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長相思
盡管哥哥和凌丞相都不肯善罷甘休,但上意不可違,皇上決意到此為止,一切也便不情不愿地恢復了平靜。 西疆戰事到此告一段落。就在所有人松了一口氣的時候,凌丞相突然下令調涼州郡前凌莽麾下的精銳騎兵開拔燕郡。群臣嘩然,燕郡雖飽受嶠林雖連年侵擾,但從來并無較大戰事發生,城國防御一向以西疆為重,何況如今南謳被西綦吞并,西域已接近一統,涼州郡的兵力調往燕郡,此時小王爺若趁虛而入,長安城都危在旦夕。再者,燕郡龍興之地,原本宥王就藩燕郡就惹得流言四起,凌丞相又調凌家軍前往燕郡,任誰看都有圖謀不軌的味道,頃刻間直言婉言參凌丞相此舉的奏章便如雪片般飛進了太極宮?;噬弦灰豢赐?,不置可否,只叫哥哥去和凌丞相談。哥哥與凌丞相交惡已是世人皆知的事實,皇上此時下這樣的命令,不僅讓朝臣瞠目結舌,也著實讓我擔心不已。不過也不知道凌丞相和哥哥究竟說了什么,哥哥復命,并未提及凌丞相有過失之處,只請求皇上準他前去協助凌丞相。 朝臣還未看明白君臣演的哪一出戲,就傳來嶠林大舉進犯、占領燕郡五城的消息。大家在短暫驚慌之后,突然發現凌丞相早做好了萬全準備,河東郡到燕郡的糧道早已打通,糧草豐足,兵強馬壯??捎斜鵁o將也不可啊,大家驚恐地發現,凌莽已死,而冷將軍不能離開西疆,太平十年,朝中竟再無將可抗胡人。就在大家為爭論到底誰能領兵抗擊嶠林人而炸開了鍋時,燕郡悄無聲息傳來了捷報,宥王領軍打退了嶠林人,失地已悉數收復。大家這才知曉宥王竟然有將帥之才,紛紛稱贊皇上眼光獨到,稱贊宥王年少有為,是黎民之福,社稷之幸。 就在大家以為這場風波就此平息、準備迎接宥王班師之時,又傳來消息,宥王追擊窮寇,已一路奔襲至嶠林腹地。 孤軍深入向來乃兵家大忌,何況嶠林山脈蜿蜒,大漠窮荒,再者此舉若是嶠林人誘敵深入的伎倆,稍有不慎,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宥王帶的精銳完了,那燕郡也就完了,西疆說不定也會亂起來,后果難以設想。大家越想越慌,雪片般的奏折又一次飛進了太極宮。凌丞相鐵板一塊不好惹,宥王初生牛犢,不諳世事,有什么好怕的,因此雖是皇子也沒太留情面?;噬峡吹蒙鷼?,聽得更生氣,干脆罷了朝,也不再見朝臣,雖未言明,態度一目了然。只有哥哥和凌丞相一言未發,得以繼續出入太極宮。 燕郡鏖戰,朝堂舌戰,老百姓茶余飯后閑談,連宮人都私下議論紛紛,嶠林之戰一時成了長安城里最大的談資。熱鬧到臘月,一個驚雷般的消息隨初雪在京城內外四散開來,宥王率領的大軍取得了大捷!大軍一直打到嶠林王庭,殲敵數萬,俘虜王族和重臣百人,嶠林王嚇得連夜遁逃,連家眷和金印都未來得及攜帶。 經此一役,困擾城國數十年的嶠林國事實上亡國,再無進犯之力,緊鄰燕郡的大片土地已為城國所屬。 宥王靠自己的經世之才和赫赫戰功把所有的質疑聲都變成了嘆為觀止?;噬舷膊蛔詣?,收到捷報的當天便厚賞了宥王府和繁漪宮。之后更是設宴七天,款待滿朝文武,連帶著我們小宮人都頓頓餃子吃到大年初八?;蕦m里少有這樣的大喜事,大家都倍感興奮,翹首以盼宥王班師,一睹王帥的風采。只是因著宥王之前信里多次提到不會回來過年,大家也沒抱多少希望,論功行賞,盡興而散之后,也就恢復了日復一日的平靜生活。 唯有我不死心地日日去從前和他并肩看星星的那片屋頂等他,陰晴圓缺,風雪無阻。期盼有一天,他真的能自西邊乘著月亮,撥開一片片繁星,飛到我的身旁。 可自他走后,長安城的夜空再也沒有了星星,只剩了無窮無盡的風雪和晦暗無光的月亮,真應了那幾句歌詞: 天上若有星河,應當在你的眼瞳 人間若有滿月,應當是你的模樣 等過初一,等過十五,就在我要徹底心灰意冷的時候,突然傳來消息,城宥回來了! 我一下感覺灰敗的世界明亮了起來。城宥回京那天,文武百官列隊迎接,官員家眷和宮人們爭相一睹王帥風采,層層疊疊,把太極宮附近堵得水泄不通。我來得晚,見這陣仗,急忙一頭扎進人群,踮起腳尖四處張望,乍聽見前面的小姐們一陣歡呼,我聞聲望去,隔著滿眼的紅袖,對上了一雙明亮的眼睛,那一瞬間仿佛有流星墜入我心底一般,我不自覺退后幾步,定了定心神,仍是忍不住去看他。 他沒有什么變化,不過眉眼間褪去了一些少年氣,比從前更添威嚴和決斷。一身銀甲映雪光,意氣風發,英姿颯爽,唯獨……覺得有些陌生。 我默默從人群中退出來,一轉身,懊惱如潮水般襲來。 等了這么久,終于見到了,我怎么……怯懦了呢? 王帥榮寵極甚,風頭無兩,回京后日日門庭若市,高朋滿座,除皇上召見,其實不得空進宮來,因此我也再沒有見他的機會。直至要離京的前一日,我聽他要去繁漪宮拜別貴妃,早早便跟吳賢公公交了班往繁漪宮趕去。 我終究是放不下他,哪怕從此他眼里再沒有我,我還是想見他,就算是遠遠看一眼呢。 天色本不算晚,只因風雪交加,太極宮到繁漪宮不過幾步路程,我卻深一腳淺一腳走了許久。我怕趕不上,腳步加快了些,匆匆走到繁漪宮外的轉角,不小心和出來的人迎面撞了個滿懷。 立刻有幾個人同時喝止我:“大膽!沒長眼睛嗎?” 我“撲通一聲”跪地:“奴婢該死,請大人恕罪?!?/br> 我跪得實誠,一雙凍得通紅的手埋進積雪中,鉆心刺骨的寒冷一下化成雪水滲進皮膚,瞬間覺得這雙手都不是我的了。我哆哆嗦嗦地偷偷抬眼,卻見一只手緩緩朝我伸過來,我不明所以,就著那點微弱的雪光仔細一看,愣住了。 手腕上那清晰可見的齒痕,我再熟悉不過了。 我緊緊咬著牙,頭低到幾乎要埋進雪里去。我不敢抬頭,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前塵舊夢,恍如隔世。 “天冷,別跪著了?!?/br> 城宥伸手把我拉了起來,掌心的溫暖霎時淌進了我心里,激起了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回憶??上菧嘏挥衅棠敲炊虝?,他松開了我,將隨身帶的暖手抄遞給了我: “拿著用吧?!?/br> 我接過來,遲疑半晌,還是不敢再叫他的名字。 “謝……殿下?!?/br> 與我的局促不安相比,城宥倒是淡然,神色只像是遇到了一個普通的朋友,言辭間也如同我們最最開始初見時一樣,謙恭而客氣,溫和而疏離,比如今的哥哥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聽說了丞相和城定的事,此事父皇已下定論,是凌莽的過錯,丞相在大殿上無故為難你,我代他向你賠罪,他喪子慟切,身體和精神都比從前差了很多,請你不要往心里去?!?/br> 我慌忙道,“不敢不敢……哪里的話……” “往后不會這樣了,父皇不愿意看到他們針鋒相對,凌丞相今后必當以大局為先,該是城定的,都會是他的。希望他也能不咎既往,就此言和?!?/br> 我神色黯然地點點頭。 是好事,可我怎么高興不起來呢。 “我說過的話從來都算,既然去了燕郡,無召至死不歸。只是日后,倘有變動,山高水遠,但求你肯念著往昔的情誼,周全我的母妃?!?/br> “城宥在此,先行拜謝?!?/br> 我靜靜聽完,看他朝我拜了一拜,眼淚無聲無息淌了下來。 言罷他便從我身邊走過去,走出兩步,又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腳步。 “塵埃落定?!?/br>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讓我懵了一下。 “你和城定歷經波折,從此可以安穩度日了?!?/br>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 “再會?!?/br> 我急切地轉身想說不是的,不是他想的那樣的,他誤會了,我和哥哥什么都沒有,我們是不可能的,雖然……可是……我真的……為了哥哥騙了他。 我到嘴邊的話一下噎住,最終還是放任他走出我的視線,在風雪中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 城宥返程燕郡那一天,皇上同貴妃都出宮去送,宮里一下又回到了原來的寂靜。我坐在太極宮背面的屋檐下,默默看金瓦紅墻湮沒在夜色里,而夜色又被漸漸被簌簌飛雪吞噬,只剩了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冰兒,我好一頓找你,原來你在這里呀,也不出聲,跟個雪人似的?!?/br> 若初送城宥歸來,見我抱著個暖手抄發呆,哭笑不得道:“你傻了么,有這東西也不套上,就這么凍著?!闭f著便一手拿過暖手抄,剛要給我套上,目光瞥到上面的圖案,怔了一下。 “好眼熟啊?!?/br> 我也不打算瞞著若初,“殿下給的?!?/br> 若初“噗嗤”一下笑了,“我還納悶,怎么他給緗綺都帶了禮物,卻沒有你的份,原來他給了你這個?!?/br> 我苦笑道:“我也就配隨手塞個暖手抄,你都看見了,下次可別再找我寫信了?!?/br> 若初三下兩下把暖手抄上的圖案翻出來,“笨死了,這哪里是隨手塞的,你仔細看看這圖案,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 “長相思,在長安?” 緗綺一下探過頭來,“你倆在這對詩呢?” 若初和我不約而同去掩暖手抄,異口同聲道:“沒有!” 緗綺狐疑地看了一眼,不屑道:“這有什么藏著掖著的,不就一個破手套。給你們看我的,本來城宥還扭扭捏捏舍不得給,被我搶過來了,看!嶠林產的北海夜明珠!厲害吧!” 我和若初齊聲道:“厲害厲害,不同凡響?!?/br> 緗綺從錦匣小心翼翼取出夜明珠,對著那柔和淡雅的亮光贊嘆道:“真好看,城宥真夠朋友,一下發達了,還能想著帶禮物給我們?!?/br> 緊接著又道:“可惜人傻了一點,立那么大功,還不趁機要封賞,皇上都暗示他要什么給什么了,他還裝聽不懂,真是浪費?!?/br> 說罷又一拍若初的肩膀,“可惜啊,老若,明明太子妃位唾手可得?!?/br> 若初不屑道:“他不稀罕,我更不稀罕?!?/br> 我卻無心再聽她們打鬧,腦子里一直回響著緗綺說的那句: 長相思,在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