華meimei胸前鼓鼓的位置掃了好幾眼,想著去歲還跟他差不多平,轉眼就大了。 李玉華用膳不習慣一堆人伺候,穆安之打發了旁人,盛了碗熱湯遞給李玉華,“今兒這湯也好,聞著就是鮮?!?/br> “稀嫩的小野雞吊的湯,里頭的菌子也是在山上新采的?!崩钣袢A說著,穆安之已經持銀刀俐落的割了好幾片烤rou給她放到盤子里。 李玉華夾一塊送到穆安之嘴邊,穆安之張嘴吃了。 倆人高高興興的吃著烤rou,穆安之心里閃過許多人,小杜小胡老華還有遠在北疆的老友裴如玉,還有…… 穆安之抬頭看向李玉華,玉華meimei一心一意的跟我過日子,什么都為我著想…… 原本穆安之想著形勢略好些兩人再生孩子,可眼下,東宮已經先產下嫡子,孩子固然不是籌碼,但穆安之很清楚,有無子嗣對于皇子也是重要加分項之一。 倆人吃了一肚烤鹿rou,晚上睡覺時穆安之就想跟李玉華介紹個新的生小娃娃的方法,結果,李玉華硬是不信,說什么都不聽,認為穆安之是拿謊話騙她。雖不能一步到位,穆安之也拉著李玉華做了些不可言說之事,李玉華羞的打了穆安之好幾下,自己裹的嚴嚴實實的睡覺,還放下狠話,穆安之再敢亂來欺負她,就叫穆安之睡書房去。 看李玉華裹著薄被的身子,露出的一段白白細細的脖頸,淡淡的馨香縈繞,不知為什么,穆安之就想撲上去舔兩下。虧得他自幼在寺廟好幾年,默念幾遍心經方平靜下來。 穆安之簡直悔不當初,就不該趁玉華meimei不大懂男女之事將錯就錯,如今倒好,玉華meimei把錯的當對的,硬是不讓他近身。 這可得怎么想個法子叫玉華meimei慢慢轉變過來才好。 穆安之琢磨著,是不是找本春宮同玉華meimei同賞。 說來有些不好意思,穆安之先時端方君子慣了,他還真沒這些東西??上Ю嫌雅崛缬癫辉?,不然倒能找老友借上兩箱。 小杜小胡雖好,倆都是光棍,能懂什么。 華長史年邁,穆安之不好跟華長史借這些東西,顯著他這做殿下的不大正經似的。 一時,穆安之倒叫這小小書冊難住了。 穆安之這里一時間沒有進展,待八月底,先是南夷州送來南安侯八百里加夷的奏章。奏章中說的就是胡源的案子,大致意思是,若陛下不能秉公而斷,南安侯再無顏站于朝堂。有子如此,南安侯甚是羞愧??傊?,南安侯要求朝廷按律法處置,斷不能因私害公。 總之,南安侯那叫一個明曉世情,大公無私,大義滅親。 請穆宣帝依律而斷后,南安侯還做了一件事,寫信給次子胡清與家族族老,逐胡源一支出族。 逐嫡長一支出族,整個帝都都獨有南安侯這一份。 南安侯既逐胡源出族,胡源便再算不得南安侯一脈,這案子要如何斷,自有刑部做主。 至于南安侯為什么會在這樣的當口上奏這樣一份奏章,也非機密,很快消息靈通之人便知是胡安黎寫信給南安侯的緣故。 起初還有人以為是胡安黎向南安侯求情,淡淡的便有些不好聽的話語傳出,譬如,倘不是胡大公子所去書信,南安侯不知此事,自然不會痛殺親子。 換句話說,胡大公子此舉,倒是“陰差陽錯”解了三殿下的困局。 何況,當年胡大公子奉母告上宗正楚世子的事,可不是什么秘密。 如今看來,倘當初不是這位大公子執意將家中姨娘的事鬧出來,胡源倒不至有此了局。 穆宣帝在胡源案的奏章上批了個血淋淋的“斬”字,待朱砂晾干,穆安之把奏章合上收起。穆宣帝放下朱筆,看穆安之一眼,“把這奏章發出去吧?!?/br> 不論大家對胡安黎的評價為何,胡源的判決一定,大家除了頌揚陛下圣外外,不論與穆安之關系如何的官員也得說一聲“三殿下性情剛直,斷案亦剛直”,更何況多少清流忠耿之人對穆安之開始有了明顯好感。 東宮見到穆宣帝的批示,不禁微一皺眉,將這批示遞給陸世子,陸世子驚道,“竟真的判了斬立決!” “死罪當是死罪,只是南安侯一則功高,二則胡氏一脈向來簡在帝心,父皇對胡家也多有優容,先時這奏章遞上去許久沒消息,父皇把這差使給了老三,老三倒真是會辦差,這差使辦的好?!碧有α诵?,轉而拿起另一件折子。 陸世子憂道,“殿下難道不擔心?” “擔心什么?”太子道,“我原還擔心有先忠武公之事,胡源要逃過一劫?!?/br> “那些個清流最擔心的無非就是陛下因南安侯府功高輕判此案,三殿下一力堅持胡源死罪,如今胡源果真死罪,三殿下以此案立威立功,一舉雙得?!标懯雷拥?,“殿下也知道,慈恩宮向來偏愛三殿下,就是三皇子妃,也一向得慈恩宮的眼緣兒。如今他們夫妻,一人在陛下跟前,一人在慈恩宮那里,還不知要如何籠絡人心?!?/br> 太子合上第二封折子,看向陸世子,唇角拉出一抹笑,“表兄放心,老三還在我的手里?!?/br> 兩人正在說話,二皇子府內侍跑來報喜,“二皇子府打發人來報喜,二皇子妃剛剛喜得一女!” 太子高興的放下奏章,“好!果然大喜!這是父皇第一個皇孫女,著內務司按公主例準備給二皇子妃、與小郡主的賞賜?!?/br> 又與報喜內侍道,“同二弟說,別忘了寫報喜折子,萬千之喜,咱們早些報給父皇、皇祖母知曉,也叫長輩們一同喜悅?!辟p這內侍倆大銀元寶,內侍歡天喜地而去。 太子笑著起身,“二弟得女,還不知要歡喜的如何?宮中林娘娘不好輕動,我與太子妃過去瞧瞧,回來也讓太子妃與林娘娘說一說?!?/br> 陸世子贊同,“是,陛下和姑媽不在帝都,正當殿下與娘娘多照顧二皇子府上些?!?/br> 太子給陸世子使個眼色,陸世子湊上前,太子促狹一笑,“老三那里馬上就能熱鬧起來了?!?/br> 陸世子也不禁露出一絲譏誚,三皇子妃盼有孕的消息,不說人盡皆知,起碼權貴圈里不是什么秘密!可有時,這人也得看命,天生賤命,也得看有沒有孕育皇孫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