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節
鄭戩心里不快,但王韶駐守渭州已有大半年的功夫,勾管渭州事宜,對此戰區情況極為熟悉。 連渭州知州都嚴詞反對的話,光憑他以此路經略的身份向朝廷提議的話……可想而知,等圣上問過王韶意見后,顯然是很難達成的。 就在鄭戩為王韶這一擋路石焦躁不安時,關中那場忽如其來的叛亂,一下就給事態帶來了轉機。 在得知王韶擅離職守后,鄭戩迅速向朝廷上書:一責王韶駐守至關緊要的渭州、竟未得君令、更不曾向他這一上司請示,即擅離職守的罪過;二則向朝廷建言擴建水洛舊城、三是大力舉薦與他親近的劉滬與董士廉,這一文一武的兩位官員。 等派出去送信的兵士抵達汴京,鄭戩就接到了關乎朝廷派王韶前去平定關中叛亂的詔令。 他不由暗罵一聲王韶運氣實在好,心知要想予以王韶重創,那恐怕是難以達成了。 憑這次迅疾有力的平定,哪怕要責其擅離職守之過,也不可忽略其對戰機判斷的精準。 功過相抵,王韶多半能逃過此劫。 不過鄭戩也不氣餒:即便最終奈何不得王韶,但至少能絆住礙事的對方,那由渭州派兵去修建水洛城之事,多半就能落入劉滬與董士廉之手。 至于朝廷會否同意他擴修水洛城的提議這點,鄭戩絲毫不抱懷疑——有清澗城這一振奮人心的珠玉在前,與其近似的水洛城,又豈會不予通過? 不得不說,鄭戩的的確確是料中了曾與他共事多年的朝官、乃至陛下的心思。 部分功勞,也得歸到他那封奏疏所勾勒出的美好愿景的頭上。 在奏疏之中,鄭戩先是點出環繞水洛舊城的二水西側,有百里肥沃田地,更有十數西蕃、羌人部落、互不為屬,亦未歸順于唃廝啰。 而他先前所遣使者,已成功說服酋長數人,他們皆愿獻出質子,歸順朝廷——只要朝廷肯補官身、并派出宋人在此地筑城。 如此一來,豈不擁有了無需朝廷俸養、甚至不必提供馬匹等珍貴物資,就可白得數萬外族生員為兵? 更別提修筑水洛一城,不僅有利于周邊家族,更有利于宋兵日后遠或守備! 畢竟鄭戩已先行一步,說服了數位酋長,這確鑿證據擺著,加上那慷慨激昂的文字,順利讓包括官家在內的朝臣們點了頭。 有外族主動歸順臣服,足彰天家威嚴、恩澤兼具,更可淡去不久前那場地動帶來的不良影響。 他們需作的,不過是許諾一些不痛不癢的官位出去,再修上一座城罷了。 在這一片狂熱贊美中,唯有寇準與王曾始終冷靜。 寇準對此提議,終究持不置可否的態度。 若水洛城當真如鄭戩說的那般好修,為何一直遲遲未有人提過? 只是他更清楚,自己已多年未去邊關為官,于當地戰況局勢一無所知,而身為該路長官的鄭戩極力推行,他倘若貿然反對,不僅難以阻止此事,更稱得上毫無憑據。 王曾亦抱持相似想法。 見官家還處于興頭上,急匆匆地就批示了鄭戩的文書,一切被迅速推行下去…… 王曾耐心等了幾天,終于在一日都堂議事時,他宛如無意地提起了陸辭的名字。 這簡單的一句話,還真提醒了趙禎。 趙禎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忘了問詢小夫子的意見! 水洛城位置敏感,處于秦鳳路與涇原路交接處,若論具體歸屬,怕是各人有各人看法,皆需費上一番唇舌爭辯。 而秦州為秦鳳路開府之州,陸辭曾在此任職三年有余,對此片區域的底細,應該是極為了解的。 他的意見,當需好好參詳。 趙禎心里不免有些發虛,但很快又安慰著說服了自己:由小夫子不惜以官職擔保、也要大力推動種世衡興修清澗城之事,就可看出其好筑城堅守、多布據點的戰略方針。 照這么看,小夫子應也會贊同此事才對。 且兵貴神速,等信使往延州一來一去,早已錯過了鄭戩所言的最好修建時機,事后再問,也無不可。 當陸辭得知此事時,批復通過的詔書已先幾日抵達了渭州,躍躍欲試的劉董二人,也已分秒必爭地準備修建工事。 狄青本要今夜出發,回清澗城整頓徹底修養好了的軍隊,繼續北伐。 陸辭收到信后,第一時間就派人將他從城門處攔下,帶回來共同研判此事。 狄青聽完,不由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道:“此事不妥!” 水洛城與清澗城的情況,乍看相似,可本質上卻是截然不同。 說白了,水洛城非是修不得,但卻挑了個最不好的時機。 宋蕃合盟與夏遼拉鋸,戰線一東一西,已然拉得太過廣大了。 因延州勢頭始終鋒銳,屢挫夏兵,已連下夏寨十數處、城池二所,成功逼得契丹朝夏境增兵,才終于勉強抑制住狄青的橫沖直撞。 并且這么一來,遼主也褪去最后偽裝,讓軍隊公然穿著遼兵服飾與他們對抗。 既然契丹已光明正大地加入了戰局,那表面上的兵力優勢,也就蕩然無存了——在東西兩線已足夠吃緊的情況下,于位處敏感、卻還算平靜的水洛徒增一據點,夏遼定然不會坐視不理。 不論是夏遼對水洛城的擴建進行阻撓,或是對新城屯兵攻擊,都勢必會擾亂當今局勢,帶來毫無必要的變數。 狄青還極不信任,會選這破時機修成的該路長官的軍略眼光,以及應對本領:如今渭州主掌兵的劉滬雖是將門虎子,卻還未在疆場中建過亮眼功績,實力未定;在王韶尚在關中時,一旦夏遼增兵涇原與秦風路,鄭戩是否有充足準備,進行反擊或應對? 如若鄭戩無力應對,便是自滅士氣、大漲敵勢,還將迫使東西線分兵增援。 并且,鄭戩對建城將產生的巨大損耗,還一昧輕描淡寫。 六盤山外駐地皆為生民居住,歷來不曾向夏宋交糧納稅;可想而知的是,在真正招撫之后,圣上為示恩榮,定然也是要寬其稅賦,穩定民心的。 如此一來,本就因大宋駐軍猛增、而糧食供給吃力的當地庫府,必然會因這筆忽然產生的龐大開銷而宣布告罄,匆忙調撥其他郡縣的稅粟,也只能應付一時之需,絕非長久之計。 關中突發禍亂,足以證明百姓日漸窮弱困頓,哪怕城池建城后無需供養蕃兵,也得對其中宋軍進行給養輸送,既勞苦,還懼強盜,怎稱得上是樁‘不勞而得兵’的美事? 陸辭點點頭,嘆息道:“你還忘了唃廝啰那頭?!?/br> 宋蕃新盟,本就談不上多堅固,如今靠的是對李元昊的共同仇恨、以及之后瓜分利益的遠景,才得以如此和睦。 在西線戰事未了、聯盟還需維持穩固的節骨眼上,貿然收納不服唃廝啰統治的西蕃部落,豈不等同于公然挖了盟友的墻角,生出無謂的嫌隙? 水洛城再擴建,也得受地勢限制,規模至多不過夠屯數千兵馬。若依靠外頭的蕃兵支援,便添反客為主的風險。 而到了水洛真正有難的時刻,秦渭二州還需派兵去救——沿途的層巒疊嶂,不僅會讓夏軍攻寨困難,宋軍增援亦是不易,著實是雞肋一塊。 狄青怒道:“不知此人是當真不知,還是急功近利,有意所為!” 若是前者,便是鼠目寸光,只看重水洛局限當地的影響,堪稱才不配位。 若是后者,在這要命的節骨眼上鬧出這事來,真是自私妄為,其心可誅! 怕是兩者皆有吧。 陸辭心里回答道,面上卻平靜如水,甚至還笑著安撫狄青:“秦州如今有希文在,而關中一旦平定,王渭州也將歸位,屆時自有對策,你不必過于憂慮,專心作戰即可?!?/br> 話雖如此,陸辭卻隱隱有種風雨欲來的預感。 不為其他,就為時機——信息在各地傳遞得,實在是太慢了。 小皇帝的詔令已下,工事多半已然開啟,不論是立功心切的劉滬等人,還是大力主張此事、不惜只言利不言弊的鄭戩,都是鐵了心要達成這事的。 他為臨路主帥,哪怕勉強騰出幾分精力來,也充其量是在圣上問詢時發表一番意見,卻無論如何都無權對其進行直接干涉的。 真正有能力進行反抗的,只有渭州知州王韶的及時回返,或是屬秦風路的秦州知州范仲淹,利用水洛城位處兩路交界處這一點做些文章,進行拖延。 最叫陸辭為難的,還是到底當不當說,該不該博。 若他直接將真實想法道出,小皇帝許會愿意采信,結果不外乎是緊急召回詔令,命令停筑洛水。 但倘若洛水共事已然開啟,對此翹首以盼的蕃人希望一旦落空,屆時怕是要翻臉無情、無端掀起眾怒。 而朝令夕改,出爾反爾,也會讓朝廷的威信大受損傷。 那他若是模棱兩可,任由水洛城成呢? 假使范仲淹與王韶對其進行了及時阻撓,那他的這篇和稀泥的回應,就無法對與他意見相同的兩位友人進行聲援,讓他們陷入尷尬的境地。 并且兩派相爭,持續拉鋸下去,極可能讓區域戰局一時間變得混亂不堪,從而叫夏國有機可乘。 狄青不知陸辭心中的百般斟酌,卻是對戀人一向極為信服的。 聞言老實地點了點頭,真就不再對此發表意見了。 待思路冷靜下來,原本就一直徘徊不去的濃烈不舍,就重新蔓延開來了。 他喃喃念道:“公祖?!?/br> 陸辭微笑看他:“嗯?!?/br> 狄青抿了抿唇,不敢再看,一邊向外行去,一邊低聲說道:“那……我先走了?!?/br> 陸辭明知他看不到,還是輕輕頷首,笑著回應道:“早去早回?!?/br> 狄青聽力絕佳,即使已離了一段不短的距離,還是將這話聽了個清楚。 明明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讓他的唇角不自覺地朝上揚起,心里那點苦,瞬間就被更多的甜給蓋去了。 他得再加把勁! 朝中那些勾心斗角、暗潮涌動,他那點城府還太過稚嫩,幾乎毫無辦法。 但有公祖在,就一定會穩穩看著,不出一點差錯。 而等到了沙場之上—— 狄青利落地翻身上馬,遠眺前方,眸中盡是高昂斗志。 ——便是他的天下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趙禎原本滿心以為,自己在朝野難得一片齊心的情況下,促成了于戰局極有幫助的城水洛一事。 卻不料不出十日,反對此事的奏章便接踵而來,一封比一封激烈地撼動著他的心思。 最先送達的,是比朝廷正式下達旨意、還要快上許多步便將關中之變平定于萌芽中的王韶的奏章。 正因王韶親身上陣、做了平定此亂的總指揮,更能切切實實地體會到,因朝廷對夏用兵所對民力造成的沉重負荷,已漸漸接近人心怨嗟的地步。 在寄希望于曹瑋與陸辭這兩路主帥上的同時,其他路長官需做的,便是竭盡所能地杜絕持續增加冗兵的可能,減輕徭役,控制物價,安撫民心,予以百姓休養的機會。 結果在這節骨眼上,還分出人力物力,去修一座難以修成的城,就為討那不知是否可信的數萬蕃兵的歡心? 王韶簡直不敢相信,這異想天開得堪稱荒謬的決定,竟是理應熟悉當地民生、堂堂陜西四路經略安撫招討使能做得出來的! 在奏折之中,王韶哪管得上鄭戩是他的頂頭上司這點,憤怒至極地以關中此亂為據,引入民間已因差役頻繁而懷勞苦之嗟的事實,言辭辛辣地直斥此事‘荒唐’‘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