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忖度了片刻,裴敏彎唇一笑,瞇著眼說:“我認為,賀蘭慎大人說的極是!” 此話一出,就等于給了羽林衛一個臺階下,將賭局的勝負無限延期:蟲卵在地底,rou眼無法捕捉,誰知道什么時候能完全消滅,亦或是怎樣才算完全消滅呢? 凈蓮司的吏員嘩然,不明白裴敏為何要放棄唾手可得羞辱賀蘭慎的機會。尤其是狄彪,一拍桌子怒道:“扯卵蛋!這樣的整法根本不會有勝負,何時才是個頭?” “好啦狄執事,別總是憤世嫉俗的,雖說咱們做慣了惡人,但關乎民生大計還是要謹慎些,若是春耕前孵化了下批飛蝗,沒了糧食,凈蓮司的俸祿也就泡湯了!” 何況裴敏以天后的名義想出油炸飛蝗的法子,“蝗蟲噬我谷,我啖蝗蟲rou”,百姓們既xiele憤又裹了腹,對天后的擁戴比以往更甚,裴敏的目的已然達到,再爭一時之利也無甚意義。 想到此,裴敏朝自己的下屬擺擺手道:“諸位先下去罷!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都去李主簿那兒領賞錢,將前些日子賣蝗蟲的所得一并分了?!?/br> 見有賞銀,凈蓮司眾人轉怒為喜,越發得意猖狂,而羽林衛卻只有干瞪眼的份兒。 賀蘭慎示意嚴明、陳達等人也退避,偌大的廳堂內只剩他與裴敏二人。 見賀蘭慎并無挫敗之意,裴敏覺得好生無趣,正起身欲走,卻被他輕聲喚?。骸芭崴臼沽舨??!?/br> “叫我?”裴敏頓住,在‘回去睡回籠覺’和‘留下來陪小和尚’之間猶豫了一會兒,終是慢騰騰又坐回席上,拖長語調問,“何事?若是不服氣要找我論辯輸贏,我可不愿意多費口舌?!?/br> “非是論輸贏。裴司使的厲害,賀蘭已領教,故而有一事請教?!彼寡壅戆笌咨系募垙埞?,神情始終無波無瀾,看得出的確沒有什么功利心。 裴敏樂了,噗嗤一聲道:“難得難得,我這個只會旁門左道、臭名昭著的惡吏,竟然也有值得賀蘭大人請教的地方?說罷,可得把話說好聽些,哄得阿姐高興了才為你解惑?!?/br> “是關于蟲卵之事?!辟R蘭慎沒理會她輕佻的言辭,將公文歸攏疊放整齊,方道,“裴司使認為,該如何殺去土地里埋藏的蟲卵?” 他神情罕見的認真,裴敏沒忍心再開玩笑,想了想才道:“獎勵耕種,將土壤重新翻過,然后……然后再命人多養些雞鴨鵝,放養田間啄食?” 賀蘭慎頷首,沉吟道:“蝗蟲怕濕冷,還需澆水灌地,使其無法孵化。若是能讓司藥堂配副驅蟲的方子交予各縣衙調制,蝗災必能消滅得更徹底些?!?/br> 裴敏曲肘抵在案幾上,吹了吹指甲道:“有賞錢么?師忘情那臭脾氣你也見著了,沒有些好處,怎么能使得動她?” 賀蘭慎一皺眉,很快松開,淡淡道:“要多少?” 他儼然當真了,裴敏憋不住破功道:“逗你玩兒的呢!我去和師姐說,三天內方子配好給你,賞錢先欠著,以后我再向你討?!?/br> 二月十五,天星隕落,藥王孫思邈逝世。 這位活了一百四十一歲的半仙人,終于在春雨連綿之夜乘風歸去,羽化登仙。 師忘情一身縞素,給裴敏送來了驅蟲的藥方子,告了一個月的假,前去為師祖送別。 藥王的離去并未阻止長安春天的到來,蟲災消滅后,長安城的街巷陌邊一片新綠淡粉,花團錦簇,出門踏春之人往來不絕。 剛下過雨,空氣潮濕清新,枝頭帶著雨露的桃花瓣飄然墜下,落地無聲。坊間土垣旁,裴敏與一名少女并排走著,身上落滿了花瓣,卻渾然不覺。 那少女身姿纖細綽約,從背后看儼然是個小美人,可正臉卻罩著半截丑陋可怖的鬼面面具,只露出嘴唇和下頜來。她忽的停了腳步,仰頭伸手,去接墻頭飄落的桃花……如此角度,更顯得那半張青面獠牙的面具格外詭譎可怖。 “阿嬋,嘗嘗這個!”裴敏將手中的油紙包遞到李嬋面前,哄道,“好吃呢,甜的?!?/br> 李嬋猶豫,將手中的花瓣輕輕拂去,這才伸出一只蔥白的手捻了顆糖山楂送入嘴中,隨即面具下的唇線緊抿,酸得打了個顫。 裴敏哈哈大笑。 被騙的李嬋生氣了,雙手環胸轉過身去,站在坊墻邊不理裴敏。 裴敏只得又去哄她,正好言相勸,不知從哪里飛出來一塊石子,啪的一聲打在李嬋的面具上,直將她的頭打得偏向一邊,悶哼一聲。 李嬋受驚,忙攥緊裴敏的袖子,撲入她懷中緊緊抱住。 李嬋命運坎坷,兒時生過大病,心智比平常人要低些,又性子孤僻寡言,平日里沒少受外人取笑。漸漸的,她開始閉門不出,只愛擺弄房間里冰冷呆滯的木偶人傀儡。 裴敏一邊安撫她,一邊順著石子飛來的方向看去。 只見幾步開外的雜物堆旁站了個七八歲的垂髫小兒,手里拿著把粗制濫造的彈弓,朝著李嬋做鬼臉,尖聲喊道:“丑八怪,打死你!略略略!” 聽到“丑八怪”三字,李嬋一顫,將臉埋在裴敏肩窩。 見她害怕,小孩兒更得意了,又撿了塊石子包在彈弓中,瞄準作勢要打。 裴敏拍了拍李嬋的肩,冷笑道:“小孩兒,看你年紀小,剛才那一下我們可以不計較。若是故意再犯,jiejie們可要還手了!” 那小孩兒絲毫不懼,照丟不誤。 “很好?!迸崦魮炝藟K石子塞到李嬋的手中,“阿嬋,砸回去!” 李嬋抬頭,面具孔洞下的美麗雙眼有些迷茫。 裴敏道:“別人欺負你,你就要欺負回來。別怕,盡管去?!?/br> 又一顆石子打在李嬋腳邊,這會兒她忍無可忍了,大步走到那頑童面前站定,垂眼看他。 那頑童吸著鼻涕,還未反應過來,就感覺自己腦門上吧嗒一痛。他丟下彈弓,捂住紅了一塊的腦門,嘴巴張得足有半張臉大,嗚哇哇大哭著跑遠了。 路人見狀,紛紛側目。 裴敏剛“欺凌”完弱小,心中一點愧疚也無,反而笑瞇瞇問李嬋:“阿嬋,爽快些了么?” 李嬋用力點頭,又撿了塊石子,朝小孩跑開的方向用力擲去。 “好啦好啦,人都跑遠了,別浪費力氣啦?!迸崦魤合吕顙鹊氖?,慢悠悠道,“阿嬋,以后別人對你的好呢,你要記著;對你的不好,你也別忍著。人生苦短,有氣就撒!” 正灌輸著歪理,忽見前方有一人眼熟。 她停了腳步,瞇眼仔細打量那鶴立雞群的挺拔少年,隨即展眉一笑,揮手道:“賀蘭真心,好巧??!” “真心”是裴敏近來給賀蘭慎取的諢名,只因其名“慎”拆開,恰巧是個“心”與“真”。 賀蘭慎少見地穿了正式官袍,與裴敏面前站定,看了她身側的鬼面少女一眼,方將視線重新落回裴敏身上,清朗道:“不巧,我是來尋你的?!?/br> 裴敏將手中的糖山楂重新包裹好,挑眉道:“什么事,還得勞煩你親自通傳?” 春風拂面,花香襲人,金紗般的日光自云層中傾瀉,賀蘭慎眼尾的朱砂與墻頭飄落的桃花相得益彰。 “滅蝗功績卓然,天子論功行賞,于大明宮麟德殿設宴群臣?!彼珙^落著桃花瓣,沉靜道,“我帶你去赴宴?!?/br> 裴敏“哦”了聲,說:“不去?!?/br> 一腔好意被拒絕,賀蘭慎不解:“為何?” 裴敏煞有介事道:“平日里咱們明爭暗斗,可沒少給對方使絆子,誰知是不是鴻門宴呢?到那時你若摔杯為號,三千刀斧手沖出將我剁成rou泥,我豈不慘哉?” 賀蘭慎:“……” 裴敏噗嗤一笑,散漫道:“逗你玩呢,真心?!?/br>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沒有小劇場,收藏漲太慢辣……自我懷疑中┭┮﹏┭┮ 感謝在20200405 17:14:47~20200406 17:14:3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ktt怪獸、啊怡呀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5章 春風拂面不寒,撩動紗簾。 麟德殿東廊之上,天子負手而立,瞇著眼遠眺北面的太液池與蓬萊山,問道:“聽說借滅蝗的契機,你與凈蓮司的裴敏打了賭?” 賀蘭慎佇立天子身后,回答:“是?!?/br> 天子長長“唔”了聲,沒有問誰贏了,只嘆息般喑啞道:“此次賑災,你與她一個得了名,一個得了利,看似平分秋色,實則不然。賀蘭,你是小輩中的佼佼者,唯有一點比不上裴敏,可知道是哪一點?” 賀蘭慎認真思索,而后方答:“臣久居佛門,不似裴司使經驗豐富?!?/br> “不對?!碧熳訐u頭,轉身看著這個宛若高山之雪般的少年,眼中有溫和慈愛流露,緩緩道,“你的心太干凈了,不比她狡詐心狠?!?/br> 賀蘭慎皺眉沉思。 他見識過裴敏的狡詐詭譎,但若論心狠,卻還未曾領教。 賀蘭慎并未隨聲附和,垂眼道:“‘狡詐無情’非常人之道,臣學不來。但請陛下放心,若凈蓮司內有作jian犯科之人,臣絕不姑息?!?/br> “陛下,天后來了?!币慌缘膬仁梯p聲提醒道。 賀蘭慎退開些,果然見一名雍容威儀的婦人被宮人簇擁著而來。只見她高髻如云,闊眉櫻唇,一雙凌厲的鳳眼只有在望向丈夫時才帶了些許笑意,緩緩道:“我說怎么找不到陛下,原是到這躲清靜來了?!?/br> “媚娘?!碧熳訂玖寺?。 “天后?!辟R蘭慎躬身行禮。 武后打量著他,頗具上位者的威嚴,問道:“這就是賀蘭家藏在大慈恩寺的那個少年?到底是修了佛的,模樣氣度非賀蘭敏之、敏月之輩能比?!?/br> “好好的,又提那些人作甚?”天子回想往事,神色有異,低咳兩聲換了個話題道,“今日怎么不見太平?” 武后道:“剛派人進宮回話,說是昨夜受了寒不太便利,過幾日再來看陛下。這兒風大,陛下頭疾未愈,還是入麟德殿就座為好?!?/br> 對于皇后,天皇陛下愛她敬她,卻也懼她,忙道:“好,聽媚娘的?!?/br> 誰知一入麟德殿,就見裴敏穿著一身淺緋色的圓領官服坐在案幾后,正與殿內群臣斗嘴斗得正歡。 裴敏也是第一次參加這種慶功宴,畢竟以她那貓憎狗嫌的性格是不夠格來這與朝臣平起平坐的。到了以后才知道,原是賀蘭慎將她滅蝗的計策和功績如實稟告了天皇陛下,記了她首功,陛下這才破例請她赴宴同席。 裴敏見慣了同僚間爾虞我詐、搶功打壓之事,習慣了冷言冷語,反倒對賀蘭慎的赤誠淳厚不適應起來。 入殿雅樂裊裊,裴敏在宮人的指引下入席,心中感慨:賀蘭真心果真是少年氣十足,還未曾被官場的黑暗腐朽染透,一顆心干凈而又美好。 心中對他的觀感好了許多。 見她入座,周圍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與她座位毗鄰的朝臣莫名冷嗤一聲,離席避開,其他人也紛紛將自己的案幾搬離遠些,轉眼間一丈以內只剩她孤零零一人就座,仿佛她是什么瘟神似的避之不及。 這群文人還是一如既往地自視清高。裴敏懶得理,自顧自斟了一杯酒道:“古有‘孔融讓梨’,今有朝臣讓座,見到諸位如此尊賢敬長,裴某真是‘老’懷大慰!甚好,甚好!” “我等是不屑與女流為伍!你這等jian吏,真真是丟盡了我們河東裴氏的臉面!”侍中裴炎首先站出來,與裴敏劃清界限。 裴敏抿了口酒,乜視裴炎道:“不孝子。何況我來的是慶功宴,何來‘丟臉’一說?倒是你搬弄口舌,去年污蔑裴行儉大將軍通敵的齷齪事,這么快就忘了?” “你!”裴炎瞪眼,肅然道,“你叫誰‘不孝子’!老夫都夠做你爺爺了!” “我替令堂罵你兩句?!迸崦粜σ饕鞯?,“你說你不屑與女人為伍,可你娘不是女人?你不是女人生的?還是說,裴侍中沒有母親教養?” 武后挽著天子的臂膀進門,賀蘭慎跟在二人身后,一入殿就撞上這樣一出大戲,不由怔住。 天皇陛下登時來了興致,頭不暈眼不花了,拉著武后在角落尋了個位置坐下,低聲吩咐一旁的內侍道:“快,給朕和天后拿些瓜子干果,不必驚動他們?!?/br> 武后知道陛下平日最愛看罵架拌嘴的八卦之事,當做寂寥深宮中的一絲調劑,便也陪同他一起坐在大殿角落里嗑瓜子。 那邊,裴炎噎了半晌也沒找到回擊的話,皺巴巴的老臉漲得紫紅。 倒是他身旁的金部郎中接過話茬,出言道:“為母者相夫教子,德容兼備。而你身為女子卻用父兄的性命博取權勢,縱容手下告密暗殺、擾亂朝局,已然不是什么正經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