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春翹自打謝玉之出來后就嚇的不敢噤聲,現在眼見那雙純黑色的云縷靴停在了自己跟前,身子像是被抽空力氣一般癱軟在地,登時神色驚駭的躲到了沈妙平身后,攥緊他的肩膀哭喊道:“姑爺救春翹??!” 救什么救,你剛才不說的挺帶勁嗎…… 沈妙平本來就跪的不穩,被她這么一撲直接控制不住平衡向后跌在了地上,正想起身,然而他默默感受片刻,發現跌著居然比跪著舒服十倍不止,象征性的掙扎兩下就沒動了。 這幅場景落在旁人眼中,便是“郎有情妾有意”。 謝玉之有腿疾,經不得久站,他示意底下人給他們松綁,然后在身后奴仆搬來的雕花木椅上緩緩坐下,目光審視性的打量著沈妙平,最后竟勾出一抹笑來, “你喜歡這賤婢?” 謝玉之是國公府嫡子,春翹不過一介丫鬟,傻子都知道該怎么選。 很顯然,沈妙平不是傻子,他活動了一下青紫的手腕,在春翹滿含期待的目光中搖了搖頭:“妙平既已做了二爺的贅婿,此生便是二爺的人,又怎會喜歡旁人呢?!?/br> 話音未落,春翹一顆心如墜冰窟,頓時臉色煞白,身形搖搖欲墜。 謝玉之無動于衷,繼續問道:“也不怪我善妒,禁你納妾,斷了你沈家的香火?” 沈妙平繼續搖頭:“妙平無父無母,飄萍一株,幼時全靠鄉親養活,如今承蒙二爺不棄,日后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斷不會起納妾的念頭?!?/br> 春翹聞言滿臉不可置信,撲上來抓住了沈妙平的手臂,連聲道:“不是的姑爺!不是的!是您把春翹買入府中,是您說過會待春翹好的!” 春翹本是貧家女子,被濫賭的父親賣給了一名死過三個老婆的惡霸,她掙扎不從,被上街的沈妙平瞧見,便花十兩銀子買下她帶入了國公府做丫鬟。 沈妙平輕輕將她的手拉下去:“姑娘會錯意了,我不過瞧你身世凄苦,心有憐憫而已,答應好好待你,卻并不代表要納你為妾?!?/br> 這時候就不得不感嘆漢語言的博大精深和古人的含蓄了,隨便沈妙平怎么曲解都行。 春翹不由得痛哭出聲,她心知沈妙平若是不保自己,下場逃不了一個死,當即跪在地上將頭磕的邦邦響:“姑爺,是您救了春翹,春翹對您一片真心,愿做牛做馬報答您??!” 沈妙平避開她的叩首,一張將人迷得神魂顛倒的臉上只有平淡:“我當初買下你花了十兩銀子,姑娘若想報答,還我十兩銀子便可?!?/br> 這一句話將春翹所有的哭聲都瞬間噎住,她瞪大了眼,半天都反應不過來,周圍隱隱傳出低低的譏笑聲。 謝玉之淡淡闔目,燈籠映著高高的玉堇樹,在他如玉的側臉打下一片稀疏花影,半晌才道:“依你的話,此事盡是她的錯,與你無關?” “妙平當然有錯,”沈妙平躬身道:“我既已成婚,便不該與旁的女子糾纏曖昧,今日我喝醉了酒,腦子糊涂,更何況又是新婚之夜,本不該與春翹共處一室,平白惹了誤會,還請二爺責罰?!?/br> 謝玉之攏了攏袖子,指節分明,襯著大紅的喜服愈發好看,他笑笑:“罰你倒不必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雖一日未及,卻也不必如此狠心……” “當啷”一聲輕響,扔了把烏金匕首在沈妙平跟前,謝玉之接下來的話如平地驚雷般炸得春翹大腦空白一片, “這丫鬟冒犯了我,我心里頭不大樂意,你既對她無意,殺了她如何?” 第40章 罰跪 他最后一個字尾音落下, 四周靜悄悄的一片。 沈妙平聞言不由得一愣,殺人?他不會殺人啊。下意識將目光看向春翹, 卻見她已嚇得三魂失了六魄, 目光癡呆, 死人一般。 那把烏金匕首就靜靜躺在地上,在月光的照耀下閃著森然的光,帶著嗜血的氣息。 見沈妙平不動,謝玉之反問:“怎么,舍不得?” 沈妙平心想這倒沒有,他只是覺得這種問題比mama和媳婦同時掉進河里先救誰還讓人糾結。猶猶豫豫的伸出手, 卻在即將觸碰到兵刃時又收了回去, 頂著上方壓迫性的視線道:“今天乃大喜之日, 見血著實不吉利, 二爺不若改日再發落她吧?!?/br> 不理會他的推脫之詞,謝玉之身子微傾,仔仔細細端詳著那張俊秀風雅的臉:“我少年征戰沙場, 殺人無數, 從來不挑日子?!?/br> 謝玉之少年成名,文采風流武藝超群,十六歲第一次領兵出征蠻夷便大勝而歸,此后從無敗績, 當年引得盛京無數閨閣少女愛慕, 一代人中無能出其右者。 旁人都以為此子前途無量, 當帶七尺之劍登天子廟堂, 入職內閣掌朝中大權,但誰曾想到那年謝玉之出征東夏,不慎中了敵軍暗器,右腿就此落下殘疾,兩年未出府門一步,自此性情大變喜怒無常。 仔細看來也算情有可原,可惜世人大多只看結果,不問因由,哪會管他是因為什么性情大變的,連帶著他在外的名聲也逐漸兇惡起來。 沈妙平還是沒動,大腦飛速運轉,開始思量著解決辦法,謝玉之卻似乎沒了耐心,十指緩緩交握,不動聲色的又扔出一個平地驚雷:“如果我說,你們二人今日一定要死一個呢?!?/br> 他視線如蛇般幽幽滑過春翹的脖頸,最后停在沈妙平的身上,一字一句問道:“是你死……還是她死?” 那當然是她死。 沈妙平先盯了那匕首片刻,又轉而看向春翹,目光一直在二者間來回穿梭,似乎在猶豫該不該動手。他不知道自己看春翹的目光如看死人一般,眼底那種漠然比任何憤恨的情緒都來得可怕。 沈妙平真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顧盼間讓天上明月都失了色,但春翹卻只能看見他掩在袖中的那只手,骨節分明,是握慣了筆桿子的,只是不知拿起刀來是否也一樣利索。 這男子如此狠心,翻臉快過翻書,上一刻還與自己海誓山盟輕言愛語,此刻便為自保裝成了陌路人,他一會殺了自己的,他一定會殺了自己的…… 春翹的視線開始虛晃不定起來,她抖若篩糠,冷汗涔涔下冒,沈妙平似有所覺,不著痕跡看了她一眼,恍惚間見那袖中的手似乎動了動—— 只聽“嗡”的一聲響,春翹腦子里的弦登時崩斷,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般,忽然瘋了一樣撲上前去搶到那把匕首,然后尖叫著刺向了沈妙平。 “姑爺!” 周圍的奴仆見狀登時一陣驚慌,尖叫聲此起彼伏,沈妙平沒料到這女子會忽然暴起,后退想跑,卻因為跪得太久跟本站不起來,情急之下只得抬手去擋,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謝玉之忽然抬手擲出一物,瞬間擊中春翹的手腕,她不禁痛呼一聲,匕首當啷掉到了地上。 “看來不用你做選擇了,她已替自己選了路?!?/br> 謝玉之一個眼神過去,侍衛立刻沖上來壓住了春翹,只見她鬢發散亂,又哭又笑,已然瘋癲。 沈妙平哽在喉間的一口氣這才緩緩順下,好不容易穿越撿的小命,可萬不能丟了,他略微定下心神,抬眼看向謝玉之,拱手感激道:“多謝二爺出手相救……” 謝玉之并不接下,只是睨他半晌,似譏似諷的勾了勾嘴角:“為這種女子也值得嗎?” 值得你賭上好不容易掙來的前程名聲,值得你大婚之夜讓我淪為眾人笑柄,值得你猶豫不決難以舉刀? 他眼中似乎有那么一瞬間暗得連光都照不進去,不過沈妙平可以理解,任誰看見結婚對象新婚之夜跟別的女人出軌廝混,八成都會心如死灰的。 春翹很快被帶了下去,周圍的奴仆也呼啦間退了大半,只留下幾個貼身侍候的。不多時曲風院來了一名嬤嬤,身后還跟著兩個小丫鬟,看樣子有些臉面,但見那嬤嬤走至謝玉之跟前行了個禮,低聲道:“公爺在點云閣等著二爺?!?/br> 謝玉之聞言一頓,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沈妙平卻感覺怪怪的,因為那嬤嬤走前很是意味深長的看了自己一眼,他不由得多想了些…… 難道是因為原身廝混,老丈人爹要踹了這個上門女婿? 這可不得行。 沈妙平在現代就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廢材,到了古代文不成武不就,出去只有餓死的命,再說得罪了昌國公府,官場肯定也是混不下去了,難不成讓他去當小倌倌賣身?使不得使不得。 眼見著謝玉之從椅子上起身,似乎要走,沈妙平趕緊從地上踉蹌著爬起來喊住了他:“二爺!二爺等等!” 謝玉之聞言頓住腳步,略微回頭看向他,一雙眼睛下壓冷清,最是好看,卻偏生被那團常年所帶的陰沉生壓下去幾分顏色。 沈妙平就與他恰恰相反,雙目風流靈動,坊間都說探花郎必定是樣貌出眾,外表英俊之人,被這樣的人一瞧,石頭心腸也要融化。他金榜題名打馬游街那日,引得滿樓紅袖招招,將狀元郎的風頭都壓下了,不知勾去盛京幾多女子的心。 與他視線相對,謝玉之面上瞧不出什么波瀾,準備靜聽下文,卻聽沈妙平道:“二爺說的對,我確實是下不了手的……” 只這一句,謝玉之神色瞬間冷下來,轉身欲離去,沈妙平卻先一步上前擋住了他的去路:“下不了手是真的,卻并非對她存有余情?!?/br> 謝玉之不愿聽,薄唇中冷冷吐出兩個字:“讓開?!?/br> 沈妙平腳步不動,繼續道:“春翹是無關之人,妙平只將她當過客,是清風是浮云,總歸不會有交集,我這輩子不曾親手殺過人,無論究何原因,今日若真親手殺了她,勢必要一輩子忘不了她的,如此又何必呢?” 見謝玉之不動,沈妙平又笑了笑道:“妙平是不愿將一個無關之人記上一生的?!?/br> 說著又攤開掌心,里頭靜靜躺著一塊質地通透的翡翠佩,瞧著便知絕非凡品,方才春翹行刺沈妙平的時候,謝玉之便是用此物擊中她手腕,可惜掉落在地,現如今已經碎成了兩塊。 沈妙平道:“玉佩上頭刻了二爺的名,又貼身佩戴,想是心愛之物,碎了著實可惜,等妙平找能工巧匠修補修補,再還給二爺?!?/br> 男子若生有一副頂好的皮相,世間女子有一半都要為之傾倒,再兼得善察人意,細心體貼,余下一半又去一半,更何況口蜜腹劍溫柔刀,如此這般,剩下的只怕十不存一,怨不得這屆趕考士子無數,人才濟濟,昌國公府偏偏選中了他。 謝玉之聞言深深看他一眼,總算說話了:“碎過的東西,我從不要?!?/br> 沈妙平不在意,十分的好打商量:“那等以后尋到更好的,妙平再買一個新的給二爺?!?/br> 說完微微側身,讓開了道路。 謝玉之瞧見他偷偷將那碎玉自然而然的放進了懷中,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到底沒有開口,視線微微掃過他的膝蓋,最后一瘸一拐的離開了。 他走后沒多久,大丫鬟忍冬又忽然折返回來,手里捧著一個托盤,她對沈妙平微微行禮道:“這是二爺吩咐給姑爺的傷藥,屋里已備好了熱水,姑爺進房吧,奴婢伺候您上藥?!?/br> 沈妙平聞言一怔,隨后搖頭:“不必了,我自己便可?!?/br> 他接過忍冬手中的托盤走進屋內,反手帶上門,望著四周價值萬金的擺設,不由得微微一笑,眼底情緒諱莫如深。 沈妙平背靠著門,內心雙手合十,堪稱心滿意足,默默感謝了老天爺一番。 感謝你,賜給我一個對象。 長得好看,又高,又有錢,人還單純好騙。 請你保佑老丈人千萬別踹了我這個便宜女婿。 *** 今夜發生這么大的事,昌國公謝延平自然有所聽聞,但他念及謝玉之老大不小,早已不是孩童,便將事情交由了他自己處置。 道一句真心話,謝延平真想踹了這個不知好歹的上門女婿,但這門婚事乃是圣上親賜,無論如何都不好隨意更改,再則傳出去名聲也不好聽,要怪只怪自己當初識人不清,誤將中山狼當做了東床快婿。 點云閣是謝延平處理政務時所用的書房,平日沒有他的允許無人能進,謝玉之卻是個例外。 他走進書房,見謝延平端坐在桌案后,一旁燈罩里的燭光暗滅漸弱,也不知坐了多久,將今夜的事一一稟報給他,卻被罵了句“糊涂!”。 謝延平氣的不知該怎么是好,用力敲著桌子道:“大庭廣眾下你便讓沈妙平跪了那許久,傳出去豈不是生打了他的臉面,縱然現在向你服軟道歉,你能保證他日后不會心懷怨恨?男人哪有不偷腥的,你直接將那賤婢發賣了便是,沈妙平難道還敢與你對著干不成,你鬧這一出,佳偶天成變成怨侶一對,簡直糊涂??!” 謝玉之沒有說自己原是打算殺了那對狗男女的,只兀自垂著眼皮道:“背叛我的人,都該死?!?/br> “混賬!”謝延平武將出身,脾氣也爆,當下一拍桌子站起了身:“為父知道你當年出征東夏被部下所叛心有憤恨,可也該看清時局,今時不同往日了,非血脈至親誰會對你掏心掏肺?!” 提及出征東夏那件事,空氣中忽然有了片刻的寂靜。 謝玉之少年英才,那一戰本是勝券在握,可豈料身邊親信叛逃,泄露了軍事部局,導致十萬大軍落入敵軍圈套,拼死才逃出生天。 他一生只此一敗,可就是這一次讓他再也站不起身,一腔熱血瞬間冷寂,少年意氣也在那臥床養病的兩年中逐漸消磨殆盡,此后再難信人。 見謝玉之不說話,謝延平忽然長嘆了口氣,慢慢的坐回椅中,喃喃道:“你大哥珩之早夭后,為父便只有你一個嫡子了,你肖似你母親,性子也是一樣的倔強,你喜歡男子,為父應了,你不愿嫁人為男妻,為父應了,要選那沈妙平為贅婿,為父也應了,還要如何呢……” 在大晉,男子相戀不是什么稀奇事,很多達官貴人也會私養男寵,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為了延續香火,哪怕有人娶了男妻,也還是會納一女妾生子,無論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大多如此。 昌國公深知他眼里揉不得沙子,這才招了沈妙平這個好拿捏的,甚至不惜求皇上賜婚以堵住悠悠眾口,可事實證明男人就沒有不偷腥的,如今一切都成定局,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謝延平疲累的閉了閉眼,擺手道:“叫丫鬟搬一個軟墊,你自去外頭跪半個時辰吧?!?/br> 他是為了謝玉之好,沈妙平畢竟是探花郎,今天當著一干子下人的面跪了一個時辰,心中定然心懷怨恨,傳到圣上耳朵里也不好聽,如今再罰謝玉之跪半個時辰,也算全了沈妙平的臉面,說出去旁人只會當是家中長輩罰了他們兩個,一笑置之罷了。 謝玉之沒動,抿著唇,隱約看出幾分倔強,昌國公抬眼望著他,輕聲問道:“感覺委屈嗎?” 不等他回答又道:“委屈就對了,做人哪有不委屈的,路是你自己所選,為了昌國公府的顏面,無論如何你也得給我走下去!” 謝玉之終于有了反應,也不知聽進去沒有,只微微拱手道:“謝父親教誨?!?/br> 他一瘸一拐的走出點云閣,推開了丫鬟遞上來的軟墊,直接在院門口的石子路上跪了下去,消瘦的脊背挺得筆直,就像一桿青竹。 謝玉之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腿,已經廢了一條,再廢還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