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節
且在不少人看來,每拖一日,夏軍察覺此地屯兵增多、要對洪州增派人手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于本該是速戰速決更有利的宋軍而言……恐怕得是延誤戰機的大罪了。 面對張亢的追問,狄青默然片刻,據實相告道:“我非是十分篤定,但夏人表現,未免過于冷靜了——若五日之后,戰局仍舊未改,我既會向陛下上書請罪,亦再不阻攔張兄分毫?!?/br> 張亢一愣,立馬會意:“你是認為,夏軍將以攻代守,對保安先行發制?” 狄青點了點頭。 經他這么一講,張亢腦海中念頭飛轉,在感到夏軍表現的確極為可疑的同時,也察覺出了自己盼戰的亢奮下、不慎忽略的嚴重后果。 若狄青所慮為假,耽誤了這小十日功夫的最壞結果,也不過是夏軍緊急增兵東線,二軍遙遙對峙,未能取得真正戰果,但也能達成與宗珂盟軍的‘牽制’約定。 若狄青所慮為真—— 一滴冷汗從張亢額尖滾落。 李元昊雖是出了名的殘忍暴戾,卻絕非空有武勇野心的莽夫:他明面上鄙棄著軟弱無能的宋人,暗地里卻想方設法地搜集來無數中原兵書,如饑似渴地攝取著關于兵法戰略的寶貴知識。 若非橫空殺出個精于隱忍、同樣具有軍事天賦的唃廝啰,這陰險狡詐的梟雄那幾傾全國兵力、南征吐蕃的瘋狂決定,怕不見得會淪落至那日的慘烈。 張亢倏然意識到,萬一出現了當這一萬匱乏沙場歷練、甚至未曾見過血的步卒,先于前頭遭遇了訓練有素的夏弓騎時,后頭又受伏兵圍堵,而位于關內的保安守軍則是進退兩難的這么一副場面……會是多么可怖。 “確實當慎重為上?!睆埧菏媪丝跉?,鄭重道:“就按你所說的,再候上幾日罷。朝廷若要追究,也將我算上,絕無單讓你頂罪的道理?!?/br> 狄青失笑,搖頭道:“張兄說這些話,未免為時過早了?!?/br> 守株待兔,可不代表一昧‘龜縮’。 在接下來的數日里,狄青并未單純枯等,而是命令張亢篩選出最可信的兵士二百余人,分為十小隊,每人具披著以枯枝碎葉制成的粗糙偽裝,輪流趁夜出關,等繞至敵軍的視線死角處時,再換下裝束,偷偷回返。 與此同時,他命人逐步減少了安置于校場上的臨時軍帳的數額。 這些‘隱蔽’的舉動,很快落入夏軍負責偵查的兵丁的眼中,他們在謹慎地偵查出軍帳也隨著減少,粗略一算,竟已少了八千多人時,便認為時機快要成熟了。 ——盡管一時半會還不知那支鬼鬼祟祟的潛襲軍的去向,但兵力銳減的保安門寨,才是他們眼中的肥rou、最眼饞的目標。 每逢李元昊對大宋用兵,都必然要派出小股軍勢,滋擾保安守備軍,以防保安軍突襲腹地,斷了東線部隊的補給。 蕭宗余率兵急行軍數日后,便從相距不遠的宥州趕來,卻不急進攻,而是一邊修整,一邊仔細觀察、偵聽宋軍的近期動向。 一聽由那倆黃口小兒所領的援軍,已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趁夜離開,蕭宗余不由不屑一笑。 ——自作聰明。令夏人生出那番忌憚心來的狄姓小兒,就這般本事? 蕭宗余雖為遼將,對李元昊的一貫手法亦是知之甚詳,因此他這回所指定的軍略,正是反其道而行——以虛兵擾延州,以盛兵強攻保安,聲東擊西。 在蕭宗余的計劃中,若能在那狄與張姓小兒得訊回援之前,便以雷霆之勢拿下保安,那無疑是最好結果;若是時間不夠,叫那八千多出征宋兵得以回援保安,他也可令夏國守軍發兵,二軍對倉皇的宋兵進行前后夾擊。 如此一來,要么將迫使保安軍不得不出城營救,導致門戶大開;要么便要眼睜睜地看著同胞受屠,士氣銳減。 蕭宗余做夢也不會想到的是,他親手所寫的、自認是完美無缺的計劃,將會在接下來的數日中,被最瞧不起的大宋‘文官’無情地擊了個粉碎。 不論是夏軍還是偽裝為夏軍的遼兵,皆是自幼學習騎射,各個都是馬上張弓搭箭的好手,面對大宋步兵,有著天然的優勢。 而外層寨門的堅實度,遠不比延州大小城池的城門。蕭宗余所領之遼兵,自詡占盡先機,皆是蓄勢而來,面對還一如往常那般在寨頭巡視的宋兵時,紛紛露出了猙獰的利爪。 眨眼之間,鐵騎疾馳,黃沙漫天,箭枝如雨,馬嘶四起,刀光交錯……徹底撕碎了谷中的寧靜。 面對這么一股數倍于自己的‘天降神兵’,保安軍紛紛握緊手中武器,竟不似蕭宗余想象中的那般被嚇得雙股站站,縮回寨中,更未亂上半分陣腳,而是第一時間選擇了毅然迎戰。 “倒是有些血性?!?/br> 蕭宗余面無表情地如此評價了句,并未將這點抵抗多放在心上,而是穩坐中軍,一邊指揮著前鋒對寨門發起猛烈攻勢,一邊瞇著眼,試圖觀察寨中情形;還不忘派出兵士,時刻通報回援的狄青部隊。 然而直至天色轉暗,眼看著雙方傷亡各自飛增,哀嚎遍野,蕭宗余終于意識到了情形不對。 本該大亂陣腳的懦弱宋兵,不知為何越戰越勇,更因有防守地利之便,能將傷員很快送下治療、派新員替補;而本該占盡優勢的遼軍戰士,卻是在面對無窮無盡的敵軍時漸漸茫然,變得疲累不堪,士氣也急劇低落……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蕭宗余驚疑不定地抬眼望去,即便不清楚寨內情形,這一天下來,他又哪里還能不知,那寨中根本不可能只有區區一萬守兵! 是宋人耍詐,早已暗中增兵,而徹底戲耍了夏國這邊的一群瞎子! 蕭宗余暗罵著報給他錯誤信息的宋兵,縱有幾分惱羞成怒,還是不愿強撐著硬耗下去,而是當機立斷,要將將士召回,欲要理清狀況后再重振旗鼓。 “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狄青輕嗤一聲。 這位在眾兵士眼中是位扎扎實實的‘文官’的狄副使,自一大早便是令人瞠目結舌的戎裝打扮,背負弓箭,腰佩長劍。 不可思議的是,他這番利落裝束,卻絲毫不顯違和,倒是再自然不過了。 這不是有著無數曾與狄青并肩作戰的秦州兵士的秦州城,狄青對四周不住投來的訝異目光熟視無睹,鎮定自若地穿行于刀光劍影中,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加上他這些天讓人看在眼里的以逸待勞,才會那般順利地安撫了遭受‘突襲’的保安軍心。 眼看蕭宗余終于發現苗頭不對,轉身要撤時,這位在萬余宋兵眼里、已是極了不得的‘斯文大官’,慢條斯理地配上了早已備好的猙獰青銅面具,然后…… 一記極漂亮的縱馬揚槍為開端,他似一陣狂風驟雨般,攜銳不可當之勢,近乎瘋狂地殺入了敵陣。 狂暴槍鋒所指,皆是血云綻放。 在敵軍的慘嚎與血rou橫飛中,那佩戴冰冷面具的矯健身影,就在所有宋軍的震驚注視中,徹底釋放出了令人聞風喪膽的嗜血修羅。 第三百七十八章 從明面上看,廝殺不斷的沙場中,宋軍僅是增添了一員,卻令戰局產生了極大影響。 狄青身為主帥,光是他敢身先士卒、單槍匹馬殺入敵陣這點,就足以使疲憊的宋軍士氣大振。 而真正令原已是強弩之末的遼兵崩潰的是,這不知從何闖入戰場的銅面將領,就如天降修羅般神勇剛猛。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這銅面大將,于陣中左沖右突,堪稱來去自如,座駕如游魚般靈動,手中槍鋒更是舞得潑水不入,僅僅可捕捉到雪亮殘影。 而那看似絢麗的槍影,卻全然不是花架子——每到一處,即有無數迎戰的遼軍血rou翻飛,無一不精準命中掩于盔甲間隙下的要害。 敢擋在那銅面將軍前面的兵士非死即傷,就如螳螂擋車一般無力,很快令殘忍嗜殺的遼兵也心中生畏,恍然間似見殺神降臨,節節后退。 他們只見過面色惶惶,手腳慌亂、似羔羊般任他們屠宰的宋人,甚至是因久為歷戰而對戰事悚然的宋兵,哪里會想到在這場戰事的末尾,還會闖入這么一尊從未見過的恐怖煞神! 哪怕蕭宗余再大聲下令,意圖穩住陣型后再順勢撤退,遭受重創的遼兵士氣都根本無法重振,如流水般往后敗退了。 單對單的情況下,一打照面,就會被那銅面大將給利落斬殺;而多對單的情況下,竟也是非死即傷,壓根兒擋不住對方兇猛來勢,叫他們哪里還敢拿血rou之軀去擋! 見敵軍心生畏懼,紛紛試圖繞開那所向披靡的戰神、不與其爭鋒,從而不可避免地亂了陣型時—— “他們要跑?。?!殺啊——?。?!” 早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的張亢,趕緊抓緊時機,一面以手勢示意鼓聲重擂,戰樂奮起,同時揚聲高喝,再狠一夾馬腹,令吃痛的馬兒載著他,迅猛地朝敵列中率先沖去! 主帥與將領皆如此英勇,同樣把敵軍的狼狽不安看在眼里的宋軍將士,登時感到一股沸騰的熱血直沖頭頂,早前久戰所帶來的困乏也好、傷勢帶來的疼痛也罷,全都被沖得干干凈凈,發紅的眼眶中牢牢鎖住了竄逃的敵兵身影,高聲回應道:“——殺——?。。。?!” 萬余宋兵同時發出的嘶吼聲,與那震耳欲聾的鼓聲,馬嘶聲混在一起,那就如炸雷一般的可怖效果,足夠將遼兵殘存的最后一絲戰意給擊潰了。 他們哪里還有之前的囂張,就如無頭蒼蠅一樣,拼了命地往回跑,唯恐落在后頭,被那換了人似的乘勝追擊的宋兵逮住。 蕭宗余位處中軍,因前線兵士倉皇后退,頓時將他所在的位置也擠得混亂不堪,怒得他大罵不已。 他哪里還不知,自己徹頭徹尾地失算了! 保安的守備軍,此時遠超萬員,且絕非毫無防備,而是結結實實地以逸待勞,就等他們這群信心滿滿的瞎兔子撞樁上來了! 蕭宗余心中大恨,然如此頹勢擺在眼前,他心知自己難辭其咎,也絕非歸咎他人的好時機。 他微定心神,命人鳴金收兵,再親自斬殺了十數名帶頭逃竄的遼兵后,重新穩住了部分陣型,不至于徹底潰散,而可往后撤退。 見敵軍的秩序很快恢復,狄青在隨手再取了落在最后頭的十余名兵士的性命后,便果斷勒韁,調轉馬頭,沉聲喝令宋兵止步:“不可再追!” “窮寇莫追!” 張亢亦是見好就收,命人偃旗息鼓,把殺紅了眼的兵士們親自召回,撇下遍地狼藉。 “之后幾日,必然還有惡戰?!辈唏R返回寨門內后,狄青單手持韁,另一手不疾不徐地摘下已被反反復復地澆濺上去、重重干涸的敵兵血跡所覆蓋的青銅面具,露出張毫無表情、卻絕對稱得上白凈俊俏的年輕面龐來:“戰場不忙打掃,讓將士們輪班歇息?!?/br> 與因有面具遮擋,仍然干干凈凈的面容對比鮮明的是,他僅著輕甲的修長勁瘦的身軀上全是褐黑鮮紅、新舊交錯的血跡,就如剛從血缸里撈出來一般濕漉漉的,卻全是敵血。 再看他眉目間云淡風輕,話語平靜,全然未將方才連斬數百人的兇殘戰績放在心上的姿態……更讓人感到凜然畏懼。 張亢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眼角余光瞥到眾人呆傻的模樣,不由深感有趣,哈哈笑道:“許久不見你上陣殺敵、以一當百的威風,莫說是他們,就連我都大唬一跳哩?!?/br> 平時除執行軍法時態度嚴酷、令這群閑適慣了的老爺兵們叫苦不迭,心中暗恨的這位年輕文官,這日大發神威,可不把他們嚇了個瞠目結舌。 制科魁首,竟是這樣的厲害! 若他們原以為的弱不禁風的文官,在cao刀弄斧上,各個都是較他們十倍有多的神勇,那還要他們作甚! 比起敵軍單純是受到的突如其來的迅猛沖殺,他們是見慣沉默寡言的主帥平日堪稱斯文的舉動,再親眼目睹殺神臨境的體現的。 兩幕情景的強烈對比下,他們所受到的驚嚇,可以說半點不比敵軍的少。 尤其那些曾對狄青這一以文制武、資歷淺得很,只靠著‘臨危上陣’這點,得到破格擢升的主帥頗有微詞,沒少在私聚中說道長短的兵士,在親眼看到對方取敵軍首級輕松如探囊取物、連眼都不需眨的英武后,都忍不住心中戚戚。 那哪里是他們原以為的文官怕事!分明是頭巡山的猛虎,懶得去同群嘴碎的猴子計較罷了! 狄青淡淡瞥他一眼,張亢立馬領會了那眼神中‘廢話少說’的警告,哈哈笑著地擺了擺手,先將這道軍令吩咐下去了。 狄青的確未將自己剛剛的表現,看得有多了不得。 非是他過于謙虛,而是他再清楚不過,若不是自己一直隱藏實力,直到僵持已久、雙方皆疲、神經被繃緊了的最佳時機,才驟然殺入的話…… 那所產生的震懾力再大,也絕對不會達到足以讓敵軍陣腳大亂,從而倉皇退兵的程度的。 而這樣扭轉戰局的作用,恐怕是只能起到一次的了。 真正讓他更為在意的,反倒是另一樁事。 敵軍的相貌上雖頗為接近,裝束也是夏兵的,但聽他們相互吼叫時的一些零碎話語、拼殺時的武藝習慣、以及派兵列陣的風格,倒更像是遼人。 狄青并未急著更衣,而是在兵士們敬畏的注目禮下,大步上了寨門兩側的箭樓,遙望敵寨方向,再一掃底下上的敵軍殘軀,若有所思…… 被他默然注視著的夏軍堡寨中,則是氣氛冷凝、雙方劍拔弩張。 盡管主力部曲大體上得以保留,從這場令他顏面掃地的戰場上撤離了,但不管是遠超設想的損失兵數,還是慘敗的這口大虧,都不是心高氣傲的蕭宗余甘心獨咽的。 一回到堡寨之中,面對夏人那微妙面色,他一下品出了‘不聽勸告’的嘲諷之意,當下氣得面色發黑,直將夏國將領喊來,雖顧忌兩國關系未曾破口大罵,但也是一頓冷嘲熱諷。 在蕭宗余看來,若非夏軍提供了錯誤的情報,徹底誤判了宋軍人數,令他輕敵去攻,哪里會落得這番慘敗的結局! 而他奉遼主之命,千里迢迢前來協助夏軍東線守備,夏軍卻如自始至終隔岸觀火,以‘據守后路’為由,不曾支援一兵一卒,光眼睜睜地看他與宋軍廝殺,蔑視他落敗之姿,卻不出兵解圍……著實可恨! 叫蕭宗余這么一頓劈頭蓋臉的責難,侍立一旁的夏兵無不氣得渾身顫抖,對其怒目相視,只礙于身份差距不敢言語。 而首當其沖的夏將賀真,卻毫不惱怒,只敷衍點頭,對他的話照單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