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節
狄青郁郁地點點頭。 他耷拉著腦袋,默默跟在范仲淹后頭,不顧其他人若有若無的打量目光,慢吞吞地回了衙署。 在使團之中,將狄通判方才的失落之態盡收眼底的柳七與晏殊,也免不了善意地調侃幾句。 ——然而他們很快發現,剛分別時還瞧著一臉如常的陸辭,竟是開始了漫長的沉默和走神。 一天里同他說上十句話,若能得到兩三句回應,就已算是頂天的了。 到秦州前還時不時在車隊旁騎馬跟著,不愿老坐在悶不透風的車廂里頭的陸辭,自離開秦州起,除必要的下車休憩外,就沒離開過馬車一步。 成天以手支著一側耳后,懶洋洋地挑起一道簾,歪看外頭景致,怔怔出神,自始至終不發一言。 與他同車、彼此情趣相投的柳七、晏殊和歐陽修三人,在多次拉他說話未果后,當他是思索什么要緊事了。 他們未再去打擾他,而很快將此行折騰成了游山玩水。 他們不時為路途的山光水色、奇石怪峰所驚嘆,相互吟詩作畫,再作品評…… 如此循環反復,很是樂而不疲。 等使團終于抵達青唐城前,發完呆的陸辭才赫然發現,這短短二十天不到的功夫里,這三位詩才橫溢的友人因難得遇上旗鼓相當的‘游伴’,加上沿途高原風光壯麗獨特,一個個詩興大發,一日日佳作如流,作得詩詞共三十二篇。 至于為何不是三十三篇…… 在等待檢看路引的隊列中,橫豎閑得發荒的陸辭隨手翻看一陣,就翻出了標題嫌得格格不入的、分別出自晏殊和柳七手筆,而缺了歐陽修的兩篇。 他粗略一掃,頓時無語:“……你們怎連永叔發高地癥那日,也記進去了?” 吐蕃位處高地,不同于中原平整,一行人中唯一一個出現些許高原反應的,便是歐陽修。 為照顧弟子,也是為防止一行人中還有其他出現類似癥狀者,陸辭專門命人就地停留了一日。 待他仔細觀察,確定其他人具都無恙,而歐陽修也很快恢復過來后,才慢慢繼續前行。 卻不想二人如此喪心病狂,竟把這樁一度驚嚇到四周人的‘趣事’給記入了詞曲之中。 ……也是夠拼的。 看了眼臭味相投的三人,還有些思念剛分別不久小戀人的陸辭,索性懶得搭理他們了。 陸辭所領的使團并未等候多久,很快就被前頭的守兵們發現。 他們趕緊派了幾人前來,問詢后確認陸辭一行人身份后,便客客氣氣地將他們請入城內,連物件也不曾檢查,就把他們安置在了驛館之中。 待踏入驛館中后,陸辭輕易就能看出,這驛館不僅寬敞華麗,精致裝潢皆是簇新,顯然是剛經過一番仔細修繕的。 這位吐蕃贊普,看來是為了對大宋特意為吐蕃使臣專建一館接待的誠意,有心進行投桃報李了。 盡管經過遙遠路途,使團中大多數人已是滿身疲憊,但等終于抵達目的地、經過一番洗漱,恢復神清氣爽后,他們都是躍躍欲試的模樣了。 在窗臺觀察一陣后,他們難耐激動心緒,便陸續向陸辭請示,問可否出門逛上一逛。 莫說是他們,就連前世頻頻去各地旅游的陸辭,也對這千年前的吐蕃城池頗為好奇,當即允了。 等所有人都出門之后,陸辭換了身便服,戴上帷帽,以防萬一,將證明自身身份的文書也揣入懷中,便悠悠然地上了街去。 之所以戴上帷帽,倒不是為別的,而純粹是想著青唐地勢較高,日頭毒辣,還是防著些好。 除卻百姓相貌與周邊建筑風格上的偌大差異外,青唐城的街道上亦是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陸辭隨意逛了一陣,新鮮感很快散去,漸漸也就膩了。 正當他準備打退堂鼓時,路過一家招牌上寫著熟悉的文字、儼然是由宋人開設的茶館,便順道走了進去。 跟周邊生意火旺的鋪席比起來,這間茶館不僅規模上小上許多,生意也差上一截。 店家只請了兩個伙計,大堂里此時也僅坐了兩名吐蕃客人,各自要了一碗最便宜的茶水,就凈坐在那處說話了。 當聽到有新客的腳步聲自門口傳來時,他也只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有氣無力地招呼道:“歡迎客官——還不去待客?” 受他催促,原正閑聊著的倆伙計才動了起來,堆起笑臉,迎了上去:“客官幾位?是要在一樓大堂,還是要去二樓雅座?” “雅座,一位?!?/br> 陸辭微微點頭,便由他們領著,往雅座去了。 茶館頗小,所謂雅座僅是較為寬敞的三間房罷了,陸辭本就只是隨便坐著歇上一歇,也不挑剔。 “有什么茶?” 坐下之后,陸辭坐在圓桌最靠窗的位置,將帷帽隨手一摘,一邊將窗戶朝外推開,一邊習慣性地詢了一句。 只是他沒想到,這一問過后,卻半天沒等到回答。 “怎么了?難道這茶館里,也不賣茶么?” 他疑惑地回頭再問,卻見伙計大張著嘴,雙目滑稽地瞪大,似見了什么不可思議的物事般發著呆。 經他再問,對方才猛然回過神來,忙不迭道:“賣,賣的!” 他滴個乖乖,這位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他就沒見過這么俊俏的郎君! 見伙計報茶名時結結巴巴,目光躲閃,一副心虛氣短的模樣,陸辭不禁蹙了蹙眉。 難怪這家店生意不好。 莫說跟難說會道的樊樓伙計比了,哪怕是秦州城里隨意一家酒樓里挑出個伙計,也比眼前這個要口舌伶俐得多。 “來一份……羊乳甜湯,”陸辭未被前面那些只能糊弄吐蕃人的劣茶吸引,倒是對乏人青睞的后幾樣頗感興趣:“再來隨便來三份茶點吧?!?/br> 伙計趕緊道好。 在不看向陸辭像發光似的俊美臉龐時,他還是能好好記下的。 只是在下樓時,他渾身就如夢游一樣虛浮,直讓另一個伙計和店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好幾眼…… 陸辭沒將伙計的古怪反應放在心上,在推開窗戶后,他一邊等待上茶,一邊百無聊賴地朝外看去。 正對著茶樓雅間的,是一家生意要興隆得多的飯店的雅座。 乍一眼望去,不難看出不管是坐店里的客人,還是來往吆喝的伙計,皆是濃眉大眼、身材高大的吐蕃人。 陸辭只朝對面大略掃了幾眼,便為防失禮,而將目光低斂,僅讓視線偶爾落在底下行走的路人身上。 因此,也就錯過了在對面雅間發生的事。 幾桌相圍而坐,原本相談正歡的吐蕃貴女們,忽有人漫不經心地朝這方向掃了過來,正正瞥到對面客人的清俊秀美的側臉,不由當場倒抽一口冷氣。 見上一刻還好端端的她猛然捂著臉,反應很是激烈,其他人也好奇地看了過來。 結果具是精神一震,一邊七嘴八舌地說著,一邊紛紛朝窗戶方向涌來。 因陸辭始終低垂著眼眸,臉還微側著,從她們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張極俊美的側臉。 為看清他全貌,便有大膽的貴女靈機一動,故意發出些聲響來。 陸辭果然聞聲,下意識抬起了頭來,便看到的就是被一群圍著面紗的吐蕃貴女們、聚著爭相圍觀的畫面:“……” 到底身經百戰,陸辭立馬冷靜起身,二話不說地關上了大敞的窗。 ——被小貍奴偷看,他只當是增進感情的情趣。 ——而突然被其他人圍觀,就成恐怖片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茶樓這邊窗戶被關上的那一瞬,任誰都能清晰聽見,自對面傳來的、那匯作一起的嬌嬌嘆息聲。 不知為何,陸辭的腦海中竟浮現出了幾年以前,從張亢那張烏鴉嘴里冒出來的一句話:“保不準要叫吐蕃貴女擄走作夫君……” 即使頗不自在,他仍是耐心地等伙計們將所點的茶點端上,又不急不慢地做了品嘗。 之后,為防在這人生地不熟處多生是非,他決定不多做逗留,而是就此離開了。 當他下到一樓時,一眼就能看出,原本還空空蕩蕩的大堂里,已悄然多了數桌在東張西望的女客。 ……她們來此的意圖,顯是不言而喻的。 陸辭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對她們驟然靜下來的突兀舉止宛若未覺,將帷帽重新戴上,在茫然無知的店家處將賬一結,便從容淡定地自大門走了。 而他后腳剛離開,剛剛還故作淑女姿態、圍坐在一起的那幾桌貴女們,就著急地起了身,不顧店家傻眼的挽留,讓下人前去結賬,自己則偷偷地跟了上去。 亦有矜持地未去‘尾隨’,而依然留在原先飯店中的幾人,卻也未閑著,而是派了下仆下去,把那位極俊美的宋人郎君的身份打聽清楚。 雖只是驚鴻一瞥,但憑她們利眼,還是能輕易瞧出對方身份非富即貴,來歷多半不俗。 如若只是商賈人家精養出來的…… 那她們可就要不客氣了。 陸辭盡管已經戴好了帷帽,行走在道路上,卻還是因身后不遠不近綴著的一條‘尾巴’,而頗受眾人好奇的目光洗禮。 他亦能感覺出身后的灼熱目光,不自覺地就加快了幾分腳步。 到底是有過被人榜下捉婿的經歷……在對吐蕃女性的婚配習俗了解不多的情況下,他可不想以身犯險,去驗證她們會否似宋女般講道理。 就在他距驛館尚有一街之遙時,迎面而來的幾位宋人郎君,恰巧就是較他早溜出來閑逛的幾位友人。 他們正說說笑笑,還是柳七眼尖,離頗遠時就看見了戴帷帽的陸辭:“噢?怎么攄羽也出來了?” 聞言,晏殊與歐陽修同時一愣,旋即跟著笑了,也加快步子走了上來。 晏殊埋怨道:“方才邀你一起,你偏不肯來,這會兒你倒自己獨逛起來了?!?/br> 他們幾人的出現,一下將貴女們的凝視分薄不少,陸辭的心微微一松,隨口扯謊:“臨時改了主意,未能尋著你們,才自己隨便在附近走了一陣?!?/br> 對陸辭的解釋,三人未起疑心,倒是柳七沒忍住調侃了連在異邦也不忘遮掩面容的陸辭一句‘天生麗質’,挨來腦門一敲后,也就消停了。 一行人有說有笑地走遠,不遠處的貴女們則從中品出了‘來頭不小’的味道,不由對視一眼,就默默地各自打道回府去了。 等大宋使節們逛夠了吐蕃集市,過足了新鮮癮,回到驛館歇下時,關于‘青唐城里忽然來了個極俊俏的宋人郎君’的消息,已在吐蕃貴族中不脛而走。 還沒到前半夜,有心人就已經把他們的身份打聽了個清楚,更問清楚為首那使臣的名號了。 ——陸辭,陸攄羽,不過二十有六,便已在宋廷官階位列從二品。人是性情溫和,翩翩儒雅,可謂百年難逢的青年才俊。 最最要緊的,還是他至今仍是孑然一身,未曾婚配! 這消息剛一流出,最早沒坐住的,便是之前自詡身份,未去湊熱鬧的那幾名貴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