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兒_分節閱讀_11
第四章 混賬! 伴隨著書冊落地的脆響,一聲震怒難抑的暴喝、驀然由御書房里傳了出來。 看著那本被他重重甩落在御案之前的奏折,御書房內,蕭琰目光如火、胸膛亦不住起伏,顯然即使經過了方才那一番近乎失控的發泄,心頭的慍怒憤恨之情也依舊難以平復。 ──也無怪他有此反應。 愛子遭人下毒謀害雖已是兩個多月前的事,可宸兒受到的傷害和其后帶來的種種影響,卻直至今日都仍余波猶存??v使宸兒的狀況在開始習練那套功法后便逐漸有了起色,但只要一想到宸兒曾一度瀕死、又因毒性而受到了多么大的傷害,此事帶來的心結,便怎么也無法由帝王心底挪去。 更別提此事明面上雖已找到真兇就此了結;可不拘前朝后宮、但凡有腦子又知曉當前局勢之人,都曉得真正的主謀其實仍舊逍遙法外、秋毫未損了。 也正因著如此,即便已事過境遷,這謀害皇嗣一案仍是朝堂上的禁忌,二殿下的健康更是帝王的逆鱗。不論蕭宸年滿六歲還繼續被養在紫宸殿中之事在朝臣和后宮諸妃嬪眼里有多不合規矩,也是斷無人敢在風頭未過之際將此事拿到帝王跟前說的。 只除了一個人。 一個蕭琰早欲除之而后快,卻直至今日都因種種顧忌而沒能動手的人。 那便是貴妃高氏的兄長、多年來一直把持著鎮北軍大權的鎮北大將軍高如松。 回想起方才奏折內那不只觸了他逆鱗、更可說是狠狠插在他心窩子上的字字句句,饒是蕭琰的養氣功夫在大昭歷代君王中已經算是一等一的了,仍不由給氣得目眥盡裂,恨不能以視線將那本薄薄的折子徹底燒穿,甚至將此人剝皮抽筋、挫骨揚灰。 ──高如松此番所奏之事,大抵可歸結為四項。 其一,是對兩個月前的謀害皇嗣之案抒發他的感慨之情;其二,是以皇嗣案為由上奏請立中宮;其三,是接續著請立中宮之議、進一步奏請圣上下旨立太子;其四,卻是一番看似善意的勸諫,建議蕭琰替蕭宸改名。 奏折是這樣寫的──結束了制式的頌圣之語,他先是嚴正譴責了投毒謀害皇子的北雁間人,接著對皇二子殿下的遭遇表達了他的惋惜,同時對也遭投毒的皇三子──也就是高貴妃之子──幸得天佑保得一命之事表達了他的慶幸。據他所言,皇三子是日后將有大造化,所以才能得蒙天眷逃過一劫。 抒發完這番感慨后,他筆鋒一轉,卻是語重心長地將皇嗣案的發生歸責到了中宮虛懸之事上。 依高如松之意,皇嗣案會釀成如此大禍,乃在于如今中宮空置,后宮無全盤統籌掌事之人,雖有諸妃共同協理,但因各行其是而多有疏漏不密之處,這才令北雁間人得了空子行此惡事。若不欲重蹈覆轍,自當選立賢德良淑之人執掌中宮,方得震懾諸般魑魅魍魎,使后宮免于不祥。 待中宮定,為國之計,自當續立太子,并使太子太傅和詹事府諸人悉心培養輔佐,方能使大昭國祚綿延、長治久安。據其所言,太子乃國之儲君,雖按制當以嫡長立之,但若嫡長子不堪承重,便當于諸皇子中選得天運且能堪家國重任者立之。又提及皇三子幸得天佑一事,再直白不過地暗示了他心中得天運且能堪家國重任的皇子究竟是何人。 奏折到了最后,他又秉公直言,道是皇二子蕭宸雖為元后嫡子、身分尊貴,然會遭此橫禍,必是其命數輕、福份薄,承不起圣上所賜宸字所致。如若不然,緣何同遇厄難,皇三子能保得一命秋毫無損,皇二子卻不僅損了根基、更得從此纏綿病榻?若圣上真惜愛此子,就當延請高人為二殿下易字更名,方能保得二殿下一世平安。 姑且不論高如松妄議皇嗣的舉動如何肆無忌憚,單單是那幾番自詡善意的勸諫,于蕭琰便已足夠誅心。 他本不是專斷獨行、不知納諫的君王;類似的勸諫于他也并不陌生──立太子之事早在宸兒出生沒多久便有人提了;自元后樓氏病亡,朝中也時有請立繼后之議。就連宸兒的名字,此前也并非沒有御史上書諫言過……但這些個諫言誰都能說,卻獨獨不能出于高氏一脈──尤其是高如松──之口。 因為宸兒所遭之難,便是高如松和高貴妃兄妹二人的手筆。 蕭琰之所以有此判斷,不只是高貴妃當日假稱皇三子有恙阻攔太醫救治宸兒的畫蛇添足之舉自露了行跡;更是因為此案明面上的種種證據,全無例外地盡皆指向了所謂的北雁間人。 高如松以大將軍銜領鎮北軍,其所鎮之北,便是與北雁相鄰的邊關??v使北雁方面確實有謀害大昭皇嗣的動機,但這幾名間人既然有能力通過鎮北軍的盤查暢行無阻地直入大昭,還能順利潛伏宮中下毒暗害居于紫宸殿偏殿的皇二子,為何不將機會用在于北雁更為有利的對象上? 比如蕭琰。 ──較之還需得十數年方能成材的皇嗣,直接謀害一手造就了大昭中興的帝王豈不更為徹底?且不說蕭琰死后,諸皇子背后的勢力必會傾全力拱自己人上位;就是蕭琰仍然在世的幾個兄弟,也定然會有所動作。一旦大昭陷入奪嫡紛爭的漩渦當中,自然便是北雁方面重現康平之亂的良機。 換而言之,若動手的真是北雁間人,在費了千辛萬苦潛入大昭、甚至得到了足以進入紫宸殿的機會后,又怎么會舍蕭琰不動,卻將機會浪費在了才剛蒙學的稚齡皇子身上?退一萬步說,就算蕭琰身邊防護甚緊、尋不著下手的機會,也能以身處禁宮之便伺機刺殺入宮秉事的朝中重臣。對北雁而言,向這些人下手,無疑比謀害兩個──表面上是如此──才剛蒙學的幼童有利許多。 既然北雁方面沒有理由行此愚蠢之舉,所謂的北雁間人自然只能是旁人栽贓嫁禍的。而有能力憑空栽贓出一個北雁間人的,舍高氏一系還有何人? 高如松長年鎮守邊關,截獲的北雁探子不在少數,所得的令信文書雖無法讓大昭的探子反過來用以潛入北雁,用來當成栽贓嫁禍的證據卻已十分足夠。至于高貴妃……因蕭琰多年來空置中宮,后宮諸事向來交由三妃──高貴妃、陸淑妃、戚德妃──共同掌理;而高貴妃身為三妃之首,自然有的是辦法安插私人入宮、又或收買、脅迫宮人為其所用。如此一來,證據和兇手皆已齊備,想將這盆臟水潑到北雁頭上,自然再容易不過。 事實上,要不是高貴妃在事發當時刻意調走了紀太醫,蕭琰興許還會考慮一下此事乃旁人嫁禍、意圖離間他與高如松君臣關系的可能性。偏生高貴妃欲置蕭宸于死地的執念太深,一邊安排了一出小黃門貪嘴偷吃、反倒護了主人性命的戲轉移自身的嫌疑,一邊卻又做出了那般畫蛇添足的舉動,又教蕭琰如何能不疑她? 更別提整個大昭上下最希望宸兒喪命的,便非高氏一系莫屬了。 蕭琰如今育有四子一女,分別是長子蕭宇、次子蕭宸、三子蕭宜、長女蕭宛,和四子蕭宓?;书L子雖居個長字,但其母戚德妃出身極低,原是蕭琰當年四處征戰時舅父沐昕寧撥給他的侍婢、能封妃還是虧得了生出皇長子這一大功,基本沒什么承位的希望;長女蕭宛和四子蕭宓皆為陸淑妃所出,其中蕭宓至今未滿周歲,能不能順利長大還是兩說……也就是說,一旦蕭宸出事,最有可能取他而代之的,唯有高貴妃所出的三子蕭宜而已。 高如松此番請立中宮和太子,自然便是打著將meimei拱上后位、讓外甥成為太子的主意;而他之所以能猖狂若斯,說到底還是康平之亂的遺禍。 高如松,字詣昌,于康平之亂前原只是前任鎮北大將軍唐棣手下的一名副將,雖于軍事上頗有才華,卻因野心甚重而不為唐棣所喜。后北雁入寇、康平亂起,鎮北軍首當其沖,卻因唐棣于陣中遭人刺殺而大輸潰敗,讓北雁大軍得以勢如破竹地一路朝盛京直逼而去;饒是戍守京畿的十萬禁軍有半數折在了盛京城下,仍只留得了讓皇室及朝中諸臣倉皇逃命的機會而已。 真正阻住了北雁軍勢的,是原先駐扎在西疆防衛西涼的衛平軍。 西涼與大昭雖時有邊釁,但整體國力仍弱于大昭,又深知唇亡齒寒之理,這才沒有趁火打劫,而是主動遣使表達合作之意,讓衛平軍得以空出手來抗擊北雁。于此同時,鎮北軍幸存的將領也開始收攏殘部相互集結,卻因群龍無首又彼此不服而難以成事;有人認為應當南下與朝廷會師共同迎敵、也有人認為應該留在北方尋機應變、混水摸魚……高如松便是后者的代表。 他本是梟雄一般的人物,在康平之亂中看到了崛起的機會,遂選擇留在北方繼續收攏鎮北軍殘部和地方上幸存的抵抗勢力,名義上是為了尋機亂敵后方,實則卻是藉此擁兵自重。因他所謂的亂敵后方不過是偶爾偷襲北雁的小股部隊,又有地利之勢,北雁方面自也不怎么在意這些散兵游勇,而是將戰略重點放在了阻撓己方進軍的衛平軍身上。 只是隨著戰爭曠時日久,北雁方面的補給漸漸不支,朝中也漸漸有了反對的聲音,整體形勢遂漸漸開始往大昭一方傾斜。高如松知道情況已不容自己繼續混水摸魚下去,這才以鎮北軍之名與朝廷聯系,稱欲與衛平軍一同夾擊北雁光復河山,請朝廷賜大將軍之位以正其名。 高如松說得冠冕堂皇,實則卻是以此為挾制,迫使朝廷認可他擁兵自重的行為。朝中雖對此多有非議,卻因情勢所逼而只得從其所請。衛平與鎮北二軍南北夾擊之勢因而得成,讓大昭與北雁之間的戰局就此扭轉,最終成功克復全境、將北雁徹底逐出了關外。 可戰事已平,放出去的軍權卻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收回來的──這也是端仁太子病逝后、樓輝等重臣力主擁蕭琰為儲的原因。畢竟,誰也不敢保證若換了其他皇子即位,這位雍王殿下會在亂事平后心甘情愿地交出手中掌握著的衛平軍。在此情況下,與其留下這種顯而易見的禍患,還不如直接讓各方面也都相當出色的蕭琰即位,也好讓大昭免于無謂的兵禍。 但這樣的處置方式,自然是沒可能用在高如松身上的。 高如松是有野心的人,雖因時勢所趨不得不重新歸附于大昭,卻沒有交出兵權的打算。自隆興元年克復全境之后,他就以北疆不寧為由停留邊關拒不還朝,對朝廷整頓鎮北軍的命令也一概視若無睹,所差的,也就只是不曾高舉反旗自立為王而已。 康平之亂持續了十年,連年的戰禍讓整個大昭元氣大傷,北雁又依然在旁虎視眈眈,蕭琰雖清楚高如松是一顆不得不除的毒瘤,卻也不能冒著讓大昭重啟兵禍的危險加以誅除。所以他最終選擇了迎高如松之妹高崇華為妃,在緩和雙方關系的同時給高如松拋下了一顆誘餌,讓對方因為眼前的可能性而放棄興兵自立的想法,轉而用另一種方式實現自身的野心。 高如松也確實被蕭琰的餌釣了住。 鎮北軍或許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也的確有能力給朝廷帶來極大的麻煩;但要說僅僅憑著這支軍隊就能實現他的野心,就是高如松再怎么驕矜狂妄、自高自大,也知道這種事頂多存在于他的妄想當中。 他是個識時務也懂得判斷情勢的人,所以才會在意識到戰局轉變后主動聯系朝廷表達歸附之意,而不是像先前那樣繼續坐山觀虎斗。因為他很清楚,就算朝廷和北雁真的打到兩敗俱傷、當時仍在北雁勢力范圍之內的他也沒有太多發展壯大的機會──北雁軍隊尚且補給困難,更何況是偷偷摸摸地暗中收攏勢力的鎮北軍?兩相權衡之下,歸附朝廷無疑對他今后的發展更為有利,這才有了后來的鎮北、衛平二軍南北夾擊、共逐北雁之事。 可縱使在威脅利誘之下逼得朝廷認可了他在康平之亂中擁兵自重的舉動、也在亂平后利用蕭琰顧全大局不愿再興兵禍的心理保住了手中的軍權,高如松的成就和前景卻仍舊十分有限。 鎮北軍,顧名思義自然是鎮守在北疆的。以北疆的水土,一年能有一獲就要謝天謝地了;更何況大昭的軍制并非屯田,高如松雖能以軍權迫得鄰近郡縣的地方官向他低頭,于糧食一項也依舊不能自給,只能仰仗朝廷撥糧、或是私下派人到南方購糧。 購糧需要錢,養兵更需要錢;尤其是高如松這種擁兵自重的,更需得花大力氣收買手下的將領,才能讓底下的人心甘情愿地跟著他。而高如松來錢的方式基本有二,一是以北雁襲邊為由向朝廷索要大筆軍費;二則是暗中同北雁走私互市、再派人到南方銷貨買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