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節
“你肯定沒忘,”陸母強忍著淚,勉強扯出一抹笑,懷念道:“自打你小時起,每過年節,我都為你縫制一身新衣,看你高高興興地穿上,這么多年來,一回不少?!?/br> 哪怕家里最窮時,她拿著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點余錢,也咬咬牙,堅持要買一些能負擔得起的衣料子,給陸辭縫上一身新衣,工整漂亮地穿出去。 世間不乏先敬羅衫再敬人者,若是穿得破破爛爛,總易招人恥笑。 如此一來,才不會讓辭兒輕易被人瞧不起。 她的辭兒啊,雖是打小沒了爹爹的疼愛,也得不到外家的幫助,不得不跟著她顛沛流離,流落到密州來。 卻早早地懂了事,不僅生得極漂亮,還乖巧又討喜地會朝人笑著,幫著她忙上忙下。 再到后來顯現出聰明厲害的本事了,更是從來不需要她cao心,還處處幫著她。 “娘親待我多好,”陸辭輕輕抱住她,低聲道:“我都記得?!?/br> 他怎么可能忘記呢。 哪怕再寒冷的冬天,她也總能偷偷接了浣衣的零活,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做,凍得十指發紅生瘡,也還是笑著的模樣。 就為了能在應付日?;ㄤN后,再多攢點錢下來,給他做身好衣服,再買些好紙,好筆。 別人家的孩子,因父母想著長得快,穿得都是舊衣舊鞋。 只有他額外不同,總能有一身令人羨慕的漂亮新衣。 倒是她的身上,永遠只是灰撲撲的那一套。 直到他歲數稍大些了,能為家里稍作開源了,她才偶爾給自己添上一身。 陸母面上的笑容越發燦爛,只眼皮不住顫抖著:“唯獨今回手慢了些,沒能趕上過節前給你做好,只是,只是……” 說到這,她再難抑心里滿溢的痛楚。 淚水不再控制地泉涌而出,她狼狽地蜷起上身,手里緊緊攥著那衣料,哆嗦著痛哭道:“無論多晚,都還是讓我做完罷!” 她怎么可能不明白。 不論日后如何,這都會是……她能為最心疼的獨子,做的最后一身衣裳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抱著失聲痛哭的娘親,陸辭一直沉默著,只不時輕輕拍撫她骨瘦如柴的脊背,最后極輕極輕地應了聲:“好?!?/br> 與其將所剩無幾的時日,寄托在一縷虛無縹緲的希望上,何不干脆將每一日都過得最好,由她做想做的事去呢? 陸辭如此想著,已是釋然。 他此生最大的錯誤,就是自作聰明地以為時日還長,由著陸母與他分隔兩地這么些年,只靠書信聯系。 以至于面對著忽患重病,轉瞬便時日無多的娘親,只能笑著準備接受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痛楚。 他已是追悔莫及了,又怎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抱憾離開呢? 他無意再做隱瞞,徑直將秦御醫已來過的事,一五一十地告予了母親知曉。 陸母這時已經斂了淚,一邊不好意思地用力擦拭著濕漉漉的眼角,一邊抿著唇笑道:“何必再吃多藥?不瞞辭兒說,那藥湯實在苦得很,我是丁點也喜歡不起來的。既的確好不起來,索性就莫再折騰了我罷?!?/br> 陸辭頷首。 他又如何愿親眼目睹,娘親為多陪伴他一段日子,煎熬著在痛苦中度日呢? 他笑了笑,還善解人意地提議道:“好。那不如一會兒就熬一碗娘親最好的白玉丸子湯?” 陸母眼里是久違的星光,聞言開懷笑道:“還是我兒知我!” 自這日起,除了起鎮痛和滋補效用的湯藥外,陸辭盡讓人停了。 得知他這一決定后,鐘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是被嚇得不清,直奔他家來,劈頭便道:“攄羽,你該不是傷心過度,直接瘋魔了吧!” “你這孩子,凈說什么胡話?” 坐在長椅中,原專心做著針線活的陸母聞言,嗔怒地抬頭:“好呀,你還敢上門來,我正愁找不著你算那告密的賬呢!” 鐘元已許久不見病得厲害的陸母這般精神了,被這么一說,下意識就看向陸辭。 陸辭笑著點點頭:“這不僅是我的意思,也是娘親的愿望?!?/br> 陸母笑瞇瞇地也點了點頭。 鐘元怔怔地杵在原地,目光不斷在陸辭和陸母身上切換著,半晌才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你們這……” 見勸不住倆人,他將到嘴邊的話勉強咽了下去。 待隔了一小會兒,陸母有些困倦了,先回房小歇時,鐘元就火急火燎地拽住陸辭,壓低了聲音,著急道:“我知道勸不住你,可你這貿然斷了藥的事,決計得封好消息,不然一旦傳出去了,怕是得面目全非,把你架在火上烤不可!” 父母血親倘若得病,哪怕是治無可治的絕癥,按世間常情而言,那即便再窮的人家,都得傾家蕩產地奮力救治,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為止,才稱得上‘孝順’。 更何況陸辭如今身家豐厚,殷實得很,卻將吊著命的藥湯說斷就斷了,要讓別人知曉,可不得是吝于錢財,肆意謀害寡母的鐵證? 作為多少比較了解這位發小的鐘元,自是清楚,陸辭之所以這般決定,只是一份忍下劇痛的豁達。 只是他也清楚,世人難解這份獨立特行的心思,而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危害,卻不是鬧著玩的。 陸辭見鐘元急得滿頭大汗,反而輕輕笑了。 “鐘兄所慮,我亦清楚?!标戅o拍了拍鐘元的手背,沉靜道:“只是,若為重世人如何看我,就枉顧娘親所愿,令她纏綿病榻,余下時日盡是無窮苦痛,我豈非枉為人子?” “唉!” 鐘元已不知是第多少次嘆息了:“我便知勸不住你!只能替你照看一二,讓你小心再小心了!” 陸辭莞爾道:“我心中有數,你且安心吧?!?/br> 鐘元擰著眉,唉聲嘆氣。 他做夢也沒想到的是,在聽完好友說這句話后的第二天起,自己就再難找到人了。 陸辭在娘親醒來后,就問清楚了她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 “隨州城?!标懩覆患偎妓鞯溃骸拔蚁肴ルS州?!?/br> 陸辭頷首:“好?!?/br> 翌日一早,他當真就帶著娘親,乘上日常物件一應俱全的驢車,再帶上十來個下人,優哉游哉地出城去了。 乍看到陸家的驢車出來,大多數對這位令密州人極為長臉的文曲星印象深刻的百姓,都先是自以為眼花地揉了揉眼,確定沒有看錯后,不由詫異地面面相覷。 果然,那坊間說陸母病得不輕的話,都只是謠傳吧? 到底剛過年節,快迎來冰消雪融的時刻,這會兒出門,也只能是去寺廟走走了。 陸辭當然不是要帶著娘親去山中寺廟。 求神拜佛是否能治病去疾,只消看最為‘虔誠’的先帝趙恒的結局,就能知曉得一清二楚了。 驢車的車輪骨碌碌地向前,路過潺潺小溪時,他便背著娘親下來,在岸邊垂釣;在走過山林小路時,他又命下仆去林中轉轉,打上幾只野味來,親手烤制成一道佳肴,讓娘親嘗鮮;當看到冬梅怒放,春桃含苞的畫面時,他便抱著娘親下車來,給拈花輕嗅的她畫上一副素描…… 陸母每親身體驗過一件新鮮事,便能心滿意足地回味上好半天,又笑著感嘆道:“我總算是明白了,怎么那些小郎君們,都尤其喜愛辭兒了?!?/br> 陸辭也輕輕一笑,并不作答,只溫柔地聽著娘親那絮絮的話。 一段不長不短的路程走下來,竟是絲毫不見凝重和悲傷。 最后在一片歡聲笑語下,終于抵達了隨州城。 抬頭望那城門上懸掛的牌匾,陸母滿臉都是懷念的神情。 待入到城中后,她并未抬起車簾,看向外頭,而是笑盈盈地看著已然長大成人,成了一位世人眼里公認學識淵博、溫柔體貼的翩翩君子的獨子,嗓音輕若蚊蠅道:“我帶著你離開這時,你才不過丁點大呢……” 類似的感嘆,和關于懷念過去的絮叨,這一路上陸辭已不知聽了多少。 他一如既往地靜靜笑著,耐心聽著,卻在接觸到她前所未有的、透著無神黯淡的目光時,心為之輕輕一顫。 “當初的情形,我應是還小,都記不清楚了,”陸辭顫抖著吸了口氣,不動聲色地握住那雙干瘦而冰冷的手,溫和地將溫暖的體溫傳遞過去,笑著道:“娘親可愿說說?” 陸母不知何時起,已是淚盈于睫。 她自己仍是無知無覺,就連眼前已經變得模糊一片,看不見近在咫尺的辭兒的容貌了,也絲毫沒有覺得異樣。 憶起當年與夫君朝夕相伴,遙遠而美好的日子,她面上緩緩露出一抹甜蜜而幸福的笑容,不假思索地應陸辭所請,慢慢地說起了從未提過的、當年的一些家常趣事。 那時家里窮苦,人卻是齊的,夫君與她相識雖不久,成親后,卻是待她極好。 忙完公務后,只要一回到家,總搶走她的重活干;待她身懷有孕后,更是勒緊腰帶請了個女使來專門照顧她,還四處請人跑老遠地為她買來冬日里輕易買不到的酸桃;在想辭兒名字時,更是興高采烈地與她躺在床上,不知商量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才終于定下來…… 陸母說著說著,腦子逐漸變得糊涂了,話說得七零八落,斷斷續續,眼睛也不知不覺地合了起來,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娘親?!?/br> 陸辭對此宛若無覺,只極溫柔地打斷了她意識模糊的敘話,淺笑道:“我這其實還有樁事,一直瞞著你?!?/br> 陸母的話語,當即就頓了一頓。 她沉默半晌,好似在思索著這話的含義,末了輕笑一聲,神智好似一瞬恢復了清明,渾濁的眼也睜開了,眼里滿是期待:“辭兒,你……是不是已經有心上人了?” 陸辭哪里不知,這分明是回光返照的征兆,心中大怮。 他縱心如刀絞,面上卻還是笑容燦然,還將那粗糲的手背輕輕貼到了自己的一側頰上,眉眼彎彎,撒嬌似道:“還是娘親知我?!?/br> “你啊……” 陸母眼眸一下被點亮了,兩道水痕從眼角蔓延開來,慢吞吞地抱怨道:“就是調皮?!?/br> 陸辭笑著,還未開口,陸母已透支了最后的精神氣,面朝著陸辭的臉龐所在的方向,奮力地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她待你……好不?” “極好?!?/br> 陸辭唇角的笑意越盛,毫不猶豫道:“應當只比娘親待我的好,要差上那么一丁點罷?!?/br> “那就好,那就好……” 陸母欣慰地笑著,最后那點遺憾終于被徹底掐滅,泛著淚光的眼,便放心地緩緩闔上了。 陸辭也跟著闔了漸漸濕潤的眼,緊緊地咬住了下唇。 片刻之后,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所抱著的娘親那原本輕輕起伏的胸口,變得一片死寂。 隨著那一刻的到來,那細微的呼吸聲,和陸辭手心能感觸到的輕微力氣,也一道消失了。 ——萬幸。 陸辭仍舊閉著眼,以再溫柔不過的姿勢,親密地懷抱著瘦得像張紙一樣的娘親,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