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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著一身銀甲,手里拿著一卷黃軸,正是從京里傳來的旨意,這旨意方經他轉述,兩邊已爭吵多時,可他只望著那卷軸不語,對此充耳不聞。 林正原先對樊裕這樣一個年輕皇子的統領心有不服,見他竟敢用天下死囚作將軍打仗,更是頗有微詞,但其時天啟兵力疲軟、士氣委頓,沒人賣命確傷腦筋,再如此下去,輸是必然,與其公然違抗軍令,倒不如靜觀其變,也好抓他錯處。 不料這些出身山野的死囚們,個個都是亡命之徒,不說比十四五歲的新兵蛋子,就是比起犬戎那一個個蠻族大漢,也個個都是以一敵十、敵百,不到五月時間,戰局便扭轉如斯。 這些人與朝廷軍素不對付,卻不知那樊裕允諾了什么,竟讓他們個個甘心賣命……此人之城府膽識,真不容小覷。 他此時見樊裕不語,心道,那廢太子不肯娶他女兒倒正好,否則他而今成了階下囚,自己這岳丈身份可真不知如何自處,眼下東宮之位空缺,這二皇子戰功赫赫,此番回宮,恐怕正是太子人選,他此時處境尷尬,我何不就替他解圍,不定消了先前齟齬?再來,這親既和不了,自己的女兒豈非太子妃的不二人選? 如此一計較,他伸出手捻了捻胡須,朝那萬金銀瞇眼笑道,“萬將軍,二皇子說話自然算數。只是現今這仗不是還沒打完么?” “老萬實在不懂,蠻子害怕求和,主帥娶個婆娘回家就萬事大吉的事,怎么眾位非說沒打完?” 那萬將軍正是這幫死牢軍的頭頭,此人也是個奇人,死牢這般地方竟得他兩進兩出,而今更還做上了將軍。他言語粗鄙,聽得東面眾人個個皺眉,紛紛叫嚷,“什么娶個婆娘回家,那女人是哈查的親妹子,他們兄妹殺了我們多少兄弟,而今主帥殺了她的兄長,她若做了皇子妃,將來指不定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但凡心懷不軌,天啟豈不危險?” “李將軍不懂女人,女人只要跟你睡過了一個被窩,眼里除了她男人,那什么哥哥什么同族,早就丟到天邊去。何況是跟了主帥這樣的男人,什么女人還記得蠻子兄弟?”他說到一半,自己這邊已然哄然大笑,待說完那話,更是連林正自己這邊的將軍們也深以為然,又聽說那公主早在出使時便對樊裕送過秋波,個個想笑,到底不敢拿皇子打趣,只得強行憋著。 “不說女人,”軍營里,談到女人的一番笑鬧使得帳內氣氛漸漸松弛,林正放下身段,耐著性子跟這粗魯死囚說,“論打仗女人,我等自然不如萬將軍,只是論朝中之事,自有圣明天子定奪,皇上既說仗沒打完,這仗便是沒打完?!?/br> 萬金銀前一刻還將邪笑掛在嘴邊,下一刻卻比女人變臉還快,“我說了,老子不打,誰愛打誰打?!?/br> 他脾性火爆,竟是談不攏便要出帳。 而他身后諸人,也個個起身跟隨。 林正被他拂了面,也沉下臉,“萬金銀,你不要不識抬舉!” 那萬金銀腳步也不曾頓上一下,直往帳外去。 林正心中痛罵這死囚,怒道,“目無主帥,軍紀何在!左右!” 手下將軍紛紛拔刀抽劍,只聽“刷刷”出鞘的聲音,萬金銀那邊也都拿銀槍、刀斧相對。 這時,主座上的人終于開了口,他好似不見這里頭劍拔弩張的氣氛,只淡淡問,“萬將軍當真不打?” “不打?!?/br> “寧愿喪命于此,或被關回死牢,也不肯打?” 萬金銀回頭,眼中怒火燃燒,“死也不打!” 樊裕微微瞇縫了眼,眸中情緒卻看不分明,眾人此前從未見過主帥發火,此時卻莫名感到脊背躥過一股寒氣,下意識緊了緊手中握的刀、劍、斧。 樊??炕刈?。 “收兵器,坐下說話?!?/br> 林正道,“二皇子……” “林將軍也坐?!?/br> 萬金銀懷疑地望了樊裕一眼。就像當初被此人放出死牢一樣,這個男人此時的松弛也讓他摸不著頭腦。 但不知為何,此人并不似那林正那般令人厭惡。 他走回位置。 眾人落座之際,樊裕將那卷軸擱在桌上,淡淡道,“這仗,我也不打?!?/br> 一言出來,帳內失了聲音,無論是林正這邊,還是萬金銀那邊,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震驚,又好像個個耳聾了,其中好幾人異口同聲叫道,“您說什么?!” 林正率先咬牙,“二皇子殿下,下官再說一遍,這是抗旨,下官難從命?!?/br> 樊裕沉吟道,“再打必輸無疑,林將軍先聽不遲?!?/br> 那萬金銀只聽他說了三句話,儼然激動不已,他本想拿酒壺痛飲一番,此時卻連那只一兩斤重的酒也提不起來了,“主帥當真不打?” “沒錯?!狈5?,“萬將軍先說,為何不應再打?!?/br> “只有一個原因:這仗已經打夠了?!?/br> 萬金銀終于抓住了酒碗,狠狠扣住,“主帥說得沒錯,再打下去,必輸無疑?!?/br> 林正叫道,“萬金銀,你說什么鬼話!而今天時地利人和,我們無不克制蠻子,正是乘勝追擊的好時機,如何在你口中成了必輸無疑!你滿口胡言,欺瞞主帥,我立刻便可斬殺你!” 他只恨樊裕愚昧,竟敢公然抗旨,碎他國丈美夢,又恨自己方才竟想替他解圍,卻不能拿他如何,只得把氣往那死囚將軍身上撒去,竟忘了那“必輸無疑”四個字是樊裕先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