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離
元興五年,春。 西涼關外塵土飛揚,不一會兒就奔來了一匹快馬。 馬上的人儼然是一副羌人打扮,頭頂上的氈帽鷹羽隨著主人在馬背上的顛簸一同起伏。 此刻若是有鮮卑的將士在此,一定能一眼認出這人身份非富即貴。 守城的人一見來人的打扮,立刻招呼著樓下放下吊橋,打開西涼關的城門。 自五胡攻破京城伊始,到今日算來正好五年。 這五年對于遠在東都的東梁朝來說,真可算得上是流年不利。 元興帝退守東都,北方節節敗退,胡人入關占領了龍脈“長安”,但是胡人果然沒有止步于此。 元興元年秋,其他四部借“薛延陀獨占皇宮,并欺壓其他部族”為由,在長安城內開始了一場火并。 薛延陀首領夷男可汗逃往西部沙陀,去投奔自己的親家烏耶繁可汗,焉耆、鮮卑、突厥和黠戛斯四部瓜分了富饒的八百里秦川。 而在這場火并中,鮮卑跟黠戛斯兩部實力驟然壯大,因此焉耆與突厥兩部為了奪取更多的地盤——或者說為了敲詐到東梁朝更多的金銀財寶——煽動黠戛斯隨他們一起出兵,繼續揮師南下。 西南叛軍還沒有安生,元興帝李熠后院起火老早便自顧不暇,滿朝文武在經年累月的勾心斗角中早就沒了祖宗當年跟隨太祖打下天下的膽氣與血性,哪里還有精力面對來勢洶洶的胡人。 一番負隅頑抗之后,胡人攻下了洛陽,東梁再次遷都,渡過汾江,逃往了“南都”。 自此東梁朝廷形同虛設,天下大亂。 上至經年顯赫的世家大族,下至窮鄉僻壤的逃荒農民,紛紛揭竿而起。一時間習武之風盛行,大批大批的武林世家組建起了軍隊,阻敵于汾江以南。 然而沒有一個統領全局的人,各地起義軍始終是一盤散沙,互相攻打搶地盤之勢屢見不鮮。 人心不齊,大事始終難成。 因著這樣的原因,選出武林盟主已經是武林中迫在眉睫之事。去年的端陽大會,本應由力挫其他門派,且有著家學淵源的太白山莊莊主沈寒潭擔任武林盟主,不料卻因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草草結束,將推選武林盟主一事,推到了今年。 江湖上流言傳得沸沸揚揚,沈寒潭之所以沒當成武林盟主,全是因為孤云堡的阻攔。 這孤云堡前身曾是西域天山上的天虹教,也是威震中原的勢力。幾十年前天虹教內部兩派分裂,一派帶走了教中幾乎所有高手遠走中原,創立了現在的孤云堡;而剩下的一派依舊空守著天虹教殼子待在西域,后來改名為如今已經逐漸勢沒的塞上城。 孤云堡堡主薩姆加曾是當年天虹教教主薩其格日的侄子,來到中原以后改名顧長河,使孤云堡成為了北方武林一大世家。北方諸部以顧家馬首是瞻,元興二年太白山莊沈寒潭同顧家定下了姻親。 然而三年過去了,這太白山莊莊主夫人秦飛霜到今天,也沒喝著顧家小姐顧云煙的媳婦茶。 武林猜測,這事兒八成跟無故失蹤五年的太白山莊少莊主沈秦簫有關系。 太白山莊沒當成武林至尊,其他門派高興地卯著勁兒招募弟子擴大勢力。眼瞅著今年五月又來了,各門各派就等著花落自家,一舉奪魁。 此事在紛紛自立為王的胡人們眼中看來,只不過是“南人”們鬧著內斗的又一幺蛾子,根本沒人將其放在心上。 他們更關心的,是中原地區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起義軍”。 入鄉被迫隨俗的鮮卑可汗被這些北邊的“游擊跳蚤”sao擾的不勝其煩,終于修書從西域請來了當初給自己出謀劃策,扳倒薛延陀的謀士——季離季公子。 這位季公子曾是安西王史朝緒的人,鮮卑可汗同史朝緒有些過命的交情,很是賞識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實則足智多謀的男人。 元興二年史朝緒暴病身亡,他幾個兒子反目成仇。這位季公子為求自保前來尋求鮮卑可汗的庇佑,自此留在了鮮卑。 這位公子很有些性格。不貪金銀不慕美色不喜與人交際,平生只愛游山玩水四處走動。但是關鍵時刻,那雙像塞北夜空上的寒星滴溜溜一轉,便能想到無數借刀殺人的主意。 鮮卑可汗很是器重季離,已經到了大小事情都得問一問這位季公子的意見。要不是自己沒有女兒,他都想將此人變成自己的女婿了。 而此刻,來到西涼關城下的不速之客,正是這位傳說中的季公子。 城門早早放下,季離一刻也沒停,徑直踏上城門板,策馬沖進了涼關,然后穿城而出,直直向著南邊而去。 汗血寶馬常年在西域邊界上沒日沒夜地奔襲,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長途跋涉,因此沒過幾日,便到了鎬京。 相比于元興元年薛延陀部統治下的“死城”,今年的鎬京還是繁華的多了。 當年薛延陀在這里燒殺掠搶無惡不作,被趕走的時候城中百姓們高興得手拿著鋤頭鐮刀石頭歡送他們,讓薛延陀部好好喝了一壺。在這樣的前車之鑒下,鮮卑可汗聽取季離的意見,用“懷柔之策”將這些豬狗一樣的“南人”當作奴隸一樣馴化,給他們留一口|活口就行了。 此法果然讓鎬京中那些不安分的南人乖乖聽話起來,鮮卑可汗也才真正享受到了當年大梁皇帝坐鎮中宮俯視天下的威儀。 所以這位季公子甫一入京,便立刻有人在城門上等著,為他接風洗塵。 季離剛翻身下馬,一個身著盔甲的將士便牽走了馬,另外一個將士接過了季離脫下來的羊絨袍,用羌語笑著問道:“公子剛從天山上過來?天山可不比這里,南邊兒比咱們那兒暖和得多?!?/br> 季離“嗯”了一聲,沒再多說別的。 那將士知道這位公子寡言少語,不喜歡多說話,于是自顧自陪他閑聊:“大汗等公子好久,世子最近突發奇想想到江湖上去野混?!?/br> 季離瞟了他一眼,問羌語問:“大汗是怎么想的?” 將士:“大汗說其他四部族正被這些武人之勢力所擾,我們不去瞎摻和,也不準世子去?!?/br> 季離點點頭,跟這將士換了一匹馬,向著西市自己的宅子中走去:“中原武人不過一盤散沙,不足為懼。在北部扎穩根基,早點把后邊穩下來才是?!?/br> 那將士點點頭,又問道:“公子回來解決了這些南蠻子,還回去嗎?” 他似乎對于季離解決起義軍一事非常有信心,干脆問到了季離以后的打算。 “回去?”季離聽到這話一愣。 “回天山???”將士莫名其妙地接口,心中奇怪——公子不是常年都在天山上走動,不愿久待在中原么? 好半晌,季離才答道:“……不回了?!?/br> 將士很是驚喜:“您待在鎬京嗎?” 季離搖搖頭,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拍了拍,然后再次搖了搖頭。 反正季離常年都在外頭,獨身一人游山玩水玩的天高皇帝遠也不足為奇。 將士笑道:“世子跟大汗理論的時候還在說,‘師傅還天涯海角四處跑呢,父汗既說要我日后長成師傅那樣,怎么我學師傅游歷就不行了’?!?/br> 聽到這話,季離那如同古井無波一樣的表情終于動容了一下,輕輕笑了笑:“托努爾還小?!?/br> 將士見哄得他高興,自己也很是開心地應道:“世子照著您長?!?/br> 沒幾步就到了宅邸門口,季離吩咐道:“你告訴大汗我稍后入宮,也給托努爾說一聲,我回來要查功課了?!?/br> 將士歡喜地應了一聲,快步流星地向皇宮去了。 季離進了自己的府邸,站在門口愣愣地看了好久,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澀。 這宅第的地當初是他自己選的,但也僅僅只是一塊地而已。他當時遠在天邊,鮮卑可汗分發封地豪宅時,他只讓海東青草草傳了一封信過去要了這塊地,然后就再也沒管過。 此次回來,竟然是第一次見到自己所謂的府邸。 鮮卑可汗考慮到他曾是中原人,因此頗為貼心地將江南的匠人抓來,在鎬京滿是粗獷之風的宅院群中,建了這樣一所頗具前朝遺風的府邸。 沒有人見過這塊土地上曾經的府邸是多么輝煌而溫暖。匠人復制新修的宅所雖徒有其表,但身處其中卻再也聽不見曾在長安滿城大火中悲鳴的梁風了。 季離自嘲的笑了笑,抬步跟著管家進入了正堂。 管家一路帶他走過后院的錦鯉池,正要張羅著后廚弄一桌子吃的給主人接風洗塵,眼巴巴地看著季離,希望公子對于這里頭的裝扮提點想法——或者說夸一夸他們——就聽得季離吩咐道:“在這兒開一片園子,種些芍藥花,今晚我就不在這兒吃了?!?/br> 他稍后就進宮,鮮卑可汗自然要留他一頓飯。 管家連連應聲,連忙著人去集市里找花匠。季離摒退了下人,自己去房間內換入宮的衣服。 鮮卑可汗入鄉隨俗入得很是完備,連大梁朝曾經的禮儀規矩都學得淋漓盡致,一套禮儀下來足門足樣。當然,這其中自然少不了季離這個中原人的影響。 他推開門,身影突然一頓。不過隨即又輕輕嘆了一口氣,立刻反身關上了門。 堂前站著兩個人,悄無聲息潛入鎬京卻沒有被任何人察覺,足可見這兩人的高明。 季離并不驚慌也不戒備,他只是走上前來恭敬地低頭喊了一聲:“爹?!?/br> 這一聲像是點著了火藥桶。一陣掌風掃過,季離下意識閉上了眼想躲,但控制住了自己。 然而凌厲的掌風實在太快了,季離才來不及再多想些另外的,就被這不速之客一巴掌摜在地上。 口中頓時一片腥甜,嘴角溢出了鮮血。 “原來你還知道自己是誰!” 沈寒潭氣得聲音發抖,連手都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