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阿史那也珠仔細觀察著裴敏的神色,試圖找出一絲狡黠或破綻,然而未果,便將那份假圖紙順手丟了過去。 裴敏慌忙接住。正此時,阿史那也珠瞧準時機,一手攥住那份‘假’圖紙,一手去奪她手中的羊皮卷。 圖紙承受不住撕扯,嗤地裂成兩半,一半在阿史那也珠手中,一半在裴敏手中。倒是那份羊皮卷沒握緊,被阿史那也珠整卷奪走。 爭搶中,阿史那也珠后退兩步站穩,看了看左手的半截碎紙,又看了看右手的羊皮卷,紅唇勾起一個得意的笑來,哼道:“拿到手了!趕緊撤!”說罷,領著一行人翻窗逃出。 裴敏眨了眨眼,回神似的,起身撲到窗邊射出鳴鏑,故意大聲喚道:“來人!布防圖失竊啦!” 幾乎同一時間,隱藏在巷中的賀蘭慎如驚鴻踏墻飛奔,足尖一點攀援上了屋脊,一馬當先追著阿史那也珠逃走的方向而去。 蒼穹浩蕩,暗夜深沉,裴敏穿著雪白的中衣趴在窗欞上,身披夜色,手里攥著大半張‘假’邊防圖,止不住低低笑出聲來。 笑了好一會兒,她落了窗戶,將那張名為假實為真的布防圖展開看了眼。 阿史那也珠搶走的那小半邊多為山脈走勢,并無太多糧草屯兵的標志,裴敏放了心,將圖紙折疊成細條,置于油燈火焰上點燃。 圖紙燃燒的光跳躍在她眼中,晦明莫辨。 而半個時辰后,好不容易逃出嵐州的阿史那也珠躲在一尊破舊的小廟中,迫不及待地拿出搶回來的卷軸。 那‘假’圖紙已經撕碎了,只零星看得出山脈河川的走向,并無大用,好在羊皮卷還完好無損。 她匆匆忙忙打開卷軸,隨即瞪大眼,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卷軸上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 她身后僅剩的一名侍衛道:“公主,聽說漢人撰寫機密信件時會用一種特殊的顏料,寫在紙上不現形,要用明火炙烤,字跡才會隱現?!?/br> 阿史那也珠覺得有道理,于是接下來,一主一仆蹲在小火堆前烤了半個時辰的羊皮卷。 月色西斜,風過無聲,不知過了多久,雙腿酸麻的阿史那也珠將依舊空白的羊皮卷狠摔于地,發出一聲被騙的怒吼: “裴敏——??!我要和你纏綿到底、同生共死?。?!” …… 賀蘭慎到天亮后方歸,抓了兩個活口,連同沙迦帶回的那兩人,一同關在驛站的馬廄里。 “那個突厥公主呢?”裴敏打著哈欠下樓,問坐在驛館天井下潑水洗臉的賀蘭慎道。 他沒有戴幞頭和羅帕,新長出的發茬還未來得及剃去,貼頭皮的一層短發沾著細密的水珠,給他過于精致的五官平添了幾分男人的硬氣。 “跑了,城外有人與之接應?!辟R蘭慎的嗓音低啞,取了棉布仔細拭干臉上和手上的水漬。 他的手也是十分修長漂亮的,逆著晨曦的暖色,仿佛能散發圣光似的俊朗。 自方才起,賀蘭慎蹙起的眉頭就沒松開過。裴敏知道他興許自責,便坐在石凳上安慰道:“跑了也無礙,左右圖紙已經毀了。那小姑娘傻得很,竟真的用真圖紙換去了假的,還沾沾自喜?!?/br> 賀蘭慎沒說話。 裴敏倚著石桌,自顧自沏了茶漱口,瞇著眼打量賀蘭慎的背影。 少年的背不算太厚實,卻很挺拔,背對著她,是毫不設防的姿態。 裴敏想起了自己還未完成的密令,眸中陰影暈散。良久的沉默,她將茶水吐出,抬袖抹去唇上的水珠,忽而問道:“賀蘭真心,昨夜我遲遲不發鳴鏑的時候,你在想什么?” 賀蘭慎擦臉的動作明顯慢了下來,裴敏見了,緩緩彎出個莫測的笑:“塞北之地,天高皇帝遠,我若意外暴斃啦、因里通外敵而伏法啦,都是說得過去的。如此良機千載難逢,賀蘭大人何不動手?” 說這話時,裴敏一半調笑,一半認真,想看小和尚到底如何待她,心中竟漫出一股說不明的期待。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辟R蘭慎擰干帕子晾在竹架上,潑了水,方回首反問道,“裴司使呢?離京這么久,為何不下手?” 裴敏一頓,怔然半晌,問:“你一直都知道?” 說罷又一笑,自語般道:“也對,若連這點敏銳度都沒有,你便不是賀蘭慎了?!?/br> 賀蘭慎站在晨光中看她,淡漠的眼睛無悲無喜,無怨無恨,仿佛只是在尋求一個答案。 “你可別誤會我舍不得你,”裴敏適時垂下眼,蓋住眼底的情愫道,“要是殺得了你,我早動手了?!?/br> 以凈蓮司的手段,若裴敏真要殺賀蘭慎,他未必能防得住。 盡管知道裴敏這番話是個托詞,賀蘭慎依舊心中一輕,塵埃落定。他擱下銅盆,在裴敏對面端坐,淡然道:“那突厥人與你說了什么?” 裴敏蒼白的指尖摩挲著茶盞杯沿,托腮慢悠悠道:“說愿意告訴我當年丁丑之戰的真相,助我昭雪復仇?!?/br> 丁丑年,天子派兵夷滅了河東裴氏,裴敏父兄皆死,唯她與少數族人部眾茍活。 賀蘭慎知她心中是怨恨李氏大唐的,所以才不顧一切效忠天后。他問:“裴司使沒應允?” 裴敏嗤笑,抬起一雙過于明媚艷麗的眼睛來,恣意道:“突厥人太傻,不配與我合作。若有一日,你家中鬧了鼠災,有人上門對你說只要你把宅邸拱手相送,他便助你捕殺老鼠,你可愿意?” 江山如房舍,老鼠是jian臣,總不能因為國家中出了幾個jian佞之輩,就與虎謀皮、將江山拱手相送罷? 賀蘭慎明白裴敏是借此譬喻,以表心中之志,不由頷首道:“是我多此一問了?!?/br> “裴司使,賀蘭大人,吃朝食了!”王止與沙迦各自端著一個托盤下樓出門,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將朝食擱在石桌上,四人圍桌而坐。 早飯是四碗稀得能數清米粒的粥,兩小碟皺巴巴的咸菜并四五個饅頭。 “今日的飯怎的這般少?”裴敏記得賀蘭慎與沙迦的食量一個比一個大,就這點東西,估摸著還不夠他們塞牙縫,更不用說要分給四個人吃了。 “別說了,能找到這點東西已是動用了關系?!鄙冲饶闷鹂曜?,意興闌珊地戳了戳碟中的咸菜,耷拉著臉一籌莫展。 王止道:“旱災連著饑荒,嵐州并州一線災民遍野,就差易子而食,餓死的、病死尸首堆積成山,臭氣熏天,已是人間煉獄。實在是……找不到更多吃食了?!?/br> “其他的吏員可有吃過?”賀蘭慎皺眉問。 見賀蘭慎此時還不忘關心下屬,王止和沙迦對他的觀感又好了許多,不似以前那般排斥。王止點頭道:“他們已經吃過了,每人兩個粗面窩頭,沒有粥水和咸菜?!?/br> “災情這般嚴重,長安那邊為何還未派遣賑災撫慰?”賀蘭慎問。 沙迦道:“已經讓楊忠義傳信回長安凈蓮司,最遲半個月內有結果?!?/br> “不管如何,我們的任務已完成,還是早些帶那幾個突厥人回去交差,省得夜長夢多?!迸崦魧⑹种械酿z頭撕著吃,細細嚼著。 賀蘭慎未置可否。 然而造化弄人,五月下旬阿史那骨篤祿南犯嵐州。 “刺史王德茂被突厥人所殺,嵐州失陷了!” 這個消息如最可怖的噩夢席卷關中諸地。 裴敏一行人前腳才入并州城門,后腳突厥人的大軍便如烏云壓境,圍攻并州。不到三日,到處都是餓死、戰死的百姓尸首,曝曬在炎炎烈日之下,臭氣彌漫十數里。 并州四面楚歌,已成一座孤城,軍民上下皆陷入端水斷糧的巨大恐慌中。 街道上哭嚎啜泣不斷,數以十萬的災民和從嵐州撤退的士兵席地而坐,相枕而眠,他們臟污的臉上蒙著一層厚厚的陰翳,或枯睜著眼望著烈日灼灼的天空,如喪家之犬般等待死亡的來臨,或跪在路中間祭拜上天,乞求自己能挨過這一劫。 裴敏等人一并困在城中,若想回到長安,必須破突厥圍攻之勢。 “賀蘭慎!”裴敏跌跌撞撞越過街上橫躺的災民、士兵、尸首,追上賀蘭慎的步伐,一把拉住他道,“你要做什么?” 賀蘭慎回首,眸中有堅定之色,按刀道:“突厥放棄攻打朔州,是想困殺并州十萬人,打開侵占大唐的另一條道路。并州決不能失守,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死一搏?!?/br> “嵐州失陷,薛仁貴還在云州抗敵,并州群龍無首,失陷只是遲早的事!”裴敏攥緊他的腕子,黑沉的佛珠硌得她掌心生疼,皺眉道,“就憑你一個人,你能做什么?” 賀蘭慎看了她一會兒,淡色的唇微張,說:“斬敵首,振士氣。收攏嵐州殘部,抗敵死守?!?/br> 裴敏眸色微動,透過他,就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曾想深淵屠龍、揚名立萬,卻只落了個滿身泥濘、臭名昭著。 風過無聲,鼻端硝煙味未散。她緩緩松開他的腕子,抿著唇,最后道:“小和尚,你救不了所有人?!?/br> “我知?!辟R蘭慎只說了這兩字便毅然轉身,大步朝城墻處走去。 裴敏站在原地,只見遠處狼煙烽火,殘劍頹旗,盤旋著哀沉的死氣。滿目瘡痍中,偏有一白袍小將躍上城墻,將倒塌的并州軍旗扶起,旗桿往地上重重一頓,發出沉悶的聲響。 那戰旗歷經磨難,破了洞、染了血,卻依舊鮮艷亮眼,于黃沙燥風中獵獵飛揚。少年鏗鏘的聲音撕破死亡的沉寂,朗聲喝道:“諸將士聽令,我乃羽林中郎將賀蘭慎!” 這一聲成功引起城內流民、散兵的注意,眾人望去,只見戰旗獵獵,白袍小將扶旗而立,身如利刃,字字句句道:“今若屈服,突厥屠城亦是一死,而堅守城池直至援軍到來,尚有一線生機!我愿請纓出戰,為諸位斬殺突厥將領,以正大唐威名!諸君愿戰者,請隨我殺敵!” 萬人之中取敵人首級,談何容易! 裴敏皺眉,轉身大步回了驛館內。 到了驛館,王止迎面走來,似有話要說,裴敏卻視而不見,一把推開他進了廳堂,來回焦躁踱步。 “裴司使怎么了?”被莫名推了一把的王止愣愣的,以口型詢問坐在胡床上拭刀的沙迦。 沙迦聳聳肩,無辜道:“女人嘛,總有幾天奇奇怪怪的?!?/br> 王止觀摩她的臉色,搓著手小心翼翼道:“裴司使,我已和并州刺史商議好了,只待突厥那邊稍稍松懈,他便派精兵掩護我們出城南下長安……” 裴敏沒空閑思索自己的無名火從何而來。她陰著臉倒了杯茶,卻不飲下,只將茶盞往桌上一頓,震得王止和沙迦俱是齊齊一顫,冷笑道:“若是等會兒賀蘭慎還活著,你們給我把他帶回來,綁也要綁回長安!” 王止與沙迦對視一眼,俱是不明所以。 直到入夜,月照黃沙如霜,戰鼓初歇,緊閉的并州城門吱呀敞開一條小縫,明滅的火把照射下,十余騎扛著破敗不堪的戰旗、帶著滿身血氣飛奔進來。 駿馬人立而起,竭聲嘶鳴,為首的少年武將手持黑鞘金刀,鮮血將戰袍染成透紅,如戰神在世。 緊跟其后的嚴明亦是渾身血跡,將一個圓溜溜帶著辮發的東西擲于地上,啞聲吼道:“少將軍斬殺突厥右將卜骨德!死守并州,大唐萬歲!” “卜骨德死了?” “那個賀蘭氏的年輕小將,真的斬殺了阿史那骨篤祿的右臂大將?!” “天降戰神!王刺史在天英靈可瞑目了,并州有救了!” “死守并州,大唐萬歲!” “死守并州,大唐萬歲!” 如枯木逢生,眾人紛紛響應,士氣空前大漲。 驛館內,裴敏坐在院中,撐著額頭閉目養神,蹙起的眉頭彰顯了她此刻內心的焦躁。 一人從屋檐上躍下,裴敏聞聲睜眼,見到了沙迦那雙灰藍深邃的眼睛。 “贏了?!彼徽f了兩個字,卻似一劑定心丸,勝過千言萬語。 裴敏的眉頭總算松開,坐了許久,輕哼道:“倒也還有幾分本事?!?/br> 正說著,門外馬蹄飛奔靠近,裴敏抬眼望去,見賀蘭慎一身血氣而來。 明明才半日不見,卻恍若隔世,那被鮮血浸透的戰袍,使得裴敏有些不敢相認。她愣了愣,方抬手示意沙迦退下,起身喚了句:“小和尚?” 賀蘭慎腳步一停,睫毛在月光下輕顫,眉骨和臉上濺著血,一時分不清鮮血與朱砂痣哪個更艷。 忽的一個踉蹌,精疲力竭的他險些朝前跪倒。裴敏忙上前攙住他的臂膀,問:“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