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兒_分節閱讀_7
待到蕭宸年紀漸長,蕭琰便開始帶著他看書認字。認字的道具依舊是他御案上仿佛永遠批不完的奏折,而他也總會在教導愛兒認字的同時盡量用淺顯的字句說一些朝堂上的事,間或對上奏之人的書法做個簡單的品評。蕭宸本就生得聰慧,有他這樣帶著,便也懵懵懂懂地知曉了何謂家國、何謂天下,然后在父皇寫滿期許的目光中一點一點明白了自己日后將要背負的責任。 簡而言之:在還不知道太子究竟意味著什么的時候,蕭宸便已有身為一國儲君的自覺了。 蕭琰是克復江山的中興之主,眾所公認的明君,有他言傳身教,眾臣需要擔心的也只是這位小殿下會不會被寵壞了而已。蕭琰同樣在意這一點,所以心下便有不舍,卻還是在愛子信誓旦旦地說要長大、獨立時同意他搬了出去,卻不想因此讓人鉆了空子,讓愛子吃下了那盤摻毒的桂花糕。 以蕭宸出事之后的身體狀況,再想讓他繼承大位便不是眷寵、而是催命符了。是故蕭琰縱有不甘,卻仍只得做出了相應的姿態,開始將視線往其余諸子身上放,又迎了小樓氏入宮,只盼能多一人好好照拂這個因他的輕忽而失去了健康的愛子。 而對育有皇子的后宮妃嬪而言,蕭宸既已無緣大位,便不再構成威脅,自然也樂得在明面上與這個圣寵不衰的皇二子為善。 可蕭琰雖暫時熄了讓愛子繼位的心,卻始終不曾放棄找尋治愈愛子的方法──在他想來,蕭宸就算只做一個閑散王爺,也得有個健康的身子才能活得開開心心。如此十年下來,蕭宸自個兒都已經認了命,他卻皇天不負苦心人、在尋尋覓覓十年后終于找到了能夠治愈愛兒的奇人異士。 據高人所言,因當年的余毒滯留身體太久,蕭宸就算康復,身子骨也依舊比常人更禁不起勞累。但相比之前見不得風、受不得涼,且一勞累就會高燒不退的狀態,這樣的狀況無疑已經好上太多太多了,是以父子二人都頗覺驚喜,更有幾分難以言說的慶幸。 ──那個時候,不論是蕭琰還是蕭宸,都沒有想到這樣的好事,最后會反過來成為蕭宸的催命符。 回想前生、對照今時,蕭宸固然對自己又一次著了那盤桂花糕的道──盡管吃下點心的他并不是他──有些無奈,可一旦靜下心來細細思量,便又感覺這樣的遭遇于他而言,也未嘗不是一種保護的方式。 以前的他單純無知,不曉得君王的愛寵會為他引來多少敵意,全賴父皇的百般照料庇護才得以順利長大。而如今么,盡管蕭宸因為連日高燒昏迷、對中毒事件的首尾不甚清楚,卻也知道他年壽不永、恐一生纏綿病榻的病況多半已傳遍了前朝后宮。若后續事態的發展仍如前世那般,他病弱歸病弱,卻也能迎來好一段消停日子……所謂禍福相倚,不外如是。 更別提有前生的經歷在,他的身子要想痊愈,也僅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這一點,還要從父皇為他尋來的那名奇人異士說起。 自打他出事以來,父皇明里暗里為他尋醫訪藥的功夫始終不曾擱下,作為帝王耳目監察天下的潛龍衛任務單上更時時掛著一條尋訪名醫。只是下在他身上的毒藥性太奇也太烈,縱使太醫院方面不僅有他的毒血、更有后來從兇手處搜檢出來的剩余毒藥可供試驗,可集結了無數名醫會診試驗的結果,卻是將用來試藥的五名死囚折騰死了三個,僥幸活下來的兩人也落得一個癱瘓、一個瘋了的下場,又讓太醫們如何敢將這些解毒手段往金尊玉貴兼且年幼體弱的二殿下身上試? 也虧得蕭宸出身皇室,更是當今圣上最寵愛的嫡子,這才得以用無數補元益氣的珍貴藥材保住小命,勉強活到了十六歲上、等到了期盼已久的轉機。 帶來轉機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主持會診之事,卻因始終沒能覓得解決之法而告老還鄉的孫醫令。 孫醫令當年自請離宮,不僅是為了堵悠悠眾口以示負責,也是想著自己身為醫者,在尋訪同道之人上或許比潛龍衛更為有利,興許有機會尋得有能力救治二殿下的奇人異士。 而他也確實找著了……盡管這位奇人的身分,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這位奇人并非如他初時所想、是一名將毒理藥理鉆研到極致的醫者,而是一名僅僅稱得上粗通醫理的老人。 老人自稱岐山翁,據說是頗有聲望的江湖名宿,武功不說天下第一、也絕對在前三之數。只是他武功再高、實力再強,也終究敵不過千軍萬馬,卻是不幸于二十多年前北雁入關時痛失了愛子。在那之后,他便一直潛心于團結江湖人士聯手抵御外敵,及至十六年前衛平、鎮北二軍成功光復河山,于江湖上名望一時無量的他才功成身退,以一個普通田家翁的身分隱姓埋名地住到了岐山山腳下。 岐山翁見多識廣,氣勢不凡,在這岐山腳下一住十多年,雖從來無意收攬人心,卻仍隱隱成了這十里八方之地引為倚仗的主心骨。鄰近的大小村莊若遇有村中耆老無從解決的紛爭,往往都會送到他這里請他代為調停。岐山翁當年能成功聯合江湖各大勢力一同抗擊北雁,除了確實一心為公、全無私心,也是因為他處事調停甚為公允之故。當年用來節制、協調各江湖勢力的手段用來處理鄰里事務或許有些大材小用,但岐山翁本就是厭倦那些個腥風血雨和勢力斗爭才會在功成之后就此引退,對自己這把牛刀被用來殺雞之事自沒有分毫不滿。 也因著這些百姓的信任和倚重,岐山翁得知村中開始有時疫擴散后,立即當仁不讓地為這些熟識的村民出外尋醫訪藥……碰巧告老后四處云游的孫醫令當時正在縣城里統籌處理防疫事宜,雙方因而結識,更在幾度往還后因性情投契而成為了無話不說的好友。 當然,以孫醫令的醫德和曾經的身分,這無話不說的內容自然不包括帝王的私隱在內。但蕭宸的毒是他的一大心病、更是他年紀一大把卻仍四處云游的主因,故一次把酒談心、聽岐山翁說完他早年喪子的傷心事后,有所觸動的孫醫令也在酒酣耳熱之際遮遮掩掩地同好友說出了這么件平生憾事。 為免泄漏宮闈秘辛,他只說自已以前在一個大戶人家里做過供奉,頗受當家老爺的信任和重用。大戶人家的腌臜事從來少不了,老爺雖然治家嚴謹,但夫人早逝、貴妾的娘家勢力又大,以至于老爺一時不防,教那貴妾尋機下手毒害了放在心尖上捧著護著的嫡子。 他說那嫡子雖僥幸未死,但因毒入臟腑,全靠老爺四處搜羅各種名貴藥材才能吊住性命;饒是如此,這孩子從小到大也是大病小病不斷,生生將一個從小敏慧聰睿的孩子磨去了靈氣和銳意,雖鮮少面露愁容,卻仍掩不住由骨子里透出的抑郁和黯然。因那孩子性情極好,他后來雖請辭了供奉之位出外云游,卻始終不曾放棄過尋找治愈那孩子的方法。無奈數年尋醫問藥下來,雖也結識了不少能人,卻無人有辦法在不傷害到病人的情況下解除那孩子體內的毒性。 孫醫令會說起這些不過是在抒發心底的無奈和遺憾,其實并不奢望、也不認為好友能有辦法解決這個在他心底壓了十年的問題??伤趺匆矝]想到的是:再三確認他口中的倒楣嫡子只是中毒傷了身子之后,岐山翁沉吟半晌,竟冒出了一句不如讓我試試。 這話來得突然,但掛心二殿下之事已久的孫醫令抱持著寧可信其有的態度加以追問,便發覺此事的可行性居然出乎意料的高。 而原因么,卻在于岐山翁的一身武功修為了。 岐山翁能成為天下有數的高手,除了天資不凡和多年來努力不輟之功,也是因為他那身秘而不傳,卻絕對能稱為江湖頂尖法門的玄門功法。據岐山翁所言,他這門功法施展起來或許不像一些霸道功法那般殺傷力驚人,卻勝在內氣中正平和,綿長悠久又生生不息,不只打起架來特別持久、用耗的都能把不少敵人耗到精疲力竭;就是受了內傷,平常人需得將養兩三個月的傷勢在他而言卻不過是兩三天的功夫,甚至隨著修為提升、內勁愈發精純,一些小傷往往瞬息間便能盡復。如此能耐,一旦與人比斗,自可說是穩立于不敗之地了。 可這套功法的玄奇之處還不只于此。 因著內氣出色的養生補益之能,岐山翁的身體基本可以稱得上百毒不懼,就算一時不注意遭人暗算,也能靠著自身的內氣逼除毒質修復損傷。有他出手,也不必拿病人的身體冒險試藥,只需以自身內氣深入病人經脈臟腑、一點一點為其逼出毒性即可。 孫醫令雖然也學過一門內氣功,卻是用來強身健體兼配合師門金針之法的,也沒有那種神乎奇神的養生效果,自也沒想過天下間竟有這樣玄妙的功法。為了確認好友的功法是否真有那么神奇,他還冒險服毒、硬是逼岐山翁直接拿他當試驗品證明了一番。 岐山翁雖對他這種拿自己身體冒險的行為相當惱怒,卻也不可能將中毒的好友置之不理……好在類似的事情他當年帶頭抗擊北雁時就沒少做,平素村中若有小孩誤食毒物,也往往是靠他這一招化解,是以岐山翁驅起毒來可說是駕輕就熟,沒三兩下功夫就將孫醫令自個兒都得費上不少氣力才能解的毒盡數拔了出。 雖說醫者不自醫,但孫醫令對自個兒身體的把握還是十分到位的,自然再切身不過地體驗到了友人功法的神奇。他心切蕭宸的身體多年,眼下好不容易尋得了救治之法,又哪里能夠坐得???遂即刻透過潛龍衛傳信回京將此事報予蕭琰,并在攜友人進京的途中期期艾艾地告知了對方先前某些未曾言明的細節。 ──例如那位老爺便是當今圣人、嫡子便是元后所出的二皇子、貴妾便是昔日的高貴妃等。 這諸般細節讓被蒙了一把的岐山翁臉黑了好幾天,卻終究沒有拒絕──他對昔年率領衛平軍抗擊北雁的雍王──也就是今上蕭琰──多有敬佩感懷之意,又曾痛失愛子,對那位帝王的痛苦頗有幾分感同身受。也因此,待孫醫令同宮里談妥相應事宜后,雙方便在盛京城郊的楓山別院碰了頭,讓岐山翁替久病體弱的蕭宸拔毒療傷。 岐山翁本只是看在今上的功績和友人的面子上才會出手救治,卻意外發現那個病歪歪的二皇子根骨極好,簡直是為了傳承他這身玄妙法門所生──要知道越是頂尖的功法,對根骨資質的要求就越高,否則岐山翁早就將一身本事傳給兒子了,又怎會讓獨生子落到命亡寇手的地步?只可惜當時年方十六的蕭宸已過了最適合學習內家功夫的年紀,身子骨又老早被纏綿體內長達十年之久的毒性掏了空,就算勉強修習也難有成就。否則若能從小練起,便無需岐山翁出手,蕭宸也能靠自己的力量一點一點化解毒質,甚至在功法的幫助下逐絲修復體內因毒質侵害而造成的損傷。 不過也虧得這一折,讓岐山翁深感兩人有緣,雖出于忌諱不敢妄言收蕭宸為徒,卻還是在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替他根除體內的毒性之后將那套功法留給了蕭宸。 前生的蕭宸自小長于宮中,六歲之后更是長年纏綿病榻,對江湖之事就算略有耳聞也是一知半解……但蕭琰卻不同。 當年盛京城破,他沒有隨先帝轉往龍興之地昭京躲避,而是投靠了正率領衛平軍迎擊北雁的舅父驃騎將軍沐昕寧,以皇子之尊親上前線廝殺。他雖是天潢貴胄,一身戰功卻都是實打實靠自己殺出來的,不僅因此徹底收攏了衛平軍,更因此入了丞相樓輝等朝中重臣的眼,在端仁太子病逝后成為了爭儲的有力人選。也因著曾率衛平軍在前線經營多年,他很快就猜出了岐山翁的真實身分,自然明白岐山翁的這份功法有多么珍貴。 也因為如此,盡管蕭宸早已過了適合習武的年紀,蕭琰還是在愛子病愈后逼著他背下了這套功法,只想著若得遇機緣,興許還有派上用場的機會。 那個時候,誰也沒想到好不容易得以病愈的蕭宸,會在僅僅一年后就淪落到了被親父射殺于北雁陣前的下場;更沒想到這套功法確實有了派上用場的機會,卻是在蕭宸玄之又玄地重生回了六歲那年之后。 蕭宸雖然從小被蕭琰慣著,但在大事上卻向來對父皇言聽計從,這篇功法自也記得十分牢靠。落于北雁之手時,他還臨時抱佛腳地嘗試了一番、想著若能成功,興許便能憑此脫困……或許是他真的天資不凡,盡管岐山翁斷言他年歲已過,練起內家功夫事倍功半、成就有限,但身處絕境之中,他卻仍是在幾番嘗試后順利捕捉到了一絲氣感,單憑自己的力量入了習武的門徑。 只可惜他學得太晚。 以北雁對他的重視程度,就算換了個武功已有小成的人都很難逃出生天,更何況是才剛練出一絲真氣的蕭宸?更別提他之后還經歷了種種極為殘忍的刑求和折磨,連想保持意識提起精神都是極難,又遑論修練? 但也虧得先前那么番經歷,讓蕭宸對自己接下來該怎么做多少有了點底。 既不想重復前生的老路、不想再成為讓父皇時時掛心擔憂的負累,體內的毒自然是無論如何都要除的……唯一值得煩惱的,便只有該如何將此事告知父皇而已。 打清醒之初,蕭宸便決定將前生的悲慘結局當成自己心底的秘密,自然不可能將功法的來源同父皇照實說出??扇羧P隱瞞,且不說他父子二人同吃同住、平日起居全在一塊兒,單是父皇對他細致入微的關懷照料,便注定了此事絕無可能瞞過父皇之眼──尤其父皇是他最親近也最信任的人,不論蕭宸心中是否有所顧慮,都不可能隱瞞自己身體遲早能完全康復的事、讓父皇像前生一般時刻掛心他的身子。 不能說出真相卻又不愿隱瞞,可行的解決方式,自也只有胡亂編造些奇奇怪怪的來由一法了。 雖然蕭宸對此其實不怎么有信心。 他從小養在宮里,偶爾幾次出去也是給父皇帶著的,自然沒有遇上什么奇人異士的可能──若真有奇人異士能潛進宮中和他說這些,只怕父皇最直接的反應便是加強戒備四處搜檢,同時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不可輕信了。在此情況下,他要給功法編造個由來,便多半只能假借托夢了。 可就算是托夢,這托夢的人選,卻也得煞費一番思量。 他想過假借已逝的母后之名。但母后在他剛滿周歲不久便已因病過世,他又是自小被父皇養在身邊的,對母后的印象幾近于無,全是靠著宮里的畫像和姨母的面容才能想象一二……且不說如今小樓氏尚未入宮,他就算于夢中見著亡母,按說也不大可能認出母后的樣貌;單單就父皇的行事作風而論,若他將此事歸到母后身上,父皇少不得會因此加恩樓家、甚至因而如前世那般迎小樓氏入宮照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