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節
陸辭見他如此失落,便不好再逗他了。 只是他正準備將心中打算向小戀人透個底時,提前理完政務的王曾便匆匆忙忙地趕了回來,見他們二人還在,頓時松了口氣,笑道:“我雖早知將有這么一日,仍不料攄羽竟那么快便又成我同僚了?!?/br> 他未至知天命之年,便已位列次輔之位,歷朝歷代中都稱得上是佼佼者。 但與陸辭一比,便顯得班門弄斧了:才過而立,竟已二入政事堂。 任誰也能想到的是,等陸辭到自己這歲數時,成就定然是只高不低。 饒是內心較為淡泊的王曾,也難免泛起些許漣漪,又很快回過神來:“既然如此,不妨明日你我同至都堂,一道上書?!?/br> 昨日商榷時,陸辭還只是賦閑在家,自然不好無召入宮。 現他初得擢升,人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上回他可是甫一出任參知政事,便提議要斷了贈予遼國的歲幣,這回不過是要對付夏竦,所掀起的風浪,應遠不如前者驚心,倒很是合適。 陸辭欣然應允。 他與王曾間隱約有著幾分同為‘純臣’的默契,無需將話說太明,便定了下來,帶上狄青回家了。 “柳兄定又要被唬上一跳?!标戅o與悶悶不樂的狄青說道:“我初晉參政之位時,得遷相府,可將他高興壞了?!?/br> 狄青懨懨道:“喔?!?/br> 陸辭眨了眨眼:“你可歡喜?” 狄青無精打采地附和:“嗯?!?/br> 陸辭故意嘆了口氣:“我這其實還有些盤算,只是尚未有準數,不好同你說。方才見你心緒低落,正想透露一二,可瞧你正生我悶氣,恐怕是不愿聽了……” 狄青微微羞惱道:“公祖!” 以公祖的心思玲瓏,哪里會看不穿他的那點小別扭?分明是,分明是…… “還是想聽的吧?” 陸辭笑瞇瞇地湊到他耳邊,親親密密地不知道說了什么,卻成功狄青那原本凝重的面色漸漸舒展開來,恢復了歡喜的模樣。 翌日早朝。 雖多了個身著醒目紫袍的俊美郎君站在最前列,官家面上的笑更是一直未曾淡下來過,但朝臣們除了心里暗暗泛酸外,總體上還是無風無浪的。 散朝之后,趙禎步履輕快地踱入政事堂中,正要欣賞一番終于滿載榮光歸來的小夫子的風采時,就得一臉嚴肅的王陸二人行了一禮,同時呈上折子。 還未打開折子看,單這陣仗,就叫趙禎心里‘咯噔’一下。 ……又怎么了? 趙禎下意識地也板起了面孔,一臉肅容地點點頭,將折子拿到案桌上,坐下細細翻閱后,臉色登時就發青了。 ——這若是真的,那夏竦就是可恨至極! 趙禎貫來心軟,雖貴為天子,卻極能體恤臣子。 他固然比不過在朝中摸爬打滾多年的一些老油條,卻也清楚以曾任他講學一年多的夏竦為首的一干官員,既擔心失寵,又懼路途遙遠,處境兇險苦寒,寧可在家啃老底地賦閑等職,也不愿往心目中的窮鄉僻壤去。 似小夫子這般一心為國,無畏無忌的真正棟梁,實在太少了。 趙禎惋惜之余,也知此事強求不得。 他很是厚道,因能理解他們的顧慮,才會縱使明知這京中此類冗員越積越多,還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些年間,他不斷設法提高邊官的俸祿與職權,也不全是為了一直輾轉邊境任職的陸辭等親近臣子,更是為了變相鼓勵些畏步不前的選人前去。 只是舉措雖多,卻都收效甚微:能在這京中一待數年的,除了擁有耐心外,還頗有家底。既不缺衣少食,沒了那迫不得已的推力,又豈會將稍稍增厚的俸祿放在眼里? 然而趙禎再宅心仁厚,能體諒這等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雀屏中選后,不愿去窮兇極惡的苦寒之地的常情…… 也無論如何不能忍受一邊安于逸樂,還一邊忙于構陷正為大宋效死力的棟梁的惡徒。 “事關重大,”趙禎忍下心中的滔天怒火,按下這兩封奏折:“二位卿家還請稍安勿躁,朕定派合適人選,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既不冤枉,也絕不姑息?!?/br> 陸辭與王曾對視一眼,頷首退下。 之前包拯未能查明幕后主使,趙禎這回便只以他為副手,一口氣點了頗為信重的十名大理寺評事,予以尚方寶劍,讓他們不顧一切代價,徹查到底。 再加上有著陸辭所提供的諸多證據,推鞫進展可謂一日千里,僅僅是半個月功夫,尚在家中對陸辭的晉升耿耿于懷的夏竦就做夢也不可能想到,他背地里做的那些手腳,已然讓官家查得清清楚楚了。 盡管心里已有準備,但在那點僥幸真正破滅時,摸著紙上那些觸目驚心的文字,趙禎仍是氣得七竅生煙。 他實在不敢相信,昔日文采橫溢,出口成章,滿口忠貞仁義的夏夫子,竟只是一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能使出如此下作手段來! 夏竦的做法,實實在在的觸碰到天子的底線了:哪怕險些受害的不是最受珍視的小夫子,而換作朝中任意一人,身為皇帝,都絕對無法忍受此等用心險惡的構陷。 天子之怒,往往是不動則已,一動非同小可。 在鐵證如山的情況下,已對夏竦厭惡到了極點的趙禎連半點辯解的機會都吝于給予,徑直在朝堂中命人公開了此事,接著由刑獄司出面,將面如死灰、大聲辯駁的夏竦粗暴拖走。 四下一片死寂,唯聞堪稱斯文掃地的夏竦的嘶聲喊叫,然而文人那點力道,哪里抵得過幾個身強力壯的差人? 在拼死掙扎中,他的管帽與鞋襪都脫落了,落在庭中,更顯狼狽而驚心。 不論是總笑瞇瞇的官家忽冷臉宣判的結果,還是與仁厚手段截然相反的無情,回蕩耳邊的慘嚎,和那雙皺巴巴鞋襪…… 它們所帶來的威懾力,在這些注重斯文體面更勝于性命的臣子們眼中,怕是比殺頭還要來得厲害。 第四百零七章 正如此時心有戚戚的朝臣們所猜測的那般,陛下先在私下里搜齊證據、驟然發難昔日太子師夏竦于朝堂,不過是一場狂風驟雨的開端。 他們還來不及感到兔死狐悲,就看著素來低調的次輔王曾、新上任的三輔陸辭二人親自上陣,拉起整頓冗官風氣的大旗,對近百名臣子發起了露章彈劾。 此章一出,除了早有耳聞的寇準等人外,朝中登時一片嘩然! 這份長得嚇人的名單,其實還不算全:有升朝之資的文臣間,關系可謂錯綜盤雜,或是同年交誼,或是沾親帶故。 誰家沒有個不夠出息、靠蔭補而晉身、卻又不愿吃苦的選人親戚?誰家又沒有個把看重的門生或女婿,不愿叫他遠離京城做一不起眼的官吏,而要留在京中,等著哪日疏通關系后水到渠成的? 若只是對付個夏竦也就罷了,偏偏王曾跟陸辭語不驚人死不休,胃口太大,非要捅了整個馬蜂窩,又叫他們如何甘愿俯首認糟! 在被王陸二人打了個措手不及后,受彈劾者迅速糾結起來,其中以樞密直大學士、權知開封府的王素的言辭最為激烈。 在反對此事上,他很是劍走偏鋒,并不以直接替選人說話,而是直把矛頭指向陸辭。 他先四處宣揚,進行造勢:前些年朝廷開制科選拔將帥之才,得了狄青、種世衡與楊文廣三人,卻因陸辭私心作祟,盡派去東路,而非更為要緊的西路。而西路分明需討伐夏主李元昊那般厲害人物,竟只予范公幾員庸將,才導致屢戰無果,賊勢益熾,吐蕃不滿。之后更故意派去出于行伍、既有權勢、又有名望的曹瑋將軍,讓不知情的百姓們看著鮮明對比后議論紛紛,道是老臣不堪大用,叫宿儒偉賢蒙,讓范公也百口莫辯——如此心機,實在是卑劣自私得很! 而陸辭之所以這般作為,還不是為了利用昔日曾為考官施‘恩’的優勢,分得部下的封賞?他本就有權勢,以宰輔之位平調去該路,用昔日科下那良將之才,又有周邊諸路傾力配合、輸送糧草兵士,予以援助……如此督戰,豈有不勝之理?如果讓范公與他換個位置,定也能輕松取勝! 在年輕氣傲的王素看來,相比起出自太原王氏一脈的王曾而言,陸辭出身貧家,只是靠著先帝與陛下的賞識,加上些許天賜的機遇,才會在如此之輕的年紀即被擢為集賢相。 那看似頗為高崇的地位背后,后臺和根基都極為薄弱,也因晉升最速資歷最輕而最好攻擊。 王素早對陸辭心存嫉妒,對比他還年少一歲、卻已晉至成都路轉運使這一注定亨通之位,更叫他憤恨不已。 遇著此次機會,他在一番思量后,徹底無視了王曾同樣起到的主導作用,只揪著陸辭一人下死力地攻擊。 ——幾個時辰后,王素便悔青了腸子。 無姻親、無背景、甚至連父母皆早早亡故的陸辭,根本不是他所以為的外強中干。 陸辭尚在密州默默無聞時,即頗看重人情的維護,踏入仕途之后,又豈會一昧孤勇? 只是相比起靠姻親攀交達官望族,或是參加雅集詩會以文會友不同的是,他更多在于用心結交每趟任差使時得以接觸的同僚,哪怕調任之后,也頻繁保持書信維護。 他最早于館閣任職時結交的宋氏父子、‘借書不還’的晏殊等人,至今仍是他的知心友人。 陸辭其實并未將王素多放在眼里:跟掌有實權的集賢相相比,所謂的樞密直大學士從來只是虛銜一個,其權知的開封府事宜能管的事務也只是流于表面,多是雞毛蒜皮,大事……根本輪不到他去出面。 職權不重的王素之所以上躥下跳,不過是個小憤青受了背后小團體的推動,才會想當然地追著他咬個不停,未曾想到會將他得罪透的嚴重性。 然而陸辭不在意,他的友人們卻再坐不住了——一碼歸一碼,若是為那些個十年寒窗苦讀一朝中選后、不愿‘輕易屈就’的選人們說話,也就罷了,可王素發表的這通歪理壞說,全然是為宣泄滿腔的偏見、妒忌與不滿的強詞奪理,這要是讓官家真聽了只言片語進去,辜負了忠良的心的話,那還了得? 幾乎是王素的勢頭剛造起來的時候,陸辭那些個分布在京中各個機構部門,平日除了偶爾與他去茶館喝喝茶談談天外、彼此間幾乎都不曾碰面的友人們,同時動起來了。 ——翌日早朝,志得意滿的王素還未來得及遞上精心寫就的新折子,就被幾乎是排著隊出現的陸辭友人們,以更刻薄惡毒的話語嘲諷得滿面通紅。 他們雖非是讓人一眼看到的位高權重,卻也絕非能容忍輕忽的微末之輩,更是一個勝一個的‘牙尖嘴利’、‘尖酸刻薄’。 其中最‘厚顏無恥’,也是最與陸辭情密的柳七,更是連夜繪了數副《趙括上陣圖》,栩栩如生地描繪了手持書卷夸夸而談的趙括被殺來的敵兵嚇得屁滾尿流、哭爹喊娘的畫面,明擺著影射王素。 直到此時,一些個對陸辭交游的廣泛程度了解不深的朝臣們才驚覺,平日不顯山露水、先幾次受彈劾也仿佛少有人幫的陸辭,竟稱得上人緣上佳。 對付他連上書都懶得去的寇準,則是直接當面發出了輕蔑譏嘲:“假借范公之名作甚?你想說的,怕是‘若讓你前去也能大勝’,而非范公罷!我倒想著,既然要說甚么‘派你去’,倒不如干脆點編些派頭豬去亦能大勝的瞎話?” 王素羞憤欲死。 徹底壓垮王素的斗志的,還是一封由暫且賦閑在家的范雍在聽聞次數后、特意寫就的折子。 范雍雖在軍事上并無建樹、卻非一昧迂腐,尤其在西線煎熬了一年多后,更看清了真正的拼殺血戰,全然不是紙上談兵能應對得來的。 他雖被調離該路,之后尷尬地處于回京賦閑的位置,倒也很快放平心態,一邊密切關注伐夏戰況,一邊養花寫詩,排解難散的郁氣。 雙線大捷、元昊伏誅的消息傳來時,他胸口那顆大石徹底放下,還忍不住多喝了幾杯小酒慶祝。 王素拿他作由頭沖陸辭口誅筆伐,他卻不樂意趟這趟渾水! 在折子中,范雍先誠懇地進行自省,再是對曹瑋將軍用兵如神、狄青料敵機先、陸辭知人任用的功績進行了贊美,哪怕全篇未曾真正對王素的話語進行反駁,但也足夠證明,他極不贊同‘換做自己去也能輕松取勝’的荒謬說辭了。 王素灰溜溜地敗退下來。 趙禎耐心聽著他們吵著鬧著,但也只是聽著而已。 他這次氣得狠了,鐵了心要順著夏竦這根壞藤整治這股歪風邪氣,面上反而半點不透。 只在半個月后,態度堅決地推行新令時,順道將鬧得最兇的王素等六人家人所犯錯處當庭抖落。 一向在大夫小節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趙禎,這次只給這六人留了一點里子:未當庭將人拖走,也未一貶到底,但全被降一級,分別調去邊陲小鎮為地方官的懲處,于他們而言怕是跟死了一樣難受。 之前就在中書時與幾人商量過的寇準這下揪準時機,于雙方最‘僵持‘時主動出面,讓那道嚴厲的旨意稍和緩些:由原本的一旦無故拒絕外任、即剝取選人身份、十年不可錄用這條,十年改為三年,期間不發俸;超二次拒外任,不僅年數累加,還需酌情處罰金。 眼看目的達到,結果還比預想的要還太多,趙禎果斷聽從宰輔們的建議地見好就收,還麻溜地把最配合他的新令、主動將閑在自家的選人子侄送去受‘處分’,也痛快繳納了罰金的那幾人設法升了一級,更有一位資歷正足,就直接填補上了夏竦留下的空缺。 官家這般賞罰分明,便讓這場風波停歇得更快了——于真正位高權重的高門大族而言,新令所懲其實不算什么,罰金更是不足掛齒。 但對大多數家底并不殷實、只期盼一個奇跡降臨到自己頭上的一些個好高騖遠的選人而言,卻足夠打消他們的僥幸心理,老老實實順從分配,前去偏遠地區任職了。 當然,對這些貪圖逸樂、眼高手低之輩,趙禎也無法付出多大信任,但越是偏遠的地方,就越是缺少官吏管理。 不可委以軍權或重任,但要接手一些繁瑣卻缺不得人的差使,還是綽綽有余的。 就在趙禎大刀闊斧地解決完了這樁沉積已久的冗員之弊后,再過去一月功夫,宋蕃聯軍討伐喪失國主而成一盤散沙夏軍的收尾戰事,亦已大功告成。 早些年就已因百戰不殆而被視作大宋壁壘的曹瑋將軍,此次更是登峰造極,榮光滿身,由趙禎發詔三催四請后,才終于在戰局塵埃落定的那日將事務轉交副將,先行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