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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蘅一動不動地坐著,充耳不聞。 繹川每日都來,攜兩本公文,帶一碗湯藥。給他匯報當日發生的事,然后看著他把藥喝下去。 教中一應事務有條不紊。近半月來,繹川頻繁派人北上,找那些曾經出言侮辱他的江湖門派一一算賬。自通天崖一戰后,世人口中的魔教非但沒能偃旗息鼓,反而將勢力北擴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但是那藥里不知放了什么,雖然指骨的傷漸漸好起來,可他卻感覺意識越來越混沌,終日渾渾噩噩,幾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到最后,他只剩下一個念頭。 他想見那個人。 這個懵懵懂懂的念頭支撐著他,將寒冷與孤獨盡數承受,只為等到一個可以背水一戰的機會。 困意很快襲來,他將臉埋進兩膝之間,輕輕闔上眼。 第二天,繹川沒有來。 北山蘅在宮里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后半夜時,門才打開一條細縫,有人立在外頭囁喏輕喚:“教主……” 是鳳容。 北山蘅怔了怔,“進來吧?!?/br> 鳳容邁著細碎的步子移到床邊,屈膝跪下,兩手捧著一只玉碗舉到與眉同高,“祭司長有事不在教中,這是教主今日的藥,他吩咐屬下一定要看著您喝?!?/br> 北山蘅遲疑片刻,撩開帷幔,伸出手去。 鳳容瞥見他衣不蔽體的模樣,連忙將視線移開,頭垂得更低。 北山蘅的手在碗邊一寸處停下。 鳳容以為是自己冒犯到了,慌慌張張地俯下身,連連叩首:“屬下知罪,屬下該死,屬下不該抬頭看?!?/br> “……沒事?!北鄙睫款D了頓,手收回袖中,“起來吧?!?/br> 鳳容唯唯諾諾地站起來,不敢看他的臉色,只捧著藥碗,一邊哆嗦一邊問:“教主,那屬下伺候您喝藥……” “放這吧,不急著喝?!北鄙睫肯肫鹚讲潘f的話,默默盤算半晌,若無其事地道:“這些日子悶得久了,你去幫我取件厚衣裳來,我想出去走走?!?/br> 鳳容沒敢動,遲疑著道:“可是祭司長說……” “說什么?”北山蘅挑眉。 雖然如今他看上去病弱又狼狽,但經年身居高位,鎮守一方,言語間不自覺的威壓仍在。 鳳容實在不敢忤逆,只好低頭應下,幫他取了一件大氅。 “你在宮里睡一會兒吧?!北鄙睫慷堕_大氅披在身上,將自己嚴嚴實實裹起來,系好衣帶,“若是繹川回頭問起,你就說是我將你打暈了出去的,有什么問題讓他來找我?!?/br> “是?!?/br> 鳳容扭頭看了看床榻,一咬牙躺在地上,閉眼裝死。 北山蘅輕輕闔上宮門。 瀾滄山四周設有結界,繹川接掌教務后,定然重新加強了幻陣與守衛。他知道如今自己武功盡失,沒指望能這么跑掉,出來也不過是想透透氣。 被圈在屋子里,每日只能聽人說話、被人喂藥,長此以往,他真的害怕自己會變成沒有意識的玩偶。 院中的桂樹又開了花,花香洋洋灑灑,從宮室一直延伸到山里。 他慢騰騰地走過去,抬手撫上樹干。 那日重九練劍時留下的傷痕猶在,斜斜一道深壑跨在樹身,給久經風霜的古樹又添幾分蒼涼。風一吹,細碎的花雨落下來,在石階上鋪開一條明金色軟毯。 北山蘅在樹下立了一會兒,沿著瀟湘崖往山下弟子舍走去。 重九有一個單獨的屋子,門前植一叢紅白兩色的舍子花,正是秋后花開的時節,遠遠望去艷麗無比。 屋內打理得很整潔,柜子里衣物整整齊齊疊放著。墻上掛了許多未完成的畫,想是他作練筆之用,上面俱是自己讀書練功時的模樣,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偷偷畫的。 北山蘅將那些畫一一看過,挑出一張最滿意的,卷了卷收入袖中。視線一轉,他看到床尾放著一物。 那是個平平無奇的瓷罐,重九曾抱著這個來找過他,只是當時自己并未放在心上,一早便將其拋之腦后。直到前一陣受傷后,在夢里看見了,才想起來這樁舊事。 北山蘅俯身拾起那個罐子,觸手的冰涼讓他險些抱不穩。掀開蓋子一看,里面盛著半罐奶白色的糖水,水面上還飄著兩根竹棍。 他湊到罐子邊聞了聞,才發現這是兩塊融化的雪花酪。 當日,重九就是拿著這個來給他吃,卻被自己嫌棄地推開,棄若敝履。 他蓋上蓋子,把瓷罐帶回了月宮,貼著枕頭擺在床角。又從袖子里取出那幅畫來,左右端詳著,一時出了神。 畫是重九扒在門外偷偷畫的,離得很遠,兼有層層帷幔相隔,本應只能看見個模糊的人形,但是紙上人細微的表情卻纖毫畢現,五官神態格外清晰。 畫中人的一眉一眼早已刻入畫師心里,縱然重重阻礙,看不真切,也能作出最傳神的畫像。 北山蘅怔怔盯著那幅畫,直看到眼睛酸脹,心里發悶。 他把畫按到心口,一點點滑坐在地上,臉深深地埋入掌心,一圈圈水跡在素色緞面上無聲洇開。 繹川這一走,從霜降到了驚蟄。 次年,第一場春雨落下的時節,他終于帶著一身風霜匆匆而歸。 “師兄,我回來了?!?/br> 繹川濕透的衣裳搭在屏風上,先讓侍女拿了凈布來,把身上水漬全部擦干,換了身衣服才朝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