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這天，卡洛斯被授予了一項光榮的任務——貼春聯。

    他本來是想湊到據說特別有文化的蘇老爺子面前求他給自己取個好聽的中文名字的，他回頭思來想去，總覺得“蘇卡洛斯”這個名字不太對，蘇清嘉說了這么多年給他取名，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他決定自己出馬。

    蘇老爺子正在磨墨，穿著中山裝特別莊正，大馬金刀地站在那里，讓卡洛斯遲遲不敢說話。

    “你要來寫？”蘇老爺子淡淡道。

    卡洛斯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不會?！?/br>
    老爺子拿起毛筆，極其順暢地寫下一句氣勢磅礴的字體，最后一縷飛白功力純熟，他看了看字又看了看人，道：“哦，我忘了，你高中都沒畢業，沒什么文化?！?/br>
    沒什么文化……

    沒什么文化……

    沒什么文化……

    小金毛受到了一萬點傷害，委屈極了，怯怯地走上前說了句：“我……我會說很多種語言，我會說中文的?！必惱€夸他是個語言小天才，放語言大學也是優秀畢業生一枚。

    他不說還好，一說這話，老爺子嗤笑一聲，又把下聯也寫好，道：“只會說不會寫，空架子一個?！?/br>
    小金毛受到一億點傷害，他感覺呼吸都在痛。

    “拿去貼上。別貼錯了?！崩蠣斪訐哿藫坌淇诤图绨?，哼著《故鄉的云》悠悠離去。

    小金毛湊上去研究了半天，最后屁顛顛地又回廚房找蘇清嘉幫忙了，因為他不知道怎么貼。

    蘇清嘉看著男友委屈地跑進來就知道他肯定又被爺爺給數落了。

    蘇老爺子原本只是對長得好看的小伙子不太喜歡而已，到了卡洛斯這里就變成了嫌棄了，從身高一路嫌棄到長相，從學歷一路嫌棄到職業，就連卡洛斯最為自豪的中文，也被諷刺說空架子。

    蘇老爺子雖然退下來這么多年了，這語言功力也還是一點也沒落下，三言兩語就把情況全都摸清楚了，找準機會就開炮，還好蘇老夫人的戰斗力更強，世界大戰打不起來。

    “怎么了？”蘇清嘉在水池邊擇菜，小院子里自己種的娃娃菜看起來水嫩青蔥，特別新鮮。

    卡洛斯指了指外面道：“爺爺叫我貼春聯，我好像不太分得清上聯和下聯?！彼麚蠐项^，不太好意思。

    蘇清嘉腦補了一下他對著紅色的紙張發呆的場景，將手里的娃娃菜給了阿姨，再把手清洗了一下，脫下圍裙。

    小金毛接過圍裙掛在了掛鉤上，然后把她的手握住，放到嘴邊吹氣，給她暖一暖。

    廚房里的蘇老夫人和明靈看著這恩愛的小兩口偷偷抿嘴笑，打趣道：“行了，別在這親親我我了，等老爺子看棋回來，沒貼好，卡洛斯又得被訓了?！?/br>
    蘇清嘉嬌嗔地說了聲好啦，拉著小金毛出去。

    蘇老爺子的書法寫得極好，蘇清嘉蘇靖康的啟蒙老師都是他，他的一副字畫當得起是江南地區首屈一指，蘇清嘉上下聯輕聲讀了一番，不禁有些臉紅。

    卡洛斯見外面沒人，就把她的手從自己的衣擺下放進去，搭在人魚線上，讓她熱乎起來，“貝拉，這寫得是什么？”

    “說了你也聽不懂?！碧K清嘉撓了撓他癢癢窩，“爺爺他都給你放好了，右邊是上聯，貼右邊，左邊的那個貼左邊，你啊，真是笨?！?/br>
    卡洛斯扣住她作亂的手，道：“我不笨，你看我都把橫批貼好了。你告訴我是什么意思嘛，我看到你臉紅了?！?/br>
    “你先貼好，貼好我就告訴你?！碧K清嘉把手抽出來，在桌子邊把對聯背面涂上漿糊。

    卡洛斯人高手長，不需要梯子就能貼的端端正正。

    他站在下聯旁邊，紅紙襯得他藍灰色的眼眸很溫暖，“我貼好了，貝拉?！?/br>
    蘇清嘉走到他旁邊，指著大字，給他念這幅春聯：“這是中國的傳統習俗，跟過復活節涂彩色雞蛋一樣，‘春聯對歌民安國泰，喜字成雙花好月圓’?！?/br>
    “意思就是希望國家安定，也希望家里有喜事，額，”蘇清嘉用簡單的方式解釋著，然后羞澀一笑，“也希望我們兩，能夠長長久久?！?/br>
    正是喜慶的日子，她穿了蘇奶奶做得紅色對襟棉襖，上面繡了富貴牡丹花，襯得她膚色如玉，一把絲綢般的長發挽了起來，卡洛斯呼吸一滯，吶吶道：“可是，爺爺他不是不喜歡我嗎？他……”

    蘇清嘉環住他的腰，道：“他喜歡你的，只是他不善于表達，卡洛斯，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爺爺?！?/br>
    蘇老爺子只是嘴上不饒人罷了，他比誰都喜歡這個干凈的男孩，知道卡洛斯想要一個中國名字，翻出了許久不用的詞典來來回回考量，在寫完對聯之后，還把紙張按對應的地方擺好，更是在寄語了美好向往的春聯中，隱晦地祝福他們。

    他是一個經歷了太多的老人了，從大兒子犧牲到二兒子命喪疆場，他苦苦地守著這個國家的興盛，將小兒子送出國他不是沒有思念，他最喜歡聽的歌叫做《故鄉的云》，歌詞里一直在說歸來吧，浪跡天涯的游子啊。

    蘇清嘉每次回來，他總會在門口站上一會兒才進去，他不說，蘇清嘉也知道，他是在看他的小兒子有沒有一起跟來。

    女孩在他懷里順從地依偎著，卡洛斯心里一軟，抬起她的下巴親吻。

    蘇清嘉踮起腳與他唇齒廝磨。

    從巷子口回來的蘇老爺子咳嗽了一下，轉著玉扳指打量了一下對聯，哼了一聲，道：“年輕人，注意著點。傷風敗俗?！?/br>
    卡洛斯忙松開女孩，把她護在身后，撓撓頭，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根櫻桃口味的棒棒糖，道：“爺爺，謝謝你?！?/br>
    蘇老爺子將棒棒糖拿起來端詳了一下，遞給了蘇清嘉，轉身進了門。

    “恭喜你，討好爺爺成功?！碧K清嘉將棒棒糖拆了，放進卡洛斯的嘴里，“你的名字有著落了?！?/br>
    卡洛斯含著棒棒糖，咕嚕咕嚕地直笑，然后又急急問道：“那我還沒告訴他我要姓什么呢？”他知道中國的名字有名有姓。

    “你除了姓蘇還想姓什么？”蘇清嘉白了他一眼，放開他轉身進了屋。

    卡洛斯愣愣地呆立著，然后興奮地一口把棒棒糖給咬碎了，在原地轉著圈子，邊轉邊說“yes!yes!yes!”

    第九十八章

    老底子杭州人過年要吃“十碗頭”，從年三十一直吃到元宵節，包括元寶魚，元包rou，白斬雞，彩蛋，暖鍋兒，八寶菜，如意菜，長生果，藕富，豆沙春卷等。

    蘇老太太手藝精致，一雙小腳伶伶地立著，不慌不亂地掌著勺，一桌佳肴便鋪展開來。

    家里人比前幾年多了，加上有卡洛斯這個大壯漢，分量自然得要足的，老太太熬了許久才等到團圓的時刻，自然是要大展身手，蘇清嘉跟在她后面打下手，幫忙遞個佐料什么的。

    蘇老太太以前是富貴人家小姐，做家宴是考量姑娘好壞的必要條件，后來日子不是那么順遂了，她也就用著這些精巧的心思，在食材緊缺的年代，忙顧著家里吃食，在蘇靖康的記憶里，再多的錦繡的國宴珍品，也比不上一碗酸梅湯的可口，以及一份醬鴨的濃香。

    “藕要切得再厚一點點，這樣放東西的時候不容易裂開?！碧K老夫人將元寶魚碼好，撒了點蔥段，配上紅椒，顏色極其漂亮，她邊擺盤邊指導著蘇清嘉做藕富。

    小金毛本來也是在廚房幫忙的，但他長得太高，腿又長，無論是站起來還是蹲下去都特別占地方，被老爺子領了出去擺放桌椅碗筷。

    蘇靖康帶著明靈則是在后院銀杏樹下刨著土，里面有一缸十年前老太太埋下去的女兒紅，老爺子饞了許久了，也不敢動手，直到今天才算是盼到了頭，心里樂陶陶的，連帶著對卡洛斯的態度都溫和了不少。

    夜幕深藍，巷子里彩燈高懸，繁星閃爍，每家每戶都有暖洋洋的笑語流瀉出來。

    所有的菜上桌，老爺子抱著洗干凈的酒壇子摩挲了半天，被老太太說了兩句，才不甘不愿地給放到了邊上，對著老太太哼哼：“今年醉蟹都不給我做，好不容易等了小半年喝一杯酒，還這么啰嗦，果然是老咯老咯，不被重視咯?！?/br>
    小金毛有些不明所以，歪著頭小聲說了句：“可我昨天還看到爺爺晚上在院子里喝了……唔——”

    蘇清嘉趕緊捂住他的嘴，打著呵呵道：“他晚上睡不好，喜歡做夢，哈哈?！?/br>
    小金毛收到她的眼神，乖乖地包住嘴，點點頭。

    “哼?！碧K老爺子不再橫他，繼續寶貝地看著酒壇子念叨，“今天日子好，多喝點，可不能辜負咯?！?/br>
    蘇靖康在門口點了爆竹，拉著明靈小跑回來，“噼里啪啦”的聲音讓小金毛很新奇，蘇清嘉在旁邊給他解釋著。

    圍上桌，明靈去拿了個小火爐過來煨酒，煨好后，蘇老夫人給桌上的爺們都斟上了一杯，蘇老爺子的最少。

    卡洛斯沒喝過什么酒，球隊慶?；蛘呤蔷蹠臅r候，他都不喝，要實在不行，他就小小地喝一口啤酒算了事，這下，老夫人給他弄了一大杯，橙色的液體透明鮮亮，馥郁的芬芳由于時間的久遠愈發濃烈。

    “你會喝嗎？”蘇清嘉咬他耳朵小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