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第67章 雪化后的天最冷, 入骨的寒氣仿佛能將手指頭凍掉。 裴敏第三次入宮求見, 還未來得及讓人通傳,就被上官婉兒攔在了殿外。 上官氏勸道:“自先帝駕崩以來,太后積勞成疾,精神不太爽利,太醫說了要多休憩方可。若裴司使還是為那樁私事而來,便請回罷!” 四名宮婢端著茶點陸續進殿, 裴敏便猜測武后多半醒著, 只是以‘身體不適’為幌子閉門謝客罷了。 裴敏臉上笑意不改, 順著上官婉兒的話道:“上官舍人放心,我此番來只為公事, 不談私情。我知太后因何而憂, 特地為主分憂來了?!?/br> 上官氏看了她一眼, 權衡片刻,嘆道:“裴司使稍等?!?/br> 上官氏垂首進殿通傳,不多時輕移蓮步出來,笑道:“請進?!?/br> 按理說太后應搬離大明宮,另尋他處居住,但武后野心昭昭, 是不在乎這等閑言碎語的。天下她尚且要把控在手,又遑論區區一個大明宮? 見到裴敏進來問禮,武后順手將御膳房新做的透花糍賞給了她,以玉器輕輕推拉太陽xue提神,閉目道:“大過年的, 好不容易能清靜會兒,你不在府上歇著,總往宮里跑作甚?” 裴敏雙手接過上官氏遞來的糕點碟子,卻不吃,只望著里頭那晶瑩透亮的透花糍道:“右驍衛大將軍程務挺及王方翼因牽涉謀逆之案而伏法,如今西北邊防重地無良將,突厥人宴飲相慶、蠢蠢欲動,危及江山社稷。臣這次來,是特地為天后舉薦良將鎮守邊關的?!?/br> “哦?”武后漫不經心道,“你要舉薦誰?” 裴敏垂首,一字一句道:“大理寺獄,一個戴罪之人?!?/br> 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上官氏沏茶的手一頓,頗為憂慮地看了裴敏一眼。 武后聞言輕嗤一聲,睜開眼道:“你要保他?未經允許擅離職守,私自離京插手淮南戰事,這可是殺頭的死罪,你以什么身份替他說話?就不怕連坐同罪么?” “依臣拙見,他插手戰事是好事?!迸崦舻?,“先不論他在南方平亂有功,足以抵罪,誰人不知賀蘭慎年少鋒芒、在羽林軍中頗具聲望?一個從不歸附任何黨派的孤高之臣卻甘愿為天后南下抗敵,這不是說明您才是民心所向、天下正統么?天后福澤深厚,臣豈能不道喜?” “為我南下抗敵?”武后極淡一笑,“我怎么覺得,他是為你而孤身犯險呢?” 愛憐的語氣,卻令裴敏心中驀地一驚。她早該料到的,武后身邊絕非只有一個凈蓮司,酷吏及耳目遍布長安,告密的銅盒藏匿于市,這天下于她而言沒有秘密。 裴敏面色穩若泰山,幾乎立刻接口道:“臣是天后的人,他幫臣亦是幫天后,結果都是一樣的?!?/br> “哼,油嘴滑舌?!蔽浜笾噶酥赴笌咨系囊晦臅?,“李孝逸也上了折子請功,說賀蘭慎屢獻良計、智勇非凡,乃是百年難遇的將才……呵,小小年紀,羽翼倒是不少?!?/br> 裴敏道:“李將軍只是實事求是,還望天后明斷!” 武后不置可否,只是目光中的壓迫感散了大半,重新閉目,良久的沉默。 這短短的一刻鐘,比三秋還要漫長。但裴敏依舊耐心地等著,面帶笑意地押出了自己的全部賭注。 獸爐中燃起的煙霧聚攏又飄散,半晌,武后方悠悠道:“敏兒,你跟在我身邊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做了不少,這些我都記著。我也并非不通情面之人,你到了年紀,若不想加入皇室或武家,想養一兩個面首慰藉余生,也并非不可?!?/br> 若折斷賀蘭慎的羽翼,將其變成面首圈在家中,那還不如直接殺了他。 “多謝天后抬愛!只是臣此番來確為公事,不為私情……” “敏兒,男人只是個玩物,嘗嘗鮮即可,萬不可貪戀其中。想天下男子如何輕視女子,你若對他們認了真,此生也絕無可能再有凌云之志了!” 武后打斷裴敏的話,冷漠威嚴道,“你想清楚,只要你擔任凈蓮司司使一日,便一日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你要為了一個男人,而舍棄你一手壯大起來的凈蓮司么?” 武后是個非同一般的婦人,心狠手辣眼界高遠,裴敏不想在此刻觸她的逆鱗,思忖片刻,方沉聲道:“不會。能讓臣離開凈蓮司的,唯有天后您的命令?!?/br> “好,好!自古以來,天下至強者皆為男人,至弱者皆為女人,其實并非女人羸弱,而是被深閨情愛縛住了手腳。敏兒你記住,我們這樣的人決不可有軟肋,稍有行差踏錯,必定萬箭誅心!” 大年三十,大理寺。 伴著今年最后一場暮鼓聲,夜的晦暗悄然降臨長安,萬家燈火齊明,給黑冰似的夜鍍上一層橙紅的光紗。核查了赦罪文書,寺丞吳守澤將賀蘭慎從獄中請了出來。 半個月未見,賀蘭慎依舊是干凈俊朗的樣子,看上去并未受皮rou之苦,只是衣裳單薄了些。裴敏含笑望著他走來,將手中的狐裘斗篷抖了抖,揚手披在賀蘭慎肩上,道:“如今你也瞞了我一次,咱們誰也別記恨誰了?!?/br> 她說的是賀蘭慎隱瞞實情,私自南下救她的那事。 賀蘭慎望著面前成熟睿智的女子,眼中隱隱有光華流轉,任憑她為自己披上斗篷。許久,他問道:“你答應了太后什么條件?” 裴敏手一頓,抬眼道:“嗯?什么?” 她揣著明白當糊涂,賀蘭慎只好換了個問法:“你用什么條件,保我出獄?” “也沒什么,就是程務挺死了,要再將你流放西北戍邊,過個兩三年攢些功勞再回來。另外,天后問了我一個問題……” “是何問題?” “她問我,‘如今刁民四起,就是見不得女人當家,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裴敏替他將斗篷的繩結系好,低聲笑道,“我便說應該避其鋒芒,以智取勝。今萬民死守禮教,倒不如借鬼神之力,譬如找塊寫了字的石頭或是神牛、神鹿之類的祥瑞之兆,說天后乃是受命于天,自然能堵住悠悠眾口,威懾眾人,可不比打打殺殺的強?” 賀蘭慎皺眉:“所以,這些‘受命于天’的祥瑞之兆,要交給你去做?” 裴敏道:“凈蓮司不就是為此而存在么?放心,小事而已?!?/br> 賀蘭慎猶不放心:“當真只是如此?” 裴敏叉腰,笑嘆道:“我欺瞞你一次,你便能冷著臉同我鬧上幾日,這回我哪還敢騙你?” 正說著,身后傳來一聲低咳。 裴敏回身,見到陳若鴻披著鴉青的披風緩步而來,面色有些蒼白難看。 裴敏忙與賀蘭慎分開些,訝然道:“陳少卿,你這是怎么啦?莫不是病了,面色這般難看?!?/br> 晦暗的暮色中,陳若鴻掃視賀蘭慎,眼神清冷復雜,像是檐下倒掛的冰棱般扎人。賀蘭慎好像明白了什么,平淡的目光也變得深沉起來。 兩人的交鋒轉瞬即逝,陳若鴻清了清嗓子,澀啞道:“大理寺不是二位聊閑話的地方,有話回去關起門來說,莫要在此礙眼?!?/br> “除夕夜還要叨擾陳少卿,失禮失禮?!迸崦纛h首一禮,而后笑道,“司中準備了美酒羊rou、餃子面食,陳少卿若不嫌棄,便賞臉與我等共進晚膳如何?順便,還可以找師掌事看看病什么?!?/br> 說罷,未等陳若鴻拒絕,她便揮手示意身后的朱雀道:“請陳少卿上車,好生招待?!?/br> 賀蘭慎重回凈蓮司,受到了以沙迦、靳余為首的吏員們熱烈的歡迎。 司中準備了滿桌的佳肴,一則是辭舊迎新賀新年,二則是為賀蘭慎接風洗塵去去晦氣,三則是感謝上賓陳若鴻的照拂……后半夜城中放了煙花,觥籌交錯,熱鬧非凡,仿佛塵世間所有的煩惱傷痛都可以忘卻在這杯盞之間。 陳若鴻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一個勁兒地喝酒,師忘情去勸也不聽。裴敏見他越喝臉越白,怕他出事,便朝吃飽了在一旁射覆玩兒的靳余招招手道:“小魚兒,送陳少卿回府……” “我自己走?!标惾豇檾R下酒杯,踉踉蹌蹌起身,不讓靳余碰他。 走了兩步,他又回過身來,盯著裴敏許久,直到眼眶都泛了紅,才借著酒意說出了壓在心底許多年的話:“……裴敏,我不欠你什么了?!?/br> 猝不及防的一句話,讓裴敏臉上的笑意僵住。 知曉內情師忘情也怔住了,隨即皺眉,目光在裴敏和陳若鴻之間來回巡視,似是擔憂。 覺察出氣氛的僵持,賀蘭慎輕輕擱下筷子,片刻打破沉默道:“我送陳少卿?!?/br> 陳若鴻與賀蘭慎一前一后出了門,裴敏也收攏思緒,招呼眾下屬道:“都愣著干什么?該吃吃,該喝喝,浪費糧食的留下來刷碗?!?/br> 沙迦很有眼力見地配合活躍氣氛,宴席這才得以繼續。 裴敏坐不住,想了想還是追了出去,剛出凈蓮司的門,便見陳若鴻與賀蘭慎隔著一丈遠的距離對峙。夜色深沉,孤寂的燈光落在二人之間,像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陳若鴻即便醉了,姿態也是最端正的。他面色微白,嘴唇沒什么血色,只將視線投向門口佇立的裴敏,笑了聲,自嘲般道:“你曾說不喜歡年紀比你小的男子,我竟相信了……” “陳少卿喝醉了?!辟R蘭慎輕聲道。 陳若鴻不理會賀蘭慎的提醒,只直直地望著裴敏,像是尋求一個答案般執著道:“我后悔了,也曾努力彌補,可是……你為何不等等我?” 即便他竭力挺直了背脊,也難以掩飾聲線的顫抖。裴敏微睜雙目,忽然間明白了他泛紅的眼中洶涌的并非是酒意,而是淚光。 一顆水珠自眼角滑下,又被他飛速抹去,陳若鴻繃緊下頜,又問了遍:“為什么你不等等我?” 短暫的無措過后,裴敏很快收斂凌亂如麻的思緒。她緩步邁下臺階,低聲道:“你從未欠過我什么,不必自責,不必執著?!?/br> 不必自責于過往,不必執著于虛妄。 陳若鴻聽懂了。今夜大概是他二十七年歲月中唯一一次失態,狼狽且清高,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再糾纏下去,既是有緣無分,哪怕削骨挖rou也要放下。 壓抑許久的情緒釋放,陳若鴻已恢復些許鎮定,點點頭道:“我明白了?!?/br> “對不起?!迸崦粲值?。 陳若鴻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他孤身一人踏著夜色離去,背影挺直彰顯凌寒傲骨,相伴唯身下一影,手中一燈。 裴敏目送陳若鴻離去,忽的指尖一暖,是賀蘭慎握住了她的手。 “他父親與我阿爺是世交,我們……險些定了親。不過也只是‘險些’而已,少年時我與他只見過一次,他嫌棄我舉止粗魯,我討厭他拿腔作勢,一見面就勢如水火……” 不等賀蘭慎開口,裴敏便主動招供了一切,“后來裴家出事,陳家為了明哲保身而不念舊情,選擇了作壁上觀,婚事自然也就告吹了。這不是陳若鴻的錯,但他卻一直為陳家的懦弱而心懷愧疚,如大理寺當值后一直在想法子幫我……” 賀蘭慎靜靜地聽了,問道:“所以,凈蓮司在大理寺中的眼線并非吳寺丞,而是陳少卿?” “嗯。我并未強迫他什么,都是他自己暗中斡旋,我一直以為他是在贖罪,以為他喜歡的是師姐,畢竟他每次來凈蓮司都是找師姐閑聊……” “或許,他每次來找師掌事,只是拜托她多照顧你的病情?!辟R蘭慎一語道破其中秘密,“畢竟換做是我,也會想盡辦法托人照顧你?!?/br> 裴敏無言,頭疼嘆道:“這可怎么辦?天地良心,不是我要招惹他的,明明年少時他厭我厭到極點,怎么突然間就這樣了呢?” 賀蘭慎握緊她的手,心中大概也不好受,畢竟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自己心愛的姑娘被人覬覦。 “敏兒,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辟R蘭慎輕聲道,“我雖心中酸澀,但也明白此事不能怪你?!?/br> 聽他這番話,裴敏終于露了點笑意,在他耳畔道:“真心,你吃醋啦?” 賀蘭慎側首,露出些許疑惑:“吃醋?是嗎?” “是。賀蘭真心,你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耀眼到讓她時刻明白:即便前路再黑,夜空中也有一顆星星為她而亮,沖破迷障,指引方向。 她將佛拽入凡塵,而佛卻渡她逃離煉獄。 垂拱元年,一月十五,上元節夜。 裴敏沒有去看花燈,而是被靳余和李嬋蒙著眼睛送去了賀蘭府。 “好了不曾?”裴敏被捂著眼睛,只能借助李嬋的攙扶摸索著下了馬車,又跌跌撞撞前行,不耐道,“你們鬼鬼祟祟的在籌劃什么?到底要把我送去哪里!” “裴司使莫惱,馬上就到了!”靳余嘿嘿一笑,提醒道,“來,抬腳,當心臺階?!?/br> 費了好大的勁兒將她引上臺階,靳余神神秘秘松手道:“到了?!?/br> 李嬋推開門,刺目的燈海鋪天蓋地而來,裴敏不得不瞇眼適應光線,只見賀蘭慎的府邸上下掛滿了紅綢緞和燈籠,司中親信吏員皆是整齊立于兩旁,將細碎的絹花往裴敏身上揚撒,喊道:“新婦來咯!” 裴敏發間沾著碎花,有些茫然,叉腰道:“什么新婦?你們在賀蘭慎這兒折騰什么?” 眾人皆是含笑不語,讓開一條道來。 道路的盡頭,賀蘭慎俊顏玉冠,一襲大紅的婚袍挺立,英氣而又俊朗。燈海之下,他踏著紅毯而來,一步一步穩如磐石,內斂溫情的目光落在裴敏身上,朝她伸出一手道:“我想了很久只想出這樣一個拙劣的法子,既是不能昭告天下,我們便私定終身……敏兒,你可愿意?” “愿意!”眾人起哄,替裴敏回答。 這一幕實在來得太突然了,裴敏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揚,叉著腰的手頭一次無所適從,咽了咽嗓子,方笑道:“你……是要給我一個名分?” 賀蘭慎也笑了,替她捻下發間的絹花瓣,輕而認真道:“是要你給我一個名分?!?/br> 裴敏有什么理由拒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