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兒_分節閱讀_24
第九章 ──耗費了數千個日子的籌謀布算,真正收網,其實也就是短短幾個時辰的事情而已。 看著奉旨離殿的曹允親自往召高如松入宮,紫宸殿里,蕭琰懷抱著愛子斜倚在龍床之上,往日俊美英偉的面龐此時已是一片衰頹疲敗,不僅眼窩凹陷,臉色發青,額際亦不斷泛著虛汗……再加上那不知何時已然染上點點霜白的鬢發,竟讓今年方屆而立的帝王平白老了十歲不只,模樣怎么瞧怎么不好,像是只憑著一口氣勉強撐著而已,隨時有可能就此撒手人寰。 這副幾可亂真的命在旦夕、性命垂危之相,還是孫醫令與芙蕖通力合作下的成果。雖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往近了瞧仍可能看出些許破綻,但眼下正值深夜,便是再怎么掌燈,紫宸殿內仍是一片曖昧難明的昏黃。如此光線,不說覷出破綻,就是早知內情的蕭宸都忍不住瞧得淚眼迷蒙,竟似生怕父皇下一刻便真去了性命一般。 若在平時,見著愛子泫然欲泣的模樣,蕭琰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辦法將人哄到破涕為笑;可眼下如此境況,讓蕭宸繼續哭著無疑比只單單板著小臉要來得有說服力許多。故蕭琰縱有千般不舍,仍是沒阻止愛子哭到眼圈發紅哽咽不已,只是嘆息著用看似無力的臂膀輕拍了拍孩童背脊,安慰道: 就算要幫著父皇作戲,也莫要這般折騰自己……你難受到如此地步,卻教父皇如何舍得? 宸兒……知道……只是一時有些……控制不住…… 與其說蕭宸是在配合著父皇作戲,還不如說他是給父皇面色衰敗的樣子帶入了戲。就算理智清楚眼前的一切全是虛假的,早已刻印進魂靈深處的恐懼、悲痛和悔恨,卻依舊怎么也無法平復。 望著父皇凝向自己的、帶著些許無奈的憐愛目光,回想起前生父皇握著裝有他斷發的錦囊力竭崩殂的景象,蕭宸心下酸澀愈甚,忍不住一個傾前、哽咽著將頭埋入了父皇頸間。 看著愛子低伏在自個兒頸邊的小腦袋,想到前些日子才醒悟過來的那些事兒,蕭琰心下無奈之余亦微微有些澀然,卻終究沒舍得阻止宸兒這樣親近依戀的舉動。 ──這些日子來,每每有余暇,他的心思就一直掛在宸兒身上;一方面百般不舍、一方面又覺得自己不能再這么繼續下去。他心中并非沒有合適的解決應對之法,卻偏偏就是狠不下心來做決斷,更舍不得同宸兒提起這些……雖然高如松之事讓他有了延宕的借口;可今日過后,他無論如何不舍,也再沒有理由放任自己那般縱著宸兒了。 所以他只能一再告訴自己這已是最后;所以今日之事明明存在著相當的兇險,他卻仍是縱容著同意了宸兒留在身邊的要求,還在孫元清投來不贊同的目光時回了一句這么做才合乎情理。蕭琰知道自己在冒險,也知道縱容宸兒便等同于讓宸兒也冒上如此兇險,可心底隱隱約約躁動著的情緒,卻終仍是讓他做出了在病危之際將愛子留在身畔的決斷,靜靜等待起同高如松的最后對壘。 ──高如松進京,是三天前的事。 在蕭琰的刻意放縱下,高如松那化整為零分批入京的五百親衛沒有遭遇到任何攔阻,很快就如預定地集結在了京中一處鄰近宮門的大宅里。 確定高如松的行蹤后,蕭琰并未馬上讓人與其接觸,而是先罷朝兩日做出了身子不好的跡象,直到確認高如松已與高貴妃聯系上,才在今日以病篤為由私下派曹允請高如松入宮。 為了體現這出戲的真實性,他還刻意讓曹允擺高姿態暗示高如松入京之事全在帝王掌控當中;而之所以默許,終歸還是看中了對方在必要之時穩定朝局的能力。 蕭琰知道高如松一定會上鉤的;因為高如松有野心、也足夠猖狂……此人自認抓準了帝王性情,認為蕭琰的諸般決定全在自個兒推測當中,自然不會去懷疑事情的真假,只會認為是自己時運到了而已。 而事情的發展,也確如他的預期。 ──在曹允的帶領下,高如松每過一道宮門,就會有負責監視的潛龍衛將消息傳回紫宸殿。饒是蕭琰久經戰陣,聽著消息這么一道接一道地傳回,心跳仍不由自主地微微加快了少許、環抱著愛子的力道亦隨之收緊了幾分……直到來人終于入了紫宸殿所在的范圍,身邊之人也已去了十之七八、只留下一名心腹護衛隨侍,帝王才徹底定下了心;先是故作疲憊地闔上雙眸,然后在高如松入殿之時似有所覺地驀然睜眼、朝來人投去了毫不掩飾厭惡的冷厲視線。 高如松的腳步因而頓了一下。 ──同樣是靠著康平之亂發家的人,高如松對蕭琰的觀感,可以說是十分復雜的。 在他想來,蕭琰能有如今的能耐和成就,歸根結柢還是靠了出身皇室的福。若自己也有那樣好的出身,這帝王之位哪可能有他蕭琰的份? 可拋去這些不甘和不忿,高如松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這個帝王確實很是忌憚──如非懼于蕭琰的手段,他也不會十年不曾進京,跟個傻子似的繼續蹲守在北疆那樣偏僻苦寒的地方了。 所以知曉蕭琰命不久長后,高如松竟奇異地升起了一種老子終于有一項贏過你了的解氣感,不只心情大好,連氣焰也隨之高漲了許多……方才入殿之時,他滿腦子轉著的也是至尊又如何?你蕭琰終究是要求我的之類的念頭;卻不想真正進了殿后,龍床上那個病歪歪的男人,還能單憑一個眼神就給了他這種讓人心底發憷的下馬威。 想到自個兒一瞬間升起的少許怯意,高如松緩過勁來后不由有些惱怒;可看清龍床上蕭琰面色頹敗的模樣后,那份惱怒便又轉為了些許的得意和慶幸。 他知道蕭琰會選擇同自己低頭,不過是為了顧全大局,自然不可能因此便泯了恩仇含笑相迎。若蕭琰在他入殿時便表現出一派望眼欲穿的歡迎之態,高如松只怕還要懷疑對方是在設局引他入彀;可帝王卻是強撐著病體也非要給他來個下馬威,顯然是為大局諸多妥協、并因此給憋屈得狠了,這才試圖在小事上找回些場子……如此舉動,自然讓高如松對今日之事又減去了幾分戒心、多出了幾分得意來。 臣高如松見過圣人。 入得殿中后,迎著帝王僅僅凌厲了一瞬便漸漸轉為黯淡的目光,高如松遲疑半晌,終還是暫時委屈自己、按君臣之份朝蕭琰見了禮。 ……給大將軍……看座。 并不掩飾煩惡地瞥了高如松一眼后,蕭琰強自提著氣淡淡發話,讓一旁的菡萏取了坐墊讓高如松于殿中歇坐。 高如松長年待在邊關,平日慣用的乃是離地而坐的凳椅,又身為武人,對于跪坐這種多少會減緩他反應、閃躲速度的方式自然有些排斥。只是帝王賜座本是榮寵,如今殿里也只有太醫和幾個宮女隨侍,并不像是有什么埋伏的樣子,是以他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順著蕭琰的意思在距龍床十步之外躬身落了坐。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留意到病重的帝王懷里還抱著一個身量嬌小、正嗚嗚哭泣不已的孩童。想到今日議事的內容,高如松幾乎是想當然耳地將孩童當成了此番談話的主角──皇三子蕭宜。只是見meimei并不在此處侍疾,一旁也沒瞧著他送進宮里保護蕭宜的承華殿宮人,困惑之余忍不住開口確認道: 圣人夤夜召臣前來,想是有重任相托。卻不知如今為圣人侍疾之人,可是臣那迄今未有機會一見的外甥? 也難為他咬文嚼字、拐彎抹角地憋出這么文謅謅的一句,就為了問蕭琰懷里抱著的是不是蕭宜了……聞言,蕭琰氣弱但確實地冷冷哼了聲,道: 大將軍慧眼如炬……如何……分辨不出……所謂的秉承天運之人……? 帝王其實并沒有隱瞞愛子身分的意思,但見高如松還拿此事來問他,真真可笑到了極點,便也不直言回答,而是用三年前那封讓他堵心許久的奏折內容將話堵了回去。 聽他這么一說,高如松雖隱隱覺得自己好像漏了些什么,卻仍下意識地將蕭琰的諷刺當成了肯定,把帝王懷里的孩童錯認成了他的親親外甥。 ──也無怪乎他有此誤會。他畢竟不曾見過蕭宜,看孩童的身量像是六、七歲年紀,宮里符合這個年歲的皇子本就只有蕭宜一人,眼下又是討論帝位歸屬的時候,讓作為儲君的蕭宜在場自也份屬應當,自然讓從沒將蕭宸這個元后嫡子放在心上的他徹底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 因高如松一瞬間變得慈愛──對著他懷里的宸兒──的目光猜到了對方的誤會,蕭琰心下冷笑,卻沒有出言指正,只是做著有氣無力的樣子急喘著斥道: 卻不知大將軍……是如何生出這般大的膽子……未曾奉召……便私領親兵入京…… 富貴險中求。圣人能在端仁太子病故后順利榮登大寶,不也是因為如此? 蕭琰雖語氣不善,但那說一句就得喘上一次的狼狽模樣,卻很難讓高如松生出半點防備戒懼之心──他平素在邊疆當慣了土皇帝,本就不怎么受得了氣,如今讓帝王一激,言詞間立時便少了幾分恭謹、多了幾分猖狂: 到了這個地步,圣人再堵著氣還有什么意思?莫忘了,就算我未曾奉召便私領親兵入京,你蕭琰不也還是要客客氣氣地派人將我請進宮里來? 說著,他語氣一轉,又道: 雖說人死為大,你如今已入土半截,確實也該禮敬一些;可如今是你需要仰仗我的力量幫你兒子穩住帝位,而不是我上桿子來求你……就憑著這主次之分,我可沒理由多受你的氣。 在高如松想來,蕭琰都已病到這個地步了,只怕自己再多說上幾個字都有可能將人活活氣死,自家外甥承位自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何必再顧忌東顧忌西的?趕緊趁人死前將自個兒的怨氣好好發上一發才是正經。所以連敬稱都省略之后,他索性也揭下了最后的那層遮羞布,邊將原先跪坐的姿勢改為更自在卻也更不莊重的盤膝而坐、邊開口催促道: 已經是必然的事,再拖拖拉拉地還有什么意思?快將詔書拿出來,趕緊將事情解決吧! ……確實。 見高如松連遮掩作態都懶,蕭琰眼簾微垂、眸間冷色一閃而逝,卻終究沒有發作,只是將懷里的愛兒摟得更緊了些、并有氣無力地吩咐道: 取來吧……讓大將軍看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