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她猜到了圣上會從羽林衛中調人來凈蓮司,唯獨沒有猜到調過來的會是賀蘭慎——一個入官場才半個月的佛家少年。 按理說,賀蘭慎在羽林衛有大好前程,不該“流放”至凈蓮司。 日落時分,長安街市陸陸續續點了花燈,如同星河宛轉流淌。 天色黛藍漸濃,頹靡的夕陽與新生的燈火交相輝映,橙黃的暖光灑落,空氣中的塵埃都成了浮動的碎金色。 “我奉圣命兼任凈蓮司督察使,還有誰要立威的,盡管上來?!辟R蘭慎站定,隔著半個庭院與裴敏對視。 那雙眼深不見底,霎時間裴敏竟生出一種被他看透的錯覺。 “沙迦呢?”她玩著指間的銅錢,壓低聲音問道。 大概方才扔缸耗盡了力氣,狄彪握著重劍的手微顫,不爽哼道:“屋脊上?!?/br> 說來也巧,恰時一人從屋檐躍下,如鷹隼般穩穩落在地上,拔出腰后交叉懸掛的兩柄波斯彎刀,緩緩朝賀蘭慎走去。 這人身穿西域異族服飾,一頭棕褐色的茂密鬈發,高鼻深目,眼睛是罕見的灰藍色,麥色的皮膚如豹子般矯健,嘴角帶著痞氣的笑意,看似漫不經心,渾身散發出的氣場卻是兇悍非常,實力絕對凌駕于狄彪之上。 這就是來自波斯的第一高手,凈蓮司司獄堂左執事,沙迦。 賀蘭慎單手按在刀柄上,擺出備戰的姿勢。幾名羽林軍也紛紛拔刀,對準緩步逼近的沙迦。 見狀,凈蓮司內或坐或立的下屬們也直起身,如狼環伺,惡狠狠盯著羽林衛的人。 兩派人各自對峙。 分不清是誰先出的手,彎刀和唐刀撞在一起,發出龍吟般的錚鳴聲。數招過后,沙迦和賀蘭慎各自后退兩步站穩。 氣氛正膠著,忽聞遠處暮鼓聲聲,酉時到了。 “時辰到,收工了?!迸崦翥紤械穆曇舸蚱屏怂兰?。 她打著哈欠起身,抻了抻雙臂,揮趕凈蓮司眾人道:“還杵在這作甚?都收拾收拾,出去看看夜市花燈,一年中也只今夜不用宵禁呢!” 沙迦率先收了刀,殺氣消散,竟不再管那群嚴陣以待的羽林衛,只痞笑著走向裴敏,聳肩攤手道:“沒錢啦,裴司使借兩個錢銀用用?今晚平康坊的酒水都漲價呢!” 他的長安官話帶口音,聽起來有些奇怪。 裴敏將手中的銅板丟給他,沙迦嫌少,撇著嘴走了。 狄彪狠狠瞪了賀蘭慎一眼,也走了。凈蓮司的下屬們紛紛去拿石桌上的賭錢,卻被裴敏拍開。 她將那些零散的銅錢銀兩歸攏揣入袖中,笑吟吟道:“來的人既不是秦正也非謝寄北,大小通殺,莊家贏!” 下屬們這才察覺上了當,揮手“吔”了聲,四散開去。 聚眾賭博,散漫輕??;說殺就殺,說散就散;將無將威,兵無兵規……幾個羽林衛的人看到凈蓮司的人如此作風,俱是目瞪口呆。 庭院空蕩起來,唯有那銅缸突兀地立在階前道中,山羊胡的疑犯還被綁在鐵釬上,沒人管他。 太陽完全沉沒,光線逐漸晦暗,裴敏背對著賀蘭慎站立,聽到少年的嗓音穩穩傳來:“赴任文書在此,請裴司使過目?!?/br> 即便剛經歷一場惡戰,他的聲音依舊沉靜清朗,沒有絲毫起伏。 隨行的副將趁機向前,耐著性子,將裝有文書和官印的錦盒捧至裴敏面前。 “上元夜吉日,凈蓮司不攬活了?!迸崦粢桓睉杏趹兜臉幼?,伸出纖白的五指置于唇邊吹了吹,對送到眼前的錦盒視若不見。 捧著盒子的副將欲怒,忽聞角落里傳來一個人的呼救聲:“羽林衛大人!大人救救小人!” 賀蘭慎尋聲望去,看到了綁在鐵釬上的男子。男子滿臉煙灰,衣服下擺被燒焦了,毛蟲似的抱著鐵釬掙扎扭動。 賀蘭慎劍眉微蹙,問道:“此人所犯何錯?” “他的主子惹了我,我便罰他?!迸崦暨^了好半晌才回應,抬眼瞥他,眼中蘊著惡劣的笑意,“小和尚,那繩結眼熟么?還是跟你學的呢?!?/br> 綁住男子的是縛豬蹄的結,和那夜賀蘭慎綁裴敏回大理寺獄的如出一轍。 賀蘭慎道:“審問刑罰之事,當屬刑部和大理寺職責范疇?!?/br> 裴敏瞪大眼,佯做驚異:“呀,是么?這么說來,他們豈非要感激我俠肝義膽為其分憂?” 她這般說黑為白,賀蘭慎一時無言。 “賀蘭大人好像不大開心?那就好,你不開心我才開心?!迸崦糨p笑,凝望少年的臉色,試圖捕捉他每一分一毫細微的情緒變化,“你所見之人,是不良人集結的惡鬼修羅;你所立之地,是長安城最黑暗的煉獄深淵。愿賀蘭大人在此官運亨通,早日超生超度!” “裴司使不必試圖激怒我?!?/br> 賀蘭慎一語道破,又道,“同僚為官,你我之間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磨合。明早卯正集合,面議交接事宜?!?/br> 裴敏裝作沒聽見,慢悠悠朝外走,揚聲吩咐:“來人,將這疑犯關入水牢,直至他吐干凈真話為止” “裴司使!”身后傳來羽林副將的怒喝,“你身為下級當協助督察使熟悉環境、交接工作事宜,怎能拋下上司一走了之!” 裴敏頭也不回地出門去,笑得越發猖狂。 入夜,上元節的熱鬧才剛剛開始。 花燈在頭頂匯成光的海洋,東市街道兩旁擺滿了各色小攤,賣面具、賣吃食、賣胭脂水粉、玉佩香囊的,將道旁占得滿滿當當。各色男女來來往往,買花燈猜燈謎,或是擠在平康坊的樓閣下爭相拋擲紅綃綢緞、頭花簪子等物,期待小娘子的垂憐…… 市集空地中有人在耍百戲,裴敏站在人群外圍駐足看了片刻,忽而笑道:“什么‘滾釘板’‘碎大石’的老把戲,假得很。他們若見過牢獄里哀嚎的犯人,嘗過真正的筋脈寸斷、rou爛骨碎之苦,便沒興致cao這樣的營生了?!?/br> 靳余手里拿了個胡麻餅咬著,聞言滿眼崇拜地望向裴敏:“裴司使,我何時也能像朱雀、沙迦他們一樣出任務捕犯人?” 裴敏失笑:“等你再長大罷,小孩兒?!?/br> 朱雀料想她大概是想起五年前的往事了,怕她不痛快,便岔開話題道:“賀蘭慎那邊,裴司使準備如何處置?” 裴敏道:“按計劃來,靜觀其變,先摸清楚他的底細。沙迦不是……沙迦呢?” “我在!我在這!”沙迦高舉一只手,費力地從人群中擠出,臉上不知何時多了幾個鮮紅的口脂印,顯然又是仗著一張波斯人的稀有面孔逗小娘子去了。 他擦了擦臉,爽朗一笑,用帶口音的漢話問道:“什么事?” 裴敏好笑道:“問你今日與賀蘭慎交手,幾分勝算?” “他力氣很大!我像他這般年紀的時候,遠不及他身手厲害?!币徽勂鹣挛缃皇值哪巧倌?,沙迦眼睛都亮了幾分,贊許道,“若是一對一單挑,我最多五分勝算。裴司使,那少年是個天才!” 也就是說,賀蘭慎那小和尚竟能和凈蓮司排名第一的刺客打成平手。 裴敏拿起路邊攤位上售賣的鬼面面具,罩在臉上比劃一番,復又放下,繼續朝前挪動道,“我倒越發期待了,且看看這小和尚會出什么招數,鎮住本司的一幫妖魔鬼怪?!?/br> “裴司使放心!不管大唐天子派了誰來監督,沙迦的心永遠都屬于你,永遠是你最忠誠的下屬!”說這話時,‘最忠誠的下屬’此時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路邊旋轉起舞的胡姬,還抽空吹了聲口哨,與胡姬眉來眼去。 裴敏十分感動,回應他…… “滾?!?/br> 一行人玩到子時方歸,凈蓮司內已沒有了賀蘭慎和其部將的身影,唯有交手時打碎的瓦礫、破損的圍墻被修繕好了,水缸也恢復原位。 看來賀蘭慎的人不住凈蓮司,也好。 裴敏梳洗完睡下,已是后半夜,朦朦朧朧睡下,感覺剛合眼沒多久,便聽見庭院中傳來了催命符似的大鼓聲,咚咚咚,咚咚咚,震得人腦殼疼。 不一會兒,鼓聲停,有人沉聲高喊道:“少將軍有令,起床,點卯!” 裴敏歪七扭八地躺在睡榻上,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懶洋洋掀起一只眼皮望去:窗外黑漆漆的一片,狗都沒醒。 小和尚要完。 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翻身用被子蒙住頭,繼續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328 12:40:49~20200329 12:05: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漁磯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26536761 100瓶;biu 2瓶;茴香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8章 凈蓮司殿側有塊不大的校場,賀蘭慎領十余親衛,從天色漆黑的卯時站到晨光熹微,集合大鼓兩刻鐘一敲,凈蓮司上下無一聽命前來,即便有幾個起得早的路過校場,也只是陰陽怪氣地冷笑一番便走了。 殘星寥落,天色微白。 “少將軍,快辰時了……”隨行校尉嚴明看了眼空蕩蕭瑟的校場,尷尬道。 賀蘭慎沒說話。又聽嚴明憤憤提議:“要么,卑職將他們挨個揪出來!” “不必?!辟R蘭慎挺身佇立在清冷的晨曦中,戎服上都蒙了一層濕氣,卻沒有絲毫不耐,“只需揪住凈蓮司里威望最高之人,其他人自會安分?!?/br> “少將軍的意思是,擒賊先擒王?”嚴明想,莫不是要把裴敏從榻上拽出來,殺雞儆猴? 可她是個女的呀! 說來也巧,一條黑影鬼鬼祟祟地從側門圍墻上翻下來,歪襟斜帶,打著哈欠腳步虛浮地往寢所方向走。 這人一頭張揚的棕栗色鬈發,腰后十字形交叉掛著兩柄波斯彎刀,正是在平康坊的脂粉堆里廝混了一夜未歸的沙迦。 “來了?!辟R蘭慎低聲,話說間已順手拔出嚴明的佩刀,用力一擲。 刀刃離手,迅如閃電,嗡的一聲釘進院墻之中,堪堪擋住沙迦前行的道路。 沙迦瞬間酒醒,瞇著眼四顧,喝道:“誰?!” 視線與賀蘭慎交接,沙迦恍然。他垂首看著距離自己胸口僅有半尺的刀刃,眨眨眼,又屈指將雪白的刀刃彈得叮當作響,隨即搖頭道:“這刀不好,我不要?!闭f罷要走。 自己的佩刀被嫌棄了,嚴明臉色霎時難看,心想:誰要送你刀?果然什么樣的主子就有什么樣的下屬,這波斯人的腦子和裴敏一般古怪! 賀蘭慎喚住沙迦,握著黑鞘金紋的細長唐大刀道:“左執事,來切磋?!?/br> 沙迦眼底疲青,滿身酒氣,揮手道:“改日……” “你膽怯了?!辟R蘭慎逆著屋脊上的一線晨光,將右手從刀柄上松開,似是輕視。 “我害怕?哈,我害怕?”沙迦被激起了斗志,回手搭在腰后的雙刀上,躬身抬眼,宛如野獸蟄伏,咧嘴笑道,“小兄弟,若是哥哥不留神傷了你,你可不要哭著鼻子去找大唐天子告狀!” 咚咚咚,咚咚咚,大鼓急促擂響,間或夾著刀刃碰撞的清越聲、或遠或近的談話聲,吵吵嚷嚷一片。 裴敏從被褥里伸出頭來,將耳朵里塞的棉花取出,瞇著眼看了看窗外,天已大亮了。 寢房門外傳來靳余刻意壓低的聲音:“噓!你們小聲點兒!裴大人還在睡覺?!?/br> 裴敏腦袋昏沉,長發凌亂,閉眼還想睡,卻被吵得睡不著,便索性起身喚道:“小魚兒!” “大人?”靳余的身影映在門扇上,問道,“您醒了嗎?” 清晨有些冷,裴敏披著被褥坐在床榻上發呆,聲音沙啞道:“外面何事吵鬧?賀蘭慎的人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