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這幾年京城的彎彎繞繞其實還非常復雜。 吏部今年開始著手“京察”的時間,比往年要早了很多。 大梁的規矩,每年都要對各地的地方大員進行考查。京官要應付的就是“考課”,而地方官們要應付的便是有御史臺派出的“監察御史”代行巡撫職,從年中六月盛夏暑氣正濃時就要開始往各地溜達。 遠的地方御史們耗上一個月的光景考察完再慢悠悠地往長安京趕,然后再將這些七七八八的東西報到吏部由吏部的考功司逐一評定定級,這一年基本也就過去了。 他山南道這里說遠相較于更南邊的嶺南也算不上遠,但是同其他比如淮南道,江南道之類就算不得近了。 今年他的“京察”由兩江巡撫使胡大人考查完畢,算是將今年應付過去。但是沒承想那年地陷都沒能給成績添上一星半點的彩,反而在啥也沒干成的今年,讓京城里頭那些人終于把他撈回去了。 政事堂雖然撤了,但是中書兩位大人不是還死死的掐著他們的脖子么。 沈秦箏心想:“看來終究還是把吏部爭取回來了?!?/br> 章和三年他遠赴永州,新黨被打壓至元氣大傷。調職的調職,查辦的查辦,抄家的抄家,各機構都忙得不亦樂乎。 這場爭斗算是曠日持久,影響非常之深遠。別的不說,就單說缺額人數就能對情況可見一斑。 直到今天,好些地方的缺額仍舊沒有新人來補上。尤其是九寺五監,里頭的人暫代數職的實在太多,禮部鴻臚寺國子監以及戶部司農寺,還有工部少府監,都能稱得上是光桿大人一枝獨秀了。 李肆千思萬想,萬萬沒料到自己這一手制衡,竟弄的國祚失衡,朝廷都快整倒閉了。 這幾年唯一有點好兆頭的,就是相較于以往,各位大員的官僚作風大大減少,戲也聽得很少樂子也找的不多了。雖然貪還是一樣貪,事還是一樣拖。 畢竟每天領一份俸祿干兩個人的事兒,都不閑。 他雖然遠在山南道,雖不比以往稍一點風吹草動就盡在眼里,對于京城的情況還是知道個一星半點的。 比如趁著各個職位空缺,哪方勢力都挖空了心思的往進塞人。 新黨自沈秦箏被貶后以刑部侍郎今刑部尚書李義載為牛耳,也逐漸壯大起來。這李義載確實也算得上是一把扳腕子的好手,后來又逐漸將禮部納為新黨的版圖。 看如今的樣子,吏部也有一襲說話之地了。 工部尚書江祥是個誰都懶得去惹的刺頭,戶部常年都是各位將軍各位老大人的撈金巷。當年沈秦箏費了老大的力氣,手也沒有伸進去。想來如今情況也不甚樂觀。 而兵部,兵部哪有他們這群書生什么事兒。 這樣細細一謀劃,新黨在這九年竟然在都省里做到了與舊黨分庭抗禮了。 還不止,全國廢除推選全部變成科舉選人以后,引發了一場地域上的思想摩擦。 從祖宗會寫文章會說話那時候開始,全天下的老百姓都知道江南道淮南道一帶盡出才子,特別會考試。一場科舉下來,一甲里有七八都是同鄉。 雖說這也怪不到人家江南學子頭上,但是其他地方的舉子心里總歸還是不舒服的。尤其是長安坐鎮北方,但是京城里頭的紈绔世子卻越來越多,這一點就非常讓李肆擔心。 他整日里打壓舊黨整出來一個新黨平衡朝廷就已經夠忙的了,現在隱隱有“江南黨”冒頭的傾向,若真的讓他們成了氣候那還得了。 于是朝廷又搞了一個“南北榜”,南邊特指江南淮南的錄取人數總和最多只能到一半,另一半得讓除了江南以外的地方分化了才是。 最重要的是,每年一甲與二甲前六名共十八人里都得先進翰林院,學會議政了再由吏部派到各部門去歷練。 雖然更加重了各機構的負擔,但好歹這六年再也沒有出過像那幾年一樣水火不容,黨同伐異的局勢了。 因此,翰林院與御史臺自然而然就成了新人扎堆的地方。 沈秦箏嘆了口氣,看向自己攤開的手掌:“二十四司,一臺一院,九寺五監,路漫漫??!” 莫青笑著湊上前來:“既然能回去,說明京中還是有人掛念的,東山再起指日可待?!?/br> “東山再起?”沈秦箏突然覺得有點可笑,他挑起眉嗤笑:“六年前任人宰割,逼得不得不被趕出京城,教訓還沒吃夠嗎?” 他突然捏緊了手掌,手腕處的青筋因為太過于用力而突顯,整個手臂都在輕輕顫抖。 血液沸騰奔涌于全身上下。 ——這一次,我再不會成那身不由己的棋子,我要做翻手云覆手雨的對弈人。 “欺人太甚!” 沈寒林臨近年關火氣越發的大:“邵南應那個見風使舵的老東西。軍費已經縮減到這個地步了他還想怎么樣!” “岳父消消火?!毖嗤趵铎谶f了一壺茶,嘲諷道:“自韓澤從禮部尚書升到中臺,代了劉閣老的職以后,我那個皇兄便很是親近這些人了。何況軍費減一減不是更好,這幾年史朝緒滿肚子肥油,從牙齒縫里扣一點也礙不著他多大事,免得目中無人,生了些不該有的什么心思?!?/br> 沈寒林:“誰不知道皇帝那點心思。寧遠侯教出來的人就只會些制衡小計,哪兒學過什么帝王術。章和二年搞出來一個新黨來擠壓老夫想分一杯羹,李冀那個蠢東西走了以后又開始從世家中挑撥離間,邵南應又算個什么東西!還有那個韓澤,媚上欺下之徒,靠那股子道貌岸然,竟也能入中書?!?/br> 想當年韓澤為禮部尚書他為吏部尚書的時候,兩人就有過中書令之爭。雖然那時候沈寒林成功擠掉了韓澤入主中書,可沒過幾年,門下省中臺兼同平章事劉閣老致仕,封了太師,李肆最終還是把韓澤提到了這個位置上。 中書省門下省本來就配合密切,以前崔劉兩人在的時候,門下基本不會給中書使絆子,現在好了——政事堂一取,中書發令,門下能挑出毛病的一定駁斥回去,他日子本就不好過。 中書左仆射邵南應一見風向不對,立刻便一改以前作風,有些明明能過的事情非給他攔著。 燕王:“邵中書那就是條滑不溜秋的老狐貍。再說了,想當年咱們擠走了李冀,現在照樣能擠走韓澤跟李義載。至于邵南應,不過就是墻頭草,不會翻下墻來的?!?/br> 沈寒林:“說起李冀,呵!韓君池倒是會說話,竟然還能讓皇帝想起來有這么個人窩在山南,還能讓他啟用一顆棄子,真是煞費苦心了?!?/br> 燕王笑了笑:“我可聽說這事情可不止同平章事韓大人,連我那老師昝太傅也摻和了一手?!?/br> 沈寒林擺擺手:“他畢竟是翰林院出來的人,昝修拉一把也是正理。當務之急趕緊得把吏部其他空缺填上去,不然日后朝堂上我們將越發艱難?!?/br> 燕王:“可是他進了戶部,戶科給事中可是肥差?!?/br> “戶部有喬大人頂著,不妨事?!鄙蚝帜罅四笫种干系暮?,陰惻惻地冷笑:“不過你倒是提醒我了,李義載不是想把他拉回來嗎?好,我就趁他的意,讓李肆永遠記住還有這么個人活在世上。這朝堂上風浪我見得多了,憑這點本事就想翻老夫的船,做夢?!?/br> 燕王得意道:“岳父說的對,這一條我們可得好好用一用?!?/br> 沈秦箏從京城走的時候很是凄涼,基本沒有什么人送別,沒想到回來的時候竟然是還是照舊。 他從南郊城門入京直奔將軍府的時候,晏管家早早收到了消息將府內一應雜事整理干凈,給他們接風洗塵。 晏管家欣慰地看著沈秦箏:“少爺一路舟車勞頓,今晚就早些休息吧?!?/br> 沈秦箏笑著接過中衣,將剛沐浴過后的濕發攏在身后,道:“晏伯,我已經讓莫青去給韓府跟李府遞了書,待會兒得入宮一趟。明日就要上朝,今天可有的忙活。您自己讓王媽弄點好吃的,跟大家伙兒好好敘敘舊吧,我子時以前一定回來?!?/br> “誒誒,好。您出門多穿點,京城不比南邊,這天兒可冷著呢?!标滩贿厧退┮乱贿厬溃骸鞍∵€有,將軍來了信,今年除夕許是能回來?!?/br> 沈秦箏高興:“什么時候的事兒?” “就前幾天,將軍說今年邊關事務清閑,沒什么事兒,要是趕得上就回京過年,趕不上就再說,明年正月尾再回朔方?!?/br> “好事兒??!太好了!” 晏伯慈祥的呵呵笑:“以往可沒有這樣的,將軍知道您這些年不容易,特意回來看的?!?/br> 沈秦箏也不答話,只是笑,整個人都容光煥發起來。 這么多年,哪怕就是沈秦箏被貶往山南的那一年,沈寒溪都沒有回來看過他。 沈秦箏心里就算再寬心,心里還是會忍不住懷疑,沈寒溪會不會將他們同國公府水火不容的現狀怪罪到他身上呢? 他寫的家書里也從來不會提及秦國公府的事情,讓他總是會忍不住多想。 今年他回來過除夕,是心里的結解開了的意思嗎? 沈秦箏就在這樣的反復思量中,跟著小黃門進了皇城。走到東宮墻外的時候,迎面撞上一群身著深紫蟒金圓領的人。 那是御史臺的人。 為首的那個,正是御史中丞。而沈秦箏大老遠就瞧見了,一大群御史大人后面跟著的那個年輕小子,正是身著官服的沈秦簫。 他第一次看見沈秦簫身著官服,頭戴毳冕的樣子,有些驚訝,更多的卻是有些吃味。 風華絕代正當時。 天知道這人收了多少世家拉攏,沈秦箏心里默默吃醋。 他向著御史中丞一拱手鞠躬,御史中丞等人亦輕輕點頭回禮,皮笑rou不笑地寒暄道:“沈大人回來了,真是稀客?!?/br> 舊黨把持著御史臺,他當然知道,這奚落本也不當回事,恭敬答道:“大人掛心?!?/br> 御史臺眾人見他不接招,也懶得跟他浪費時間,不再言語往前走去。 沈秦箏見他們過了身,直起身來看著他們遠去。 小黃門回頭催促了一聲又往前走:“沈大人快走吧,皇上正在勤德殿等著?!?/br> 沈秦箏:“是?!?/br> 他剛要抬腳,只見跟在御史們后面的沈秦簫突然回過頭,朝他眨了眨眼,然后開口向他無聲地做了幾個口型。做完又生怕被人發現似的,連忙挺直腰背,跟緊諸位上司。 眾位御史還在前面走著,小黃門也沒再回頭看,沒人注意他們倆的互動。 沈秦箏嘴角勾起,眼睛里是承不下的溫柔與笑意,方才被人擠兌的那一點不愉快一時間蕩然無存。 他點點頭,向西苑勤德殿走去。 ——哥,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