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說到這個,懷瑾難免有些臉紅,何止沒去教堂,吃飯睡覺前也從來沒做過禱告,她就是懶,然而,也不全是因為懶,許是如今相處了不少日子,也親近些了,懷瑾從飯桌的對面伸伸頭,小聲說:“我打聽過了,這邊教堂那個牧師和我教父是一個學校畢業的……” 懷瑾沒把話說完,但伍世青還用她把話說透嗎?全上海,乃至全中國洋文溜的,多是留洋回來的,像懷瑾這么小,洋文這么好的小姑娘反正伍世青是沒見過,這讓洋和尚見了保不準要打聽打聽來由,到時候一不小心傳到小姑娘那個什么教父耳朵里…… 伍世青其實不太明白教父到底是個什么身份,但既然有個“父”字,聽起來跟義父差不多,萬一到時候過來要人,他一個老光棍扣著人大閨女不放似乎有點兒說不過去! “我認識一個洋行的買辦,那人跟我說他有洋人的國籍,你……” “嗯,我也有美國和英國的護照?!?/br> 毫不猶豫的,伍世青桌子一拍,說道:“現在外面天冷,除了上學,你就別到處跑了,回頭你把那牧師的名字寫給我,我想辦法把他弄走了再說?!?/br> 就這么辦,懷瑾點頭表示同意。 “我看你也沒多喜歡你那個洋鬼子教父?!?/br> “也不是,他人挺好,但他肯定要帶我回美國,那邊的東西還是沒國內好吃?!?/br> 如此兩人便算是商量好了,老流氓給小姑娘的碗里夾一個雞腿,獎勵小姑娘的聽話,小姑娘拿著老流氓的碗舀一碗湯,獎勵老流氓的通透。 說到這里,懷瑾好奇問道:“你怎么忽然問起這個了?” 伍世青道:“我今日見洋教堂在弄圣誕樹,想起來了?!?/br> 說到圣誕樹,懷瑾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道:“是啊,快到圣誕節了,往年我娘每年到了十二月就要拿彩燈裝扮圣誕樹,我小時候最喜歡圣誕節,因為可以收禮物,有一年我娘送了我好大一盒巧克力,好大好大一塊,橫著有六格,豎著有八格,牛奶味的……” 洋教堂是懶得去的,但洋節是要過的,伍世青邊聽著小姑娘說的眉飛色舞,邊點著頭,第二日便讓人去找了彩燈鈴鐺各種掛件,把自己院子里那棵香樟樹給裝扮上了。 伍公館的這棵香樟據說有幾百年了,有四五層樓那么高,所以當年前面那個法國人修房子的時候,也沒舍得砍了,如今這么大的一棵老樹張燈結彩,也算是上海的一樁新聞,第二日便有記者上門要求拍照,自然少不了打聽打聽年紀不大,但老氣橫秋的伍老板這么突然過起洋節了。這一打聽自然便將懷瑾給打聽出來了,畢竟懷瑾作為伍世青的meimei上了英德,也不是什么秘密。 于是一篇伍老板收留失孤少女的新聞,被上了報紙。畢竟是上海的報紙,那記者也不敢說伍世青什么壞話,只是用來極其煽情的敘事手法,重點突出了一下伍老板的義薄云天。 鑒于伍世青如今本就權勢滔天,一時間上海各路報紙皆是一片贊歌,連帶伍世青新推出的香煙也跟著火了一波。 而外人有所不知的是,義薄云天的伍老板在平安夜的深夜,偷偷摸摸的擰開了失孤少女的門,彎著背,踮著腳走到失孤少女的床邊,拿起了一雙紅襪子。 于是在這個烏漆嘛黑的夜里,睡夢中的少女迷迷糊糊中睜開眼,只見自己的床前竟然有一個男人!頓時一聲長長的尖叫劃破了伍公館寧靜的夜晚。 伍公館的下人就沒有一個是真正的下人,皆是東幫里最得力最忠心的幫眾,半分鐘,頂多一分鐘,大冬天里穿著單衣的吳媽已經推開了懷瑾的門,門外站著的是雖然到的比吳媽早,但沒推門的齊英和水生,而兩人身后一直到一樓的大廳,站的是拿著刀,舉著棍,別著槍的看門的開車的燒火的劈柴的做飯的洗衣裳的收拾花草的二十來號人。 而門里面,只見一個穿著紅衣紅褲,帶著紅帽子,沾著白色大胡子的男人一雙眼睛簡直像是要殺人!原本還迷糊的吳媽瞬間清醒,扭頭反手啪的把門從外面帶上了。 沒看見里面怎么回事的齊英和水生都沒敢出聲,只是疑惑的看著吳媽。 吳媽看看齊英和水生,又看看從樓上到樓下站著的,大冬天里厚衣服都沒來得及加的,不明所以的二十來號人。 顯而易見的,大家都發現了,到這會兒,他們的爺還沒出現,明明爺在府上,最最把人小姐放手心里的人,怎么會沒出現?只可能是本來就在小姐的房里。 吳媽倒是不想落自家爺的面子,但這事兒不說清楚,怕不是要往什么不好的方向傳,到時候自家爺又要生氣。 【娘希匹的老光棍!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生氣的!】 吳媽壓低了聲音,道:“爺扮著圣誕老人逗小姐玩呢?!?/br> 于是,屋子里還四目相對,不知道該說什么的兩個人,聽到笑聲漸漸的從陽臺傳進來。陽臺外面那顆張燈結彩的香樟樹還閃著五顏六色的光,原本捏著被子,露出一張臉的懷瑾看著藏在白色假胡子后面的伍世青,一把用被子捂住自己的頭,沒忍住笑得直抖。 伍世青這輩子沒這么丟人過,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忍不住伸手扯了一下懷瑾的被子,沒怎么用勁,自然也沒扯開,只能扯掉自己臉上的胡子,齜牙壓低了聲音喊:“是你要禮物,我給你送禮,你叫什么叫!” 躲在被子里的懷瑾頗不服氣,道:“誰大半夜的忽然看見床前面站著個人,能不叫?” “不是你說每年你娘給你送禮?我看你說得可憐巴巴的,不然我能來?” “你送禮就送禮,你大半夜的來干嘛?” “那他們說圣誕老人就是半夜來送禮!”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還真信有圣誕老人?你大半夜的站我床邊,我肯定會被嚇到!” “我哪里想到你會醒!” “我不醒,你扮成這個樣子給誰看!” “我他娘的幸虧扮成這個鬼樣子了,不然真特么說不清了!” 說到這里,懷瑾沒忍住,又笑了。 這老流氓是不是傻? 老流氓覺得自己冤枉至極,費了那么大心思哄小姑娘開心,不要老臉扮成這么個鬼樣子,還被人笑,氣鼓鼓的走了。 等到老流氓走了,懷瑾從被子里伸出頭和胳膊,彎腰撿起床邊上被老流氓塞到紅襪子里,用紅色彩紙包好的盒子,那彩紙也是極好看的,懷瑾不舍得就這么撕壞了,起身去抽屜里拿了剪刀,小心翼翼的剪開,然后就和她想的一樣,里面是一塊巧克力,好大好大一塊,橫著有六格,豎著有八格,牛奶味的,和她與老流氓說的一模一樣,只不過她沒說那塊巧克力是意大利產的,而老流氓買的這塊是英國產的,其實并不一樣。 有句話真不假,伍世青是懷瑾這輩子遇到的對她最好的人,即便是她娘,后來她提過好多次,還想吃那款巧克力,她娘也只是不耐煩的拒絕她,嫌她麻煩。 然而,顯然這件事給伍世青的身心造成了不小的創傷,以至于第二日,懷瑾下樓用早飯的時候,見著他的臉色還不怎么愉悅的樣子。 懷瑾走過去道:“爺早安?!?/br> 伍世青放下手里的報紙,點點頭,往餐桌走,然后被扯住了胳膊,扭頭見小姑娘小臉微紅的從身后拿出一個大大的紅色禮盒遞過來。 "merry christmas! " 【什么?】 伍世青打開禮盒,里面竟是一件淺藍色絨線衣,就那件小姑娘自從進府,抱著打了幾個月,早晨打,中午打,晚上打,天天打錯,天天拆了又重打,還被他調笑沒一天不漏針的那件絨線衣。 說了很多遍了,老流氓是個老流氓,不正經的老流氓有一籮筐,正經的話,老流氓一輩子沒說過幾句,不會說。遇到稍微溫情點兒的時刻老流氓就容易卡殼,不知道說什么。 趕巧齊英伸著懶腰從樓上下來,一看這情形,頓時嗷嗷叫:“哎喲,咱們爺這好福氣了,洋節還有禮收!” 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本來就不知道該怎么辦的老流氓果斷的放下手里的絨線衣,卷著袖子去打齊英了。 第19章 關于絨線衣,伍世青以前也收過一件,那還是七八年前,那時候伍世青剛開始在東幫混得有點兒起色,在賭場里分了一張賭桌子管,一個月大約能有一百多塊錢的收入,但伍世青向來大方,每月拿了錢,總是這個借一借,那個借一借,落到自己手里的沒二三十塊錢,有時候還得反過來找別人借錢度日。雖然后來這些借了伍世青錢的人都成了伍世青快速往上爬的助力,但那個時候伍世青是真窮。 送伍世青絨線衣的姑娘叫翠荷,是一個醬油鋪老板的女兒,那醬油鋪老板嗜賭,每月要到伍世青的那個賭場里輸個百來塊錢,以至于那醬油鋪生意并不差,但一家人上上下下過得皺巴巴的,有時候飯都吃不上。 嗜賭的人,傾家蕩產是遲早的事,終于有一日,下面的人報給伍世青說那老板前前后后已經欠了他們三百多塊錢,如今不只是還不起本錢,利息都已經還不起了,而且還每天在別的桌子賭,若是再不收錢,只怕他褲子都輸光了,一分錢都要不回來了。于是伍世青趕緊的帶人跑到醬油鋪里,想看看有什么值錢的,趕緊變賣了好彌補些損失。然而似乎還是去得晚了,那醬油鋪里早就被其他要債的人給一掃而空,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只剩下那醬油鋪老板一家四口,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能換點兒錢的,按照賭場的規矩,那就只能把這家的女兒兒子拖走賣了。 那個翠荷就是這家的女兒,她還有個五歲的弟弟,伍世青看了一眼那個翠荷,皮膚蠟黃,頭發稀稀疏疏的,大鼻子厚嘴唇,實在是難看,怕是賣去堂子也沒人要,賣去給人做丫頭,都賣不了幾個錢,畢竟多的是長相好的丫頭,人家干嘛要買個丑的?至于那個翠荷的弟弟,自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五歲的年紀,賣去給人做長工,沒人要,賣去給人做兒子,人家也嫌丑,不好賣。 真把人領走了,賣不出去,伍世青還得管這倆吃喝,那真是虧大了,于是伍世青隨手舀了幾罐子醬油,揚揚手招呼著自己的人走了,原本想著這筆賬只怕是要成死賬了,豈料半個月后那個醬油鋪老板把錢還上了,據說是這人從家里翻出個瓶子,被識貨的認出竟然是明朝的玩意,賣了幾百塊錢,齊英收到信,都沒來得及跟伍世青知會,趕緊的沖過去,硬是拿著刀在一眾債主里殺出一條血路,連本帶利,搶回來四百塊錢。 半個月后,這位翠荷姑娘找上門,送了伍世青一件絨線衣,最差的線,最簡單的針法,但確實是人一針一針打出來的,說是當時那么多債主上門,只有伍世青安安靜靜的去,安安靜靜的走,沒有喊打喊殺,感謝他雖然什么東西也沒拿到,也沒有將她拖走賣了。 誤會了,如果當時伍世青覺得她能賣上錢,肯定早就拖走賣了。這一點伍世青自然不好說出來。 但這姑娘上門送人絨線衣這事兒吧,挺那啥的,伍世青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倒是齊英領著一班人在邊上嗷嗷叫的起哄,把人姑娘的臉都叫紅了。 那時候伍世青的頭發還不怎么白,除了一身流氓氣質,單看外表,還是個長得不錯的小伙子。 還是那句話,伍世青這人吧,遇上姑娘,不正經的話能說一籮筐,正經話不怎么會說,這翠荷雖然窮,但是正經姑娘,伍世青硬是沒說出話來,最后在身上摸了兩塊錢,塞人姑娘手里了,道:“你……也不寬裕,毛線錢得給你?!?/br> 那翠荷收到錢眼睛一亮,后來又來了好幾回,送過鞋,送過襪子,送過衣衫,都是親手縫的,說實話,手工都一般般,鞋子伍世青穿了半天,腳上打了個泡,但伍世青每次都要從自己身上拿一兩塊錢出來給她。以至于齊英調笑道這姑娘怕不是把伍世青當是收針線活的老板吧。 不過這一來二去的,日子長了,約莫是見多了,看習慣了,伍世青似乎也不覺得這個翠荷丑了。 其實還是丑,但伍世青想著丑是丑點兒,到底是正經人家的姑娘,像他這樣的小流氓,能找個正經人家的姑娘,不錯了。 而且當時伍世青也二十二三歲了,該成家了,便找了一天請了媒人上那醬油鋪老板家提親,結果那媒人被醬油鋪的老板娘給打出了門。 那醬油鋪老板娘道就是家里再窮,也不會把閨女賣給賭場的小癟三。 講道理,說賣多難聽!伍世青是準備把人娶回去生兒育女當正經婆娘的。 這要怎么辦呢?伍世青找了機會趁著那翠荷自己出來買東西的時候將人扯到一邊兒問怎么辦,豈料那翠荷連連鞠躬求伍世青放過她,她就是看伍世青出手挺大方,一時貪財,并沒有別的意思。 所以真的被齊英那張狗嘴說中了,人家姑娘真的就當伍世青是收針線活的老板,伍世青不好揍人家大姑娘,回去找個由頭把齊英揍了一頓。 不得不說的是,過了兩三個月,那個把媒人打出家門的醬油鋪老板娘牽著她家閨女跪在了伍世青家的門口,求伍世青出三百塊把她家閨女給娶了去,顯而易見,那老板又輸得血本無歸,伍世青沒有答應,要說若是人姑娘真對他有意思,沒準他就答應了,但人家壓根沒意思,他實在是不樂意當這個冤大頭,上趕著娶一個對自己沒意思的丑姑娘,順帶一個嗜賭成性的岳丈。他又不是腦子有???! 然而,就這個事,又害得伍世青在自己的流氓圈子里被嘲笑了大半年。后來沈茹欣的事鬧得伍世青被全上海嘲笑的時候,伍世青心里真是忍不住感嘆,自己想娶個老婆怎么就這么難?。?! 以上這些懷瑾自然是不知道的,伍世青也覺得沒必要將這些丟臉的舊事跟她說,仔細的將那絨線衣拿回房收好,回到餐廳與懷瑾一起用早餐。用完早餐,約莫是心里高興,破天荒的在這個洋節里發話,給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發了二十塊的賞錢。原本伍世青這一日是不準備出門,在家陪陪懷瑾的,但沒過多久,便接了電話,有要緊事,還是出了門。 臨出門,伍世青都上了車,車子都點火了,回頭看了看照舊站在大門中間目送他的懷瑾。既是過洋節,懷瑾難得的穿了一身西式掐腰的水紅色綢裙,梳了法式的骨辮,用珍珠法網盤起,淡粉紅妝,倒是伍世青從未見過的好顏色。 伍世青又推開車門,下了車,走回門前,交代道:“我這邊事情一了結便回來,中午應該能回來,若是不回來,一定會打電話?!?/br> 懷瑾先有些詫異伍世青怎么又回來了,還以為他忘了什么物件,卻聽伍世青這般說話,酒窩兒一掀,莞爾道:“有什么關系,不過是個洋節,你自忙你的,我還能為這怪你么?今日我答應了幫他們寫信,本就沒空陪你玩兒?!?/br> 伍世青聽了這話,約莫也覺得自己啰嗦,沒再說什么,笑了笑,回身上車走了。 目送著伍世青的車走了,懷瑾扭頭便回了餐廳,餐廳的八仙桌上早就備好了紙墨筆硯,臨近過年了,下人都要寫信回家交代一下過年的安排,過去都是吳媽寫,如今府上多了個女公子,字寫得比吳媽好多了,自然也是跑不掉。 給家里人寫信通常是下人們最歡快的時候,都是朝夕相對的人,混江湖的性子多數灑脫爽快,誰有小媳婦了,誰有小情郎了,不介意分享自己的私事,也毫不避嫌的打聽別人的私事。 比如…… 甲:“小姐,昨天咱們爺真穿了那個什么……” 乙:“圣誕老人的衣服!” 懷瑾:“嗯!” 丙:“哎喲,真有趣!可惜沒見著?!?/br> ?。骸拔铱粗宋铱粗?!我偷偷扒門框邊上看的?!?/br> 甲:“什么樣???” ?。骸胺凑褪呛苡腥?,我也說不出來,樂了我半天?!?/br> 乙:“咱們爺這大半夜的 ,給您送的什么禮?” 丙:“首飾吧?是鉆石嗎?現在時興鉆石?!?/br> 懷瑾:“送的巧克力?!?/br> 戊:“就那外國糖?” ?。骸澳莻€好吃!” 甲:“多好吃不也就是個糖!” 己:“就是,爺又不缺錢,大過節的,就送個糖,不成樣子,回頭我跟齊英說,讓他跟爺說一說?!?/br> 乙:“你多個什么事?沒準人小姐就喜歡巧克力呢?咱小姐這么金貴的人,跟你一樣眼里就是錢???” 丙:“就是!肯定是小姐喜歡的,爺才送的,小姐,您喜歡咱爺送的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