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打細算_分節閱讀_163
暮雨笑了一下兒,本來就喑啞的嗓音放得更低,就像故意湊到我耳朵邊說悄悄話般,“安然你聽話,別讓我擔心好不好?!?/br> 我去,誰讓誰擔心???這人真是。不過我還是瞬間被安撫住了。他總是能找到聽起來最舒適的那句言語那種調子,讓我拒絕不了。 我哼了一聲,表示接受。暮雨又說他最近會特別忙,可能沒法按時給我打電話,讓我自己吃過藥就給他發個信息。 我說他麻煩,卻還是應下來。 這世上有多少人會對你千般牽掛,想方設法確認你好好地生活著?你會被誰這樣的放在心上,日夜叮嚀?是不是也有個人,比你自己更珍愛你,用他的感情,用他的方式。 因為暮雨說過了他會很忙,所以后來聯系少了我也當做是正常。一直關注著翔東案的進展,但是似乎調查組介入后,就沒什么更新的消息出來了。每天給暮雨發短信報告嗑藥情況,等他回復就不知道要什么時候,我也不刻意去等。 如果不是楊曉飛給我打電話,我想我會一直無知無覺下去,直到失去某個人。事實證明雖然我不是無知無覺,后果卻沒有絲毫改變。無能為力,嘗了一遍又一遍。 楊曉飛帶著哭音兒,第一句話就是:“安然哥,出事兒了?!?/br> 我覺得心口一緊,“出什么事兒?” “就是項目的事兒,翔東新區那里的項目我們都是走正規手續給攬下來的,可是那個調查組的檢查說材料不全,說咱們是非法開工,而且還有行賄行為什么的,這個項目是韓哥他們組的,責任也全落他們身上了?!?/br> “怎么會這樣?你們手續不全也敢動工?” “不是!這塊地的手續都是齊的,我們哪能想到這玩意兒從中央開始作假???其實他做假也沒關系,重要的是我們手里那份兒假的都沒有了,丟了。有假的還能證明我們是被騙的,現在沒東西,人家怎么說都行。行賄什么的更談不上,很多都是業內的慣例,吃頓飯都是行賄,那這活兒誰都甭干了。這根本就是公司內部有人搞鬼陷害,有人看韓哥他們不順眼?!?/br> “手續文件丟了?沒法補嗎?”以我對暮雨的了解,那孩子一向心思深,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有法補就好辦了……怕是別人給抽走了……” “誰???為什么???為什么要針對暮雨?他不過是項目部眾多經理中的一個又不是多位高權重,而且他才到項目部沒多久,得罪人了嗎?這種事兒也會危害到你們整個公司的名譽和利益吧?” 楊曉飛沉默了半天,最后說,“安然哥,有些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盛安是什么樣的地方,當初韓哥和我決定來這里的時候也實在是走投無路了。盛安總公司里勢力分三派,聯系業務的,控制財務的,還有負責供應的。哪個完整的項目做下來都離不開這仨環節,他們之間為了分成爭得很厲害,互相咬那是常有的事兒。項目部那些經理基本就是這三派勢力各自的代表。盛安年頭長,關系廣,大項目多,趕上像這次翔東新區這樣的政府大動作,光是提成都能有千萬以上,所以項目組經理們都爭得你死我活的,韓哥他們拿到這個項目多難就不用說了,嫉恨的人能從你們銀行門口排到江南水郡。在盛安過日子,那時刻都得加著小心,不知道讓人抓住什么把柄就整死了。林旭很厲害吧,當初還不是被從項目部排擠出了總公司,后來他有機會回去他都沒回去,知道為什么嗎?因為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他是拓展業務出身,他不回來可還是希望自己那伙兒勢力在總公司里能多些人手,這樣也方便他在外面辦事兒。在L市的時候,林旭就想讓韓哥直接到他手底下干,是金老板老不愿意放手,后來那不是出事兒了,林旭為了避嫌也不太敢把韓哥留他身邊。當初你和韓哥分手之后,有天林旭找上韓哥,當時我也跟著。知道我們沒地方去他就攛掇我們來Z市盛安總公司,也沒按什么好心,一來他很看得上韓哥,二來,他總公司這邊缺人。林旭說在盛安混得下去的人分兩種,一種是心腹,一種是臂膀。心腹就是要接觸到盛安最核心的,臂膀就是為盛安賺錢的?!?/br> “什么是盛安最核心的?”我問。 “這個,官商勾結、涉黑涉黃、偷稅漏稅、偷工減料、出了事故虛報瞞報、死了人拿錢堵嘴……”楊曉飛張嘴就一大串。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我發現自己被震住了。 “我也就是聽說了一點兒,真事兒的比這個還得亂。林旭說,做心腹就是要跟公司同呼吸共命運,如果公司垮了,那么所有心腹都得跟它爛在一塊兒。做臂膀只要有本事能為公司出力就行,不過,也隨時可能為了公司的利益而被砍掉。然后他問韓哥想做哪種?你猜韓哥說什么?” “費什么話啊,趕緊說?!蔽叶技彼懒怂€有心情跟我打啞謎。 “他回答,要最短的時間掙最多的錢。然后林旭就給我們指了條路,說在盛安有句老話,‘升得快做運輸,掙得多搞項目’?!?/br> “所以你們就進了那個建材分公司去當司機跑長途了?” “是啊,當時林旭說那是進入總公司實權層的綠色通道。無論是盛安大張旗鼓從學校招來的本碩博還是從別的公司挖來的空降兵,都沒有從建材公司出來的人受重視。我cao,我們去了才知道,那哪是人干的活兒啊。開始的培訓我還奇怪呢,正牌的武警天天帶著跑十公里、練格斗什么的,后來才知道,敢情我們就是出門兒跟各地黑社會搶地盤去了,每趟出車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好多人半路就不干了。據說盛安已經死翹的前老總說過,你為這個地方流過血你才會對這個地方有感情,狗屁理論啊……一開始出車,碰上拿刀子的地痞,韓哥和我也慌,打架也下不了手,后來就麻木了……安然哥你不知道韓哥那時候打架多厲害,不過他跟別人不一樣,他不會只顧自己,而向來都是把一起去的人當自己人護著,所以那段時間也實實在在地結下了幾個過命的朋友。老鄭是其中之一,韓哥當時為了救他腦袋上挨了一下子,躺了一個月,差點把命搭上。還有一次韓哥為了給受傷的劉海找診所背著他跑了十幾里路,那家伙最后才沒掛。后來劉海找了挺硬的關系調去計財做副經理,一直記著韓哥的恩情,難得趕上計財有個空缺,他就讓韓哥過去,韓哥沒去讓我去了。韓哥說我家就我一個孩子,跑車太危險……不然我一個屁都不懂的人哪能調到公司里別人擠破腦袋都進不去的計財部……我離開之后他自己又在那鬼地方跑了半年多的砂石料……天天都是玩兒命……除了給家打錢,他跟誰都不聯系……” 說著說著楊曉飛居然哭起來,我心里本來就亂,他這一哭我更火大了,“我cao,你哭個屁啊,你韓哥還沒死呢!別他媽哭了,想想怎么辦,有什么辦法,問問林旭,要不找找你們上面的領導。你不是說盛安都是分幫派的嗎?你們是哪派的?” “……我們不是哪派的,那些幫派說白了都是一路貨,沒好人。原來韓哥就跟我說,我們是為了掙錢,不能犯法。后來發現哪那么容易?在我們都是小嘍啰的時候還感覺不出什么,越往上走越明顯。不是說你想不想犯法,而是很多事你按程序走跟本就走不通,只能打著擦邊球。最重要的是,公司本身就不愿意你干干凈凈的,我們一同事說的好,給你再多的好處不如攥著你一個把柄,這樣你就不得不聽話了。原來在建材,危險是危險,可你好歹還知道誰是自己人,到了總公司,大伙兒面兒上都笑瞇瞇的,不知道誰會暗地里捅你兩刀。一般對新上來的人,公司那些幫派就先瞄著,看得上了就開始拉攏,拉不到就抓把柄。拉攏的時候,什么招兒都上,送東西的,送人情的,設備部那個張冰沒事兒就想請韓哥吃飯,不知道都說她看上韓哥了,其實不過是供應那派的說客。為了不給別人留把柄,咱天天都提著心過日子。韓哥離開建材到了總公司仍然不敢聯系你,只是偶爾才看一眼郵件,他說怕自己一旦聯系到你,就會再也堅持不下去,就會不顧一切跑回去找你。韓哥自己在供應部呆過,我在計財有什么事兒都跟他說,因為有林旭的關系,我們跟攬項目那幫也算熟。越看得多越知道,這個地方太亂太黑,真的扯進來就很難拔出去。韓哥剛上來時間不長,跟那些幫派都沒太深的往來,也刻意不去參與他們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好在一塊兒跑沙石時交下的朋友上來的不少,在各個幫派都有,對韓哥的項目也都照顧。韓哥說,他要掙錢,還不能陷進來,因為……因為你在等他,他得清清白白地回去,跟你好好過以后的日子?!?/br> 我忽然什么都說不出來了,水一般的酸澀灌滿了整顆心。我覺得我已經離他很近,我以為我了解他很多,我能看到他的付出和艱難,他的渴望和滿足,原來還不夠。他總是不愛表達,就那么一意孤行地用溫柔和安寧將我裹起來,風雨全都被他攔在外面。他呢,苦了難了,自個兒擔下來,忽略所有痛感,沉默再沉默。這么些年了,一點兒都沒變。 說我后知后覺,我都有點冤枉,誰碰上這么一嘴緊的主兒誰栽。我現在也明白了暮雨以前說過的‘掙足夠的錢去重新開始’的話,他從來都沒有想在盛安那破地方長期待下去。原來那地方真的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我以為那是叢林,其實那是沼澤。 “就是……就是說……你的意思就是沒人管你們是吧?”我竭力掩飾著自己的情緒,結結巴巴地問。 “誰管???躲還來不及呢!特別是這次趕在槍口上,上邊說嚴查嚴辦,沒人敢糊弄事兒,更不是走過場,這節骨眼兒誰都不想被盯上。那些管事兒的人有幾個敢說自己干凈的!就他們辦的那些事兒,隨便拎出一條來都夠關幾年的。高層領導好幾個都稱病住院修養去了,平時好的哥們兒也都插不上手,給林旭打電話,人家聽說這事兒直接說管不了。這也不奇怪,他本來指望我們能加入他在總公司的那一伙兒,可是韓哥不想就這么綁在這兒,也沒按他安排的走?!?/br> 所以,如今求神拜佛都沒用了? 我煩躁地揉著額頭,“誰都不管是吧?行,行,我給暮雨打個電話……”看看他是怎么想的,我已經完全無措了。什么爛地方,什么爛事兒,我還覺得自己的工作夠憋屈,敢情跟人家臨深履薄相比我這就是天堂。 楊曉飛攔著我說,“安然哥,你就先別找他了,他現在肯定忙死,查丟的那份材料是怎么回事兒呢!他沒跟你說,你就先裝不知道吧,也可能韓哥他有辦法……我……我就是沉不住氣……” 靠,幸好你沉不住氣,都跟韓暮雨似的,本人真就與世隔絕了。 掛斷電話,我也甭想睡覺了。翻來覆去琢磨,又叫了吳越陪我想,最后發現,一點忙都幫不上,完全沒處插手。別說省里、中央,我家往上數三輩子也沒有個當官兒的親戚,我想找誰問問都不可能。這到底是多大個事兒?搞不好會有什么樣的后果?我實在沒有概念,吳越他也不知道。想給韓暮雨打電話又怕煩著他,怕我的擔憂讓他心里更亂,只能不停地問楊曉飛了解進展情況。 兩天,我過得跟兩年似的,心不在焉,業務上更是漏洞百出,徒弟說我被他附體了。上午的時候曹姐找我談話,說我這兩天出的錯兒都太白癡,問我是不是出什么事兒了,我猶豫了半天最后也沒說。下午的時候曹姐黑著臉又把我叫上了樓,進門啥都沒說先是反鎖了門,繼而甩給我一張紙,人民法院的章扣在左側騎縫和右下角:金融機構協助查詢凍結止付通知單。凍結賬戶戶名:韓暮雨;賬號:XXXX XXXX XXXX 5211 314;凍結類型:只入不出部分凍結。我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幸好前些天已經把里面的錢都買了黃金,之后才意識到,完了,事兒大了,已經開始走法律程序了。腦子一下子僵硬成木頭,一點兒都不能動。曹姐拉著我問長問短,我也沒心思隱瞞就把自己了解的情況跟她大致說了一遍,她沒追究我倆怎么又搞到一起了,只是皺著眉頭發愁,這可怎么辦? 此刻我實在忍不了了,拿出手機就要給暮雨打電話,結果還沒撥出去呢,有電話打進來。 屏幕跳出來的來電名稱不是那個混蛋是誰? “喂,韓暮雨,你是不是當我死的?”聲音太沖,曹姐踢了我一下兒。 暮雨還是那個氣死人的平調子:“安然,你都兩天沒給我發信息了,是不是沒按時吃藥?” 都什么時候啦還跟我扯這些雞毛蒜皮,“吃什么吃,吃云南白藥都不管事兒了?!?/br> 電話里傳來一聲低低的笑,極其不合時宜,完全脫離他的風格,卻又不是假的。這么個連俏皮話都算不上的句子,根本就不該得到他這樣超額的笑。那種驚悚感像是鋒利的刀片瞬間劃過皮膚,冰涼、麻木、絲絲縷縷的疼痛伸展開來,綿密細韌,織就了一張網,慢慢收緊。果然,短暫的沉默后,他說:“安然,對不起?!?/br> 淺淺一句,讓我的心一沉到底。 “你都知道了吧,楊曉飛都跟你說了吧,這次的事兒,挺麻煩的。安然,對不起?!蔽揖尤宦牭贸鏊曇粲行┪⑽⒌念?。 “對不起你妹啊對不起,少跟我扯別的,楊曉飛能說清楚什么?”我吼完了意識到現在發火著急都屁用沒有了,他一定是挺難挺難的難到撐不下去了才來跟我坦白。 控制,控制,別跟他嚷,別罵他,心疼他,就溫柔地待他。我放緩了語氣,“暮雨,怎么回事兒???我這還糊涂著呢?!?/br> “就是丟了一份資質證明文件,那份文件里的手續能證明我們的項目都是按程序來的,本來除了單位存檔,我自己還留了一份,后來……丟了……” “丟了?” “或者說被人拿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