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人樂樂呵呵地飲了幾杯，然后瑞王爺帶著女兒告別眾武者，又鉆進了文人堆里。

    遲楓這時已經了然，今天，瑞王爺這是來給寶貝閨女選老師的。

    果然，王爺又請了一位飽學之士擔任女兒的老師——只給蓮兒一個人講課，沒有其他兒女的份。

    在瑞王爺跟本地鴻儒們暢談之時，遲楓觀察著身邊這位受到王爺獨寵的靦腆小姑娘，心里疑竇叢生。正當他糾結不解，蓮兒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偷偷含羞帶怯地朝遲楓笑了笑。

    這笑容美則美矣，卻仿佛讓遲楓感應到了什么厄運一般，霎時后背生寒。

    第9章 住王府，戰擂臺（八）

    宴席之后，遲楓跟著王爺和蓮兒回到了王爺的住所。

    依著王爺的命令，他的寶貝女兒已經住進了王府中這個最為寬敞舒適的院子。甚至王爺把他自己那間臥房騰了出來，讓下人們重新打掃布置一番，作了蓮兒的閨房，而他自己則搬到了旁邊另一間條件稍遜的屋子——遲楓的地鋪當然也隨著一起被搬了過來。

    晚間，王爺喝了些茶水解酒。他驅散了身邊服侍的人，只留下遲楓。然后坐在房中，敞著門，看向院子中。不遠處，新安排的幾個侍女下人正簇擁著蓮兒準備梳洗休息。待那些人忙活一番，消停下來，王爺才稍微放松了精神，他靜靜地望著夜空中半圓的月亮，面無表情，像一頭沉默思索的獅子。

    獅子坐了一會兒，起身進了里間，又回身栓上了門。他吩咐遲楓，在外面候著，不等他開門出來，不許打擾。

    遲楓樂得不用再跟王爺大眼對小眼。他先是謹慎在外間站了一會兒，屏息靜氣，一副兢兢業業守衛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一直沒聽見里面有任何響動，他便慢慢放松下來，懶洋洋地打了幾個哈欠，然后緩步走到院子里消暑。

    涼風颯颯，月色迷人。白天遲楓雖然也在宴席上喝了幾杯，但這里的酒清得像水，沒有給他帶來絲毫醉意。

    四周無比靜謐，只能聽到一點點從遠處傳來的稀疏蟲鳴，遲楓一人在院子里展臂踱步，瀟灑自在。此時，他雖不得不被囿于王府這方寸之地，但頭戴星月，腳踏泥石，遠聽蟲鳴，近聞鳥語，他仍可與天地萬靈溝通交流，身體雖被禁錮，心靈卻依舊自由。

    遲楓油然從心底生發出一種獨立于天地間、不受任何擺布的豪邁之情。他不知道這情緒是該屬于遲楓還是方啟明，只知道這情緒在胸膛中左右沖蕩，此時若不能吟詩作對、擊節高歌，耍一耍劍也不錯。

    因為王爺似乎并不顧忌方啟明帶著兵器在自己身邊，遲楓便一直隨身佩劍了。這時他從容拔劍出鞘，劍鋒上挑，劃開半天星辰，清潤的劍光映得他眼眸中飛波瀲滟，通身上下既展露出世家公子的颯爽自信，又帶了幾分傾世玉郎的撩人風姿。他身隨意轉，意隨心動，在這院子里上下跳躍翻飛，劍影托著人影，如夢似幻。

    遲楓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又與方公子心意相通了，大概兩個人都有著浪漫的內心，如此良辰美景，不忍心辜負？

    終于，他揮灑夠了，靜悄悄收了劍，正要平復氣息，再去探探王爺的情況，一抬眼，卻見蓮兒披著一件披風，站在檐下呆呆看著他。

    “照之哥哥?！彼÷晢局?，然后跑過來拉遲楓到臺階上坐下，“屋里有些悶，睡不著，我出來透透氣，見你又在練劍，比白天你練的那段還要好看?！?/br>
    石階上并不寒涼，還隱隱透著日間的暑氣，坐上去較為舒適，遲楓便由著這小姑娘坐了。白天……哦，是自己殺鳥那一場，怪不得王爺說她在門口偷看，原來是在偷看自己。遲楓忍不住歪頭看看這位小姑娘，他對蓮兒有太多好奇，又見她剛才稱自己“照之哥哥”，稚拙親切，忽然對她多了幾分好感。

    “我拜照之哥哥為師學習劍法，如何？”不料小姑娘語出驚人，遲楓嚇了一跳。

    “……王爺已經給郡主選了一位習武的師傅，是位大高手?！边t楓說。

    蓮兒搖搖頭，垂下眼，嘴上卻沒有說什么不樂意的話，只是囁嚅著：“是的?！?/br>
    她安靜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看著遲楓，問：“為何要習武呢？”

    遲楓一時分辨不清她這是在問方照之習武的初衷還是問小姑娘自己學習武藝的理由，沒敢接話。

    蓮兒自顧自說了下去，語氣中俱是茫然：“從沒聽說哪家的姑娘要練習武功，我聽娘親說，賤民家里的女兒才做粗笨的重活。我本該跟其他姐妹一樣，繅絲織布，學做女工刺繡，再等幾年……嫁到夫家……”

    她羞澀地說不下去了，頓了頓才又接著道：“跟著哥哥們在學堂識幾個字也就足夠了。父親突然這樣，我心里很害怕，怕得每天都睡不好覺?！?/br>
    遲楓關切問道：“王爺，也沒跟郡主說什么？”

    “說是說了，”蓮兒遲疑著，“但是女子未嫁之前，本來就該遵從父兄的命令，幾位哥哥之前責罰我，也是因為我做錯了事……母親要我在家順從父親兄長，出嫁后依靠丈夫，難道父親要我學了武藝，是要我跟兄弟們打架嗎？”

    遲楓聽得云里霧里，詢問她“責罰”是什么意思，聽了蓮兒的解釋才知道，原來是她之前被幾位兄弟欺侮的事情。當時蓮兒應該還不得寵，時常被幾位頑劣的兄弟尋釁指責，三番五次說她偷拿了自己的東西或是弄壞了玩具，也經常在嬉鬧時弄亂她的頭發，往她身上灑墨汁之類的東西。

    想不到這么個小姑娘，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不公和欺凌……遲楓深深看了她幾眼，既想告訴她，她沒有過錯，那些責罰本就不該由她承擔，又想說些暖心的話，讓這個小姑娘不必一直生活在這樣的隱忍和恐懼中。

    “你現在是王爺最寵愛的小郡主，什么都不用怕，以后再有誰欺負你，你就告訴王爺?！弊詈?，遲楓選擇了這樣便于蓮兒理解的措辭。雖然這話并不能表達他心中的本意，但終歸能讓她聽懂并有一些效果吧。

    蓮兒點點頭：“我明白，現在已經沒有那種事了。不過我也見不到兄弟姐妹們了，他們現在都很怕父親，不到這邊來?！?/br>
    月光下，她勉強笑笑。

    又沉默了一會兒，她站起來，像是準備要回去睡覺了。臨走前蓮兒忽然有些緊張地開了口，語無倫次地說：“照之哥哥，我知道父親對你不好。但是我喜歡父親，也喜歡你……”

    說到這兒，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即使只有月色，遲楓也分明看出她漲紅了臉。

    “不是不是，只是像哥哥一樣的，不是，是像小師傅一樣的……”她急切地解釋，卻更說不清楚，只好扭頭逃走，沖回了自己的臥房。

    遲楓看著她跑走的方向，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心中煩惱方公子為何惹上這種桃花債。

    “什么感想？”這時，高宇冒了頭。

    “你說剛才的劍術還是這個小姑娘？”遲楓煩躁道，他拖著步子走回屋內，又加了一句，“還是說悶在房間里不知道在干啥的王爺？”

    高宇沒有從ABC選項中選擇，而是直接說了答案解析：“我本來懷疑，這位蓮兒姑娘不是普通人，是個妖女什么的?！?/br>
    遲楓被他這個回答搞得很無語，吐槽說：“喂喂，你是被那位魔法師小姐帶偏了思路吧，哪有那么多神神鬼鬼的事?！?/br>
    “可你怎么知道沒有神神鬼鬼的事，沒有這種事你和我能在這里嗎？王爺忽然開始寵愛她，寵得沒邊了，今天薛公子你也看到了，也是被她迷得神魂顛倒。所以我懷疑她會一些蠱惑人心的妖術。剛才見她出來，我以為是要對你下手了。況且，白天宴席上她還對你笑，笑得我都有點害怕?！?/br>
    “我就沒害怕！”遲楓挺胸，“小女生不都這樣，見到帥哥就臉紅心跳挪不動步，從古至今無一例外。你擔心一個十幾歲總是被哥哥們欺負的小姑娘還不如擔心那個怪力王爺在屋子里煉蠱?！?/br>
    “現在不擔心了，”高宇很坦然，“看她剛才的樣子，我也覺得她就是個普通女孩。她似乎也不明白自己為啥會被王爺當個寶貝捧著，而且很煩惱這件事。我現在甚至有點可憐她……不過你也別想著給她做什么人權啟蒙，她就在這么個社會環境里，自己的性格又是唯唯諾諾的，你把超越這個時代的思想灌輸給她，她根本不可能理解，就算懂了一點，也只會讓她內心更加矛盾和痛苦，讓她更加不幸?！?/br>
    “不說她了，聽她說被欺負的事，我心里到現在都堵得慌?！边t楓申請換個話題，“說說剛才練劍，這回我好像感覺到了一點你上次說的共鳴。我搞不清契機是什么，反正突然就興奮起來了，想做點什么，想去舞劍，而且知道自己能行。上次，所有的動作都是下意識的肌rou動作，這次不一樣，自己的意識也可以參與進去了，比如我覺得需要安靜，不能讓屋子里的王爺發現，然后自己就選擇了不會發出太大聲音的招式?！?/br>
    “大概是你已經比較適應這個身體了，”高宇也不太確定，“其他變化呢，還有嗎？”

    遲楓搖搖頭：“沒了?！?/br>
    “痛感呢？”高宇很敏銳地問。

    遲楓馬上用手按壓胸口的淤傷，依舊沒有感覺。他不敢就此下定論，環顧四周沒找到什么可行的檢測方法，情急之下竟直接拔出佩劍，往自己手背上劃了一道口子。

    “哎！別！”高宇沒來得及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