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皇帝‘哼’了聲, 反問:“她心懷大義?” “初春蝗災,是裴司使獨辟蹊徑遏制災情;城中jian細,亦是裴司使先行察覺上報;并州大疫,她二進城門率醫師藥材馳援賑災,以至于身染惡疾險些喪命。此樁樁件件,非常人能及, 雖偶有私情,毀譽參半,但不損國之大義?!?/br> 說這話時,賀蘭慎的語氣始終平靜,既不夸耀也不惶然, 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此乃你一己之見,為官者最忌心懷偏頗、結黨營私,這些還要朕教你么?當初你爹就是因輕信同黨,這才誤背上一世罵名,有時候你信任之人捅起刀來比別人可要狠得多,官場上哪有什么情義可講?” 天子呼吸平緩了些,抿了口茶潤喉,濁聲道,“賀蘭慎,你若及時止損,站好隊,這四品羽林中郎將的位置朕仍給你留著?!?/br> 殿內燈火通明,雨水順著賀蘭慎的鬢角滑落,在下巴上凝聚成珠。雷鳴過后,他沉穩的聲音清晰傳來:“若要屠戮無罪同僚以證清白,這樣的清白臣消受不起?!?/br> “你……”天子將茶盞重重一頓,指著殿中跪得挺直的少年道,“窺基和尚都把你教成了什么樣子!既如此,不聽話的‘臣子’朕也消受不起,從今夜起以結黨忤逆罪奪你職位,幽禁永樂里府中,非詔不得出門半步!” 第二日辰正,空階滴雨,落葉滿庭無人打掃,凈蓮司內沒有點卯的鼓聲,有種不同尋常的肅靜。 到了議會的時辰,正堂內諸位執事、主簿皆已到齊,唯獨主席之上還空著一張案幾。 破天荒的,賀蘭慎頭一遭缺席遲來。幾個消息靈通的執事已知曉昨夜發生了何事,皆用眼神小心翼翼地打量裴敏的神色,等待她開口發話。 裴敏屈起一腿坐著,手搭在案幾上輕叩邊沿,眼底一絲疲色,倦怠道:“有事就說,無事就都散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br> 聞言,眾人皆是詫異。 他們以為以裴敏和賀蘭慎的關系,此番賀蘭慎以結黨罪論處,吉兇難料,裴敏少說得調動凈蓮司的力量為其奔走開脫才對,他們甚至已經做好要插手的準備了,誰料她竟只字未提,好像之前與賀蘭慎的情義皆是過眼云煙,沒了痕跡。 “裴司使……”王止起身叉手,斟酌道,“賀蘭大人那事,您看要不要屬下等……” “他死了么?”裴敏打斷他。 “呃,賀蘭大人年少有功,又是忠良之后,罪不至死,只是……” “既是死不了,你們急什么?” 頓了頓,裴敏抬眼,墨黑的眸色在雨霽的晨光中顯得幽深涼薄,涼涼道:“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聽著,賀蘭慎的事凈蓮司誰也不許插手?!?/br> 王止一愣,道了‘是’,便退回位置上不再多言。 倒是狄彪那粗暴的性子,不滿都寫在臉上,忍不住起身抱不平道:“裴司使,賀蘭小子平日對你也不薄,此番獲罪亦是與你有關,就這般袖手旁觀不太好罷?” 裴敏冷冷一笑:“那你待如何?此時不避嫌,等到凈蓮司牽連獲罪,同他一起被罷官被禁足被殺頭,你就滿意了?” 狄彪一噎,瞪著眼睛狠狠錘了錘案幾,既憤怒又無力。身側的王止和沙迦連忙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 堂內氣氛正沉悶無比,忽聞階前傳來嚴明的聲音,高聲道:“裴司使!” 他不顧吏員的阻攔,大步跨進正堂,滿身水汽未干,匆匆一禮道:“裴司使,少將軍幽禁府中,前路兇險,還請裴司使看在往日情分周旋周旋!” 這校尉雖然功利心重,但對賀蘭慎倒有幾分忠誠。 裴敏沉默不語,久久未曾回應。 嚴明不傻,已然察覺到了什么,猛地抬頭看她,眼中多有灰敗失望之色,梗著脖子道:“裴司使不愿出面?” “我為何要出面?”裴敏淡然道,“天子就盼著揪住凈蓮司的狐貍尾巴,莫非我要拿司中百余人的性命前程來換賀蘭慎一人么?” “你……你怎可說出如此無情的話?”嚴明眼中拉滿血絲,抱拳的手緩緩垂下,在身側緊握成拳,沙啞道,“少將軍只要順從天子的意愿掌控凈蓮司,鏟除異己,非但不會獲罪,反而會平步青云……可他沒有這么做,昨夜為了替裴司使正名,他不惜忤逆天子也絕不傷害你半分,可你呢?你竟忍心作壁上觀!” 裴敏不為所動,甚至低低一笑道:“這樣不是很好么?我不淌這趟渾水,與他劃清界限,正好能打消天子疑慮,于他豈不是好事?” “好,好一個‘深明大義’的裴司使!”嚴明眼中的希冀一點點掐滅,紅著眼狠聲道,“這些日子,是少將軍錯看你了!” 說罷,他陰沉沉瞪了裴敏一眼,重重拂袖離去。 堂內一片死寂。 直到這一刻眾人才想起來,六年前的裴敏亦是這般斷尾求生,舍下家族清譽和自己的尊嚴為奴為犬,這才換來眾人免于斬首株連的命運…… 世上哪有什么天生的強大?不過是比普通人狠絕些,懂得取舍些罷了。 九月十一,賀蘭慎被削職幽禁的第三天,裴敏入了一趟宮。 這幾日天子頭疾又犯,武后正同幾個宮女一起配安神香丸,見到上官氏引著裴敏進來,她用梅花烙壓了壓爐中的香灰,唇角揚起個冷淡的弧度:“敏兒,你莫不是來求情?” “怎么會?”裴敏伏地叩拜,笑吟吟說,“臣此番進宮,是來賀喜的?!?/br> 武后蛾眉一挑,執著梅花烙示意宮人退避,這才朝裴敏招招手道:“哦,何喜之有?” 裴敏起身向前,再拜道:“君臣心生嫌隙,賀蘭慎被革職幽禁,掌管天子安危的羽林衛空缺了那么大一個職位,怕是鎮不住風浪了?!?/br> 她點到為止,其中深意已是呼之欲出。 武后不動聲色,將香爐蓋子蓋上,‘唔’了聲道:“我原以為,你要救他?!?/br> “天后何來此意?臣對天后忠心可鑒,豈是一介少年能輕易動搖?”裴敏佯做訝異,叉手道,“為表誠意,此番臣非但不為他求情,反而是要推波助瀾一番。賀蘭慎年紀輕輕心思縝密,在羽林衛中頗具聲望,只有將他徹底趕出長安,天后方能高枕無憂?!?/br> 聞言,武后嘴角的笑意更甚,抬起丹蔻鮮紅的手撫了撫裴敏英氣艷麗的臉龐,滿意頷首道:“瞧瞧,我熟悉的敏兒終于又回來了?!?/br> 永淳元年,九月十七,邊境突厥再犯,朝中人人自危。 天子以忤逆罪褫奪賀蘭慎官職,幽禁府中,然羽林大將軍秦正等人多次求情,天子念在賀蘭慎年少多才,準其戴罪立功,于九月二十重新啟用為定遠將軍,于十日后率軍北上抗擊突厥。 說是率軍北上,實則相當于京官流放。 入夜,天氣清寒,書樓偏廳內的燈還亮著,隱約現出裴敏托腮歪坐的影子。 這幾日,來俊臣一直暗中留意著裴敏的動作,看她是不是還與賀蘭慎私下往來,然而未果。 今夜也不例外,見裴敏的影子還在偏廳中,來俊臣放下心,籠著袖子悄悄從側門出,快步走到崇仁坊東街巷口。 夜色昏暗,已有一條黑影佇立在那,等候多時。 “如何?”黑影問。 來俊臣笑道:“裴侍中且放心,裴敏一直在司中并未出門。因賀蘭慎一案,凈蓮司中人心渙散,對裴敏多有怨言,瓦解她的勢力已是指日可待……只是你我各取所需,事成之后,裴侍中別忘了答應小人的事?!?/br> “你想要什么?” “凈蓮司?!眮砜〕急犻_眼,月色下眸色陰寒,緩緩道,“我要整個凈蓮司,為己所用?!?/br> 天空中浮云蔽月,長安陷入一片黑暗混沌。 與此同時,凈蓮司偏廳之內,朱雀從門縫內窺探,而后轉身朝案幾后坐著的女子一禮:“他已經走了,辛苦師掌事?!?/br> 師忘情穿著一身紫金蓮紋的吏服,頭戴網巾透額羅,墨發高束,顯是做裴敏打扮。她與裴敏身量相仿,穿上一樣的衣服坐在案幾后,影子難分彼此。 聞言,師忘情起身揉了揉脖子,坐端正些,蹙眉道:“裴敏去哪兒了?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裴司使這會兒,大約已經到了賀蘭大人的府邸。畢竟長安將有大亂,臨別之際,有些話還是要說清楚方好?!?/br> 朱雀剛毅的臉上閃過一絲捉摸不透的神色,恭敬道,“裴司使的心思布局,便是連屬下難以揣測?!?/br>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512 23:59:21~20200514 00:07:5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emm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49章 夜間宵禁, 坊門緊閉, 衛兵于街道上來回巡視,裴敏避開眾人進入永樂里著實費了些周折。 夜風蕭瑟,樹影婆娑,永樂里西街后巷,賀蘭府側門處,裴敏穿著一身暗色的圓領袍服, 左右四顧一番, 而后輕輕叩響了門上的銅環。 “誰???”門內傳來一個睡眼惺忪的聲音, 不多時門栓松動,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提燈開了一條門縫, 瞇著眼打量裴敏, “您是?” 裴敏猝然被那燈晃疼了眼, 忙抬手遮在眼前,頷首笑道:“深夜叨擾,煩請老伯通傳賀蘭慎一聲,就說凈蓮司裴敏拜謁?!?/br> “凈蓮司?哦哦,您就是裴司使?”聞言,老伯將門打開, 恭敬道,“少將軍吩咐過,若裴司使前來,無須通傳,直接請入府中。您快請進, 天黑,小心腳下石階!” 原來,小和尚一直在家等著她上門么? 裴敏心中一軟,笑道:“夜間宵禁,過來時已經晚了,您家少將軍可曾睡下了?” 老伯嘆道:“少將軍這幾日都睡得晚,此時應該還在書房看書打坐,請您在廳中稍候片刻,老朽這就去請他?!?/br> 正說著,廊下一人大步走來,冷聲道:“這不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裴司使么?深夜來此,有何貴干?若是讓巡城衛兵知道您宵禁出行,怕是少不了一頓笞刑?!?/br> 裴敏轉身,果然見嚴明陰沉著一張臉走來,眼中滿是敵意,顯然還在記恨前些日子裴敏‘見死不救’的行徑。 裴敏臉上笑容不改,問道:“嚴校尉,你這住這?” “過幾日就要出征北上,內外諸多事情要安置妥當,我來這幫少將軍?!眹烂骼浜咭宦?,譏諷道,“不像某些人,少將軍落難非但不能幫忙,還在背后落井下石,平白浪費了少將軍一腔真情。裴司使還是走罷,此處廟小,容不下您這尊大佛……” “嚴明!”驀地一個熟悉的嗓音響起,打斷嚴明道,“不得無禮?!?/br> 嚴明一怔,不情不愿地止住話頭,回身頷首道:“少將軍,您是因她而獲罪,可她非但不替您證清白,反而火上澆油誹謗于您,此番前來不知又要算計您什么,這樣的人還是趁早斷了往來為好!” 賀蘭慎穩步走來,依舊是一襲杏白戎服,冷清干凈,英俊的眉目在燈籠的暖光下逐漸清晰。他通透的眼眸落在裴敏身上,看了她許久,方道:“我自有分寸,請裴司使來書房一敘?!?/br> 嚴明張了張嘴,還欲勸解什么,卻被一旁的老伯捅了捅胳膊,搖頭制止。 裴敏跟著賀蘭慎入了書房,一路上兩人都不曾說話。明明只是半個月不曾相見,但此時望著賀蘭慎挺拔的背影,卻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關上書房的門,隔出一塊靜謐的天地,燭臺投下暖黃的光暈,鍍亮了滿室典藏書籍。裴敏伸指撫了撫案幾上擺放的木魚和香爐,眼睛瞥到滿桌的手抄經文,啞然失笑道:“真心,你這般沉默,莫不是在生我氣哪?” 賀蘭慎面對著窗戶而坐,捻了茶葉于小爐旁煮茶,垂眸望著水霧升騰的沸水道:“裴司使做事向來有主張,我有什么理由生氣?” “我好不容易來見你一面,你連面對著我說話都不肯,還說不生氣?”裴敏沒皮沒臉地笑著,起身走到賀蘭慎身后盤腿而坐,擁住他勁瘦的腰肢,將下巴擱在他肩上,低聲哄道,“你是佛門子弟,得道高僧之徒,心胸見解不比常人,就不要同我計較了,行不?” 兩人前胸貼后背,姿勢親密無間,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賀蘭慎身上肌rou的僵硬。 “小和尚?真心?”裴敏死乞白賴地粘著他,微微側首就吻到了他的耳垂,順勢輕輕一咬,含糊道,“你看看我呀!” 賀蘭慎深吸一口氣,側首躲過她不老實的撩撥,將煮好的茶水倒在杯盞中,這才轉身望著她道:“你盤算這么多,為何從不告訴我?” 他的眼神仿佛能望穿人的心底。裴敏看到了他眼底閃爍的光,似是失望,又似是哀傷,令人沒由來心疼。 她放緩了語氣,摩挲著指腹問:“你指的哪一件事?” “凈蓮司管理嚴密,眼線眾多,你我之間的密信往來怎會輕易落于外人之手?我獲罪革職的日子,你立即與我劃清界限,甚至暗中cao作推波助瀾,掐準突厥進犯的時機將我送出長安……一切的一切看似合乎常理,但仔細想來,未免太過巧合了些?!?/br> 撥開重重霧靄,真相呼之欲出。 賀蘭慎抿緊了唇線,半晌低沉道:“沒人能在你的眼皮底下帶走那些密信及證據,除非,這是你有意為之。裴司使是何時開始布局盤算的?十日前?上個月?還是……與我相處的每一日?” 裴敏并不否認,夜色靜謐,曖昧的燈火中氤氳著淡淡的茶香。 她端起茶盞吹了吹,小口抿著,問道:“你既是明白一切都是我的布局,我從未想過要害你,為何還如此生氣?” 賀蘭慎側首道:“作為同僚,我理解你的做法;作為你的良人,我無法釋懷你的隱瞞?!?/br> “我若是提早同你說了,你會答應么?”裴敏放下茶盞,拉住賀蘭慎的手,將他緊攥的手指一根根舒展開來,而后與他五指緊扣,笑著道,“真心,我需要你與我比肩作戰,而不僅僅是你的保護。長安官場對你來說太兇險了,你的性子注定無法適應朝局的爾虞我詐,只有戰場才是真正能施展你才能的地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