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人驀地笑了。她的笑容帶著點郝伊人看不出的情緒，像是個旁觀者一樣。

    笑了一會兒，她直視著父親似是威脅，那話語任誰都聽得出來，聽得出她不是這家的女兒，聽得出她是這個女人的親生女兒！最后，她將一張黑卡放在了門邊的架子上，開門走了。

    一切就向她未出現一樣，屋子里又恢復了平靜，靜得有些死寂。

    郝伊人瞪著已經關闔的門出神，這個女人旋風般襲卷了她的家，她這個本以為相安無事的家。她回過頭去看她的父母，他們也在看她，相對無語。她希望他們能對她說些什么，說那個女人在瘋言瘋語在胡說八道，可是他們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又或者說是沉重地看著她。他們的無言就是證實，證實——她的身份——已不再是這家的一員。

    她不想要這樣的結果，今早她已下定決心忽視那份真實，她就是郝家的女兒——除非他們不認她不要她！“爸、媽，我叫郝、伊、人。我是你們的孩子，永遠都是，除非你們不要我?！彼囊暰€有些模糊，可她還是將眼睛睜得大大的。

    郝媽哇地一聲撲向女兒，抱著哭喊：“誰說你不是！你就是，你是我的女兒??！”

    她接住母親，淚終于掉落。還好，還好……她還有家。不知道為什么，這一瞬間她是那么害怕失去它。

    郝父看著哭成一團的母女，愁眉深鎖地走進書房。

    該來的終究逃不掉，第二日郝父離開家之后是和那個女人一同回來的。

    那時正好羅浩提著雞鴨魚rou站在門內，她再看到爸和那個女人，真的是想昏死過去，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羅浩還算精明，能進律所也是不簡單，反應夠快。見郝家氣氛不太好，馬上道：“伊人前段時間病了，以初過不來，讓我來看看?！?/br>
    她心里的大石剛放下一半，但佟麗茜的話簡直把他們倆小孩兒嚇得魂兒都飛沒了?！斑@是小姑爺來上門呀，我來得可真是巧！”

    瞧瞧這話說的，她真的支撐不住了，當場就昏了過去！

    郝伊人驚出一身冷汗，神智多少回來了一些，聽到拍門聲，她只是對著門說了句話，并沒有去開。她現在沒有力氣聽各種安慰，經歷過五年前的事情，她已經不再相信安慰可以讓她活下去，安慰也解決不了問題。

    她只相信實實在在擺在她面前的東西。比如她在商業區里背街上的小攤，比如每天收到的飯錢，比如陽陽的腿好了……說她市儈，什么都好，她只信眼前真實的東西，真實的結果。

    眼前的景物又有些模糊，她又看到了當年的人當年的事。羅浩出現在她家的那一幕，所有該來的不該來的，該出現的不該出現在的，全部集合在那一天里，也是自那一天起，她開始自己譜寫未來。不幸的是，她譜寫得很糟很糟……

    她睜著眼看向窗外的天空，艷陽高懸在那兒被云一次又一次地遮掩。她想，她的一生就該是這樣了吧，這樣平淡地生活下去，將女兒養大。不去想很多，不去奢求什么，就這樣地活下去。應該是可以的，如果她不去想很多，就這樣簡單地生活應該是可以的，但是偶爾也會想起那些錯誤的源頭。

    這一生她犯的錯誤實在太多太多，不論是對他人還是對自己，她已無從細數，所以現在活著的每一天她都在瀆罪。

    是的，瀆罪。她虧欠了太多人。

    她還記得那天她醒來后，看見羅浩坐在她的床邊，父母和佟麗茜都在外面。羅浩的表情很復雜，有抱歉也有無辜，還有無法解釋的無奈，但他還是在她醒來的瞬間關切地問她怎么樣，她感到欣慰。

    她慢慢地坐起來，頭靠著床頭的枕頭，接過他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口，“我睡了多久？”

    羅浩告訴她沒有多久。

    還好不是很久，她舒了口氣，“為什么今天過來了？”

    “應該過來的，只是……不是時候?！绷_浩說到這兒，有點抱歉?！芭履阋粋€人補不上身子，所以過來的?！?/br>
    她忙捂上他的嘴，生怕父母聽了去?！皠e亂說，讓我爸媽聽見了可不得了！”見羅浩聽話地點頭，她才松開手?！艾F在就走吧，別來了，你也看見我父母都從國外回來了，我們的事就到此為止了?！爆F在的她已經不在乎情與愛，她擔心的事比那些重要得多。那個叫佟麗茜的女人同父親一起回來，這說明她昨天不是莫名出現的，那么現在她又來了，證明什么呢？不自覺地，她揪緊了心。

    “我不會不管你的，不過再過來時我會先聯絡你?！彼酒鹕?，離開是必然，現下也不允許他再留，郝家的氣氛不對?！暗俏覀兊氖逻€沒有到此為止，我們綁在一起了，分不開?！?/br>
    她瞪著他，此刻她真的沒有力氣沖他大喊大叫，只是一直瞪著他。半晌，她扶著床起來，準備送他。

    當兩人出現在客廳，三雙眼睛瞟了過來，她沒打算說什么，卻被佟麗茜的一句話攔了下來。

    “怎么也不介紹一下小姑爺呀？”

    佟麗茜的話讓郝父起了疑心，也問了為什么以初沒有跟著一起來，羅浩在為難的時候，她忙說前兩天胃腸出了問題住院了，搪塞了過去。

    于是乎，羅浩被郝家人感謝著送走了。她在心里松了口氣。

    全家人回到客廳，她知道真正的問題還沒解決，硬著頭皮，她也坐進了沙發中。

    佟麗茜最終沒忍住，從包里掏出一個物件要送給她。

    抬起頭，敷衍地笑了笑，道：“阿姨，這張相片應該給我的父親，相片對于他才更有意義?！?/br>
    她接過來，低頭看相片里的人，不用猜也知道其中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應該就是她的親生父親。那么，然后呢？她下面應該做出什么樣的表情又或者是動作才能滿足每個人的心情？真的很可笑，她低下頭看這張相片的動作只是在想這樣的問題，爸若知道一定會罵她不孝！但是，沒辦法，她對相片乃至面前的女人都感到陌生，而陌生人又對自己造成什么影響呢？她愛她的父母，她滿足現有的一切，她不再需要一個有錢的媽，即使這個媽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于是佟麗茜從手上拿下了戒指遞給她，說是見面禮。她看著那東西，即使在中國沒見過也不動心，僅僅是一個物件就能夠抵消二十幾年沒有教養的責任嗎？腦海中忽然出現了兩個字“收買”，這個女人認為一個物件就可以收買她的良心嗎？她在心中嗤道。

    “我什么都不缺，有父母有家，畢業了學校也推薦了單位，事事都如意，我真的不知道還想要什么。阿姨，你既然是回來探親，有需要的可以幫一把，沒需要的就重溫一下昔日時光，其實不必這么客套的。這話我說得有點沒大沒小了，不過是我的心里話?！?/br>
    郝媽一聽，忙幫著附和，要留下佟麗茜吃飯。

    佟麗茜讓自己親生女兒教育了一通，面子上有點掛不住，但她也不會就這么走了。于是她將目光調向了郝明遠，她今天是來要個說法的，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

    郝明遠咳了兩聲，他開口?！耙寥?，這位佟阿姨其實是——”

    “我知道?！彼龍远ǖ負尠?。她不要聽到那個“親生”，她討厭?！拔也碌搅?，所以也不用解釋了。我不想問也不想聽原由，我的父母只有一個?！苯又?，她又將目光調向佟麗茜，這個女人真的很漂亮，這是她第一次認真地看她。如果自己從小跟著她，也會以她為榮的，只可惜……事實并非如此?！百“⒁?，其實你這次回國也有了很大的收獲，你見到了我的父親，也認識了他的女兒，應該知足?！?/br>
    佟麗茜沖自己的女兒笑了笑，“說得沒錯，我這次回來是賺了。不過，孩子，話永遠不要說得太滿，滿招損?！闭f罷，她站起身，不再多留。

    走到門口時，她留給郝伊人一張名片和一打錢，“留著吧，總會用得著?！?/br>
    她沒有多言，佟麗茜走后，隨手將名片扔進紙簍中，轉身回了房間。

    郝媽望了望女兒的房門，偷偷抹干了眼淚。趁丈夫沒注意，從紙簍中揀起了那張名片收了起來。

    當所有的事情都湊著份子趕到一起，這已經不是覺得喝涼水都噻牙的時候了，她只有迎頭沖上前，被撞得頭破血流也是活該。自作孽，不可活。

    當天晚上，郝爸就將她叫去了書房，將桌上的相框第一次給自己看，同時也將佟麗茜給的那張一并放在桌子上。

    “我不說，你也明白了。伊人，你的父親，就是他，姜子文。是爸下鄉時的好友?！蹦鞘撬谝淮我姷阶约旱纳?，一副很有知識的樣子。

    她看著那兩張相片，想起剛剛在看到佟麗茜給相片時，他們坐立難安的樣子，真讓她心疼，一瞬間她覺得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像他們一樣愛自己了！她真的很慶幸，前二十幾年有他們做她的父母，她也希望以后她都可以像以前那樣輕松地喊“爸”、“媽”。

    只是，可以嗎？當那個女人出現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時間再也無法倒流。

    爸告訴她她的生父由于佟麗茜郁郁而終；如果她的生父沒有和佟麗茜結婚，她就可以是一個比現在還要幸福的小女孩。

    記憶的閘門被拉起，過往如潮般的片斷蜂擁而至，郝明遠盯著相框，慢慢同她說起了那個年代的愛情。她知道，爸是想讓她多了解她的生父，而絕非是她的生母。

    那個時候，又或者說是那個年代，他們都是熱血青年，都下鄉當知青，郝爸、姜子文和佟麗茜。他們都是t市的，所以也常在一起勞動，漸漸培養起了感情。佟麗茜是女孩子，他和子文都對她很好，當然在當時那個地方也有對佟麗茜這種大城市的女孩覬覦的，但是她不理他們，只對他和子文好。

    他們的感情在他的理解就是同鄉情，再好一點就是同學的那種情感。但是子文顯然不是，他對佟麗茜是愛情，他愛她。那是郝爸后來才知道的事情。

    子文有一天單獨找佟麗茜談，他們是在他們勞動的農場河邊，可是談過后姜子文就非常失落。他來找他喝酒。他是不明就里的，但酒過三巡，姜子文說出了原委，他的追求失敗了，佟麗茜對他郝明遠很有好感。對于這一點，郝明遠比較無奈，他承認佟麗茜是一個很好的女孩，但他剛接到父母的來信，信里說給他找了個對象，他一向孝順，便應了。于是他對子文表明了立場，并表示一定會幫他。

    于是第二天，他就找到了佟麗茜，說明情況。他還記得佟麗茜當時詫異的表情，她說沒想到他這么沒主見。然后，她就和姜子文好了。

    他以為一切就這樣了，應該沒有任何變故了。但是在很久以后，他們返城，子文和佟麗茜結婚三個月后，她提出要出國深造，姜子文不同意，因為那時佟麗茜已經懷孕了。他們大吵了一架，但子文從來吵不過佟麗茜，最后就是她決定生完小孩再走。佟麗茜說到做到，生完伊人還不到滿月，包袱款款去了美國，留給姜子文的只有一張離婚協議書。

    姜子文一個大男人帶著一個不足滿月的小女娃，生活又豈是一個難字形容啊。他郝明遠知道后就把孩子接過來讓妻子帶著，他心疼子文，娶了這個薄情薄義的女人。但子文還是愛佟麗茜，心里放不下，這么想著人就抑郁，久而久之，子文得了肺病。那個時候，這個病無藥可醫，子文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到了孩子，他托郝家照顧，以后讓孩子姓郝，有粥的時候賞口粥就行，說得郝明遠心里堵了一塊大石頭，當下就認了伊人做親閨女。姜子文瞑目了。

    郝明遠的妻子也十分喜愛伊人，所以兩人一商量，不要自己的孩子，只照顧伊人一個。也算是不負子文的重負。

    一晃眼都二十幾年了，伊人都大學畢業了，只是沒想到佟麗茜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爸，我的生父是個鐘情的人，而您和媽都是重情重義的人，我能叫你們一聲爸媽，我很驕傲！我郝伊人以后都只有兩個爸爸，一個mama?！?/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