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節
從跟青弟分別那回起,他就再清楚不過了。 眼前這個自始至終都優雅又從容,哪怕分別時亦是笑吟吟的,把一切安頓得有序而妥當的謙謙君子,根本只是個以為自己總將面具戴得極好,最后連傷到極處亦不知,淚流滿面而不曉的癡人。 令他黯然的,便只是面對小饕餮那道自身渾然不覺的深刻傷痛,他卻無能為力這點。 突然得知陸母病重的消息,本來還因難得看到小夫子連夜進宮來而高興的小皇帝,當場大吃一驚。 知曉時間緊迫,趙禎批假時自然不帶半點遲疑,甚至一臉擔心地提出,破例讓驛站派快馬送陸辭一趟,好讓他盡早回去。 陸辭卻拒絕了。 “官家厚愛,臣下惶恐?!彼⒁疽欢Y,溫和而堅定道:“然此先河絕不可開?!?/br> 驛站馬匹精貴,數量并不算多,尤其趙禎所指的,還是最為神駿、專用作傳遞緊急軍報的馬匹。 若是真讓趙禎替他開了這一道口子,那日后哪位朝中重員的父母子女一旦有恙,急于趕回家鄉、也來請恩時,豈不也得同意? 如此一來,這些寶貴駿馬注定要被頻頻占用,待真要用時,說不定就沒法用上了。 “承陛下隆恩,臣下不才,亦有豐厚俸祿,”陸辭微微笑道:“待下船后,于當地購置良馬數匹,沿途更換,加以日夜兼程,也差不了幾天?!?/br> 趙禎抿了抿唇,不情愿地點了點頭:“那便依小夫子所言吧?!?/br> 他哪里不知小夫子之所以忍痛拒絕,全然是為他考慮? 且小夫子所言,也的確不假。 他一旦開過這口,日后再拒,也就難了,說不定還得因這份殊待,而害小夫子又遭一頓臺官的口誅筆伐。 與狄青赴任離京時,特意拖拉了一陣,又擇了個良辰吉日,還引來一干陸辭好友相送的情況不同。 陸辭歸心似箭,出殿后直奔吏部,將得到批示的告身呈上,便轉身去了碼頭,訂下了能夠立即出發的船只。 他只來得及請人給柳七捎個口信,連再回家一趟的心思都無,更沒想過要告知其他友人一聲,就這么登船出發了。 這場因他的突然離開而帶來的余波,陸辭顯然無心在意。 在船行時,他安安靜靜地坐在窗邊,遠眺繁忙的河面,除了開口的次數屈指可數,不曾做過別的事情外,面色安然得令人完全看不出任何異常來。 船夫偷偷地打量著他如詩如畫一般的漂亮側臉,不敢發問,內心卻充滿好奇。 他既不知這位很是貴氣的俊美郎君的身份,也沒有能從官服顏色來判斷出品級的本事。 但過往會搭乘他這只不大不小的船的,也有些官員,都是穿青色或綠色官袍的。 與這位所著紫色,顯然很是不同。 哪怕再不清楚青色和綠色上頭具體是什么,他也不難猜出紫色的品階,定然要再高一些。 可再一瞧這郎君的輕得不可思議的年歲…… 船夫又不敢肯定這一猜想了。 莫不是哪個商賈人家的小郎君,特意裁了身與官服差不多款式的袍子穿,來過過癮? ——這倒有可能。 想著自家將近而立,還在寒窗苦讀的大郎,船夫越看越覺得像。 畢竟真正的朝中大員,哪兒會是這般輕的年紀,又如何會連個下仆或是女使都不帶,只急急忙忙地乘坐他這小船。 船夫心里雖是猜測不斷,但因拿了陸辭數額不小的額外賞錢,干活還是無比賣力的。 在他所雇船工的無縫輪換下,船只一路極速前行,不曾有過片刻停頓。 每當遇到船舶司查驗時,陸辭也不再像以前那般低調地按序等待,只命船夫直劃到最前去,向官員亮出由皇帝親署、宰執畫下花押,又由吏部按章的文書,即可立即通過。 每當見著這一幕,目瞪口呆的船夫心里那原本很是篤定的猜測,就又動搖了。 ……這位郎君,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來頭? 只可惜他百爪撓心的煎熬,并未讓心思全然不在這上頭的陸辭所察覺,更不曾好心開口,替他解惑。 陸辭原想的是一半水路,一半陸路,才最為快速。 但真正到了路上后,他很快發現因逢年節的緣故,不論是常年打魚的漁夫也好,遠行的商賈也罷,都已提前數日,各自歸家慶祝去了。 水面上船只寥寥,絲毫不見平日的阻塞,路途很是暢通。 倒是因商販收市早,集市上難尋好馬,改換陸路,反而不便。 陸辭見此情形,索性在除夕夜和春節這日,給船工們又發了一筆賞錢,勞煩他們繼續朝密州港的方向去。 僅用了十日,在年初三這日,陸辭就順利抵達了密州港。 仍舊是燈火輝煌,人生頂峰,車水馬龍。 剛踏上暌隔多年的家鄉的土地,陸辭戴上帷帽,望了眼繁榮熱鬧的街上或是陌生,或是熟悉的各式建筑,不免恍神。 每次回來,總會相隔數年,足夠街道大變樣了。 將最后一筆船資給付后,陸辭依著記憶中的方向找到了賃馬處,就直沖陸家所在的方向去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待陸辭一路催馬,以最快速度趕到家中,一摘下帷帽,就將守在門口的護衛給狠狠地嚇了一跳。 因這位陸郎主的模樣實在太過出眾,令人見后難忘,即使那幾位曾追隨他上京的舊仆已有多年不曾見他,在容顏未改的情況下,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郎主怎么忽然回來了? 陸辭無暇去理他們面上的驚愕,也不及回應那些脫口而出的問詢。 在船上這十日里,他自是不可能再收到鐘元的信件的。 擔心娘親的病情在這十日里發生了變故,他徑直撥開他們,邁入家門,在一群近些年逐漸增添的、不曾見過他的下仆和女使的驚訝目光中,大步流星地朝小廳走去。 只是還沒走到小廳,在小徑末端的布置得精巧的小花園里,他便看到了躺在亭中一張小塌上,好似熟睡的人。 ——若非病得厲害,因早年窮苦、勞碌慣了的母親,是絕無可能在日頭正好時不去自家鋪席上巡視的。 在看清母親如今模樣時,陸辭面色不改,瞳孔卻倏然緊縮了。 同記憶中那在上次分別時,尚且身子英朗,做事風風火火,算小賬也充滿干勁,笑容滿面的娘親的模樣一比…… 他險些不敢相信,眼前這形銷骨立的老婦,會是同一個人。 陸母面色蠟黃,哪怕穿著厚厚冬裝,也能從露出的手腕和面龐看出她已是骨瘦如柴。 被厚被覆蓋的胸口,只有極微弱的起伏。 ——哪怕是再不通醫理的人,看到這一幕后,也隱隱約約地能感覺出,病人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 陸辭的目光,卻是落在了那點輕微的起伏上。 一直懸著的心,也隨之一定。 最起碼,人還活著。 陸辭放輕了腳步,在那張明顯是臨時添放在亭里的小塌邊坐下,靜靜地凝視著母親的模樣,并不去觸碰她。 即使是女使們不知所措地想要接近,也被他以手勢及時制止了。 他就這么安安靜靜地坐著,微俯著上身,既能擋住寒冷的風口,又恰好能容許溫暖和煦的陽光落在睡著的人身上。 在接下來的兩個時辰里,陸母一直睡著,他則不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姿勢也反復雕塑一般,不曾有半點改變。 只隨著日漸西斜,夕陽的橘色落在陸母閉合的眼簾上,加上漸漸流逝的溫度,讓她慢慢蘇醒。 當她緩緩地睜開眼,以茫然的目光對上陸辭帶笑的眼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辭兒?”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好一陣,才愣愣道:“你,你怎么來了?” 不等陸辭回答,她緊接著又嘆了口氣,了然又放心地自答道:“還好是在夢里?!?/br> 陸辭微垂眼簾,這才溫柔握住她干瘦如柴的手,微微笑道:“娘親故意說這怪話,也趕不走我?!?/br> 感受到手背手心傳來的溫暖,加上與夢中略有不同、更為不怒而威的氣質,望著再熟悉不過的眉眼,陸母怔了半晌,才意識到這不是以前做過的無數夢境中的一個,而是切切實實發生在現實里的。 陸辭,竟是不聲不響地回來了! 陸母后知后覺起了自己的病,想將手抽回來,沒能抽走,便小聲道:“……辭郎怎真來了?” 陸辭笑而不語。 他微側過身來,向局促地等在一邊的女使們遞了個眼色,后者立馬會意,趕緊上來,將擋越發寒冷的晚風的簾子張開。 “此處越發冷了,”陸辭不答她的問題,只手伸到她厚厚的被褥后頭,略一使力,就將輕得厲害的娘親給抱了起來:“回屋再說?!?/br> “不可,不可!”陸母被他這一舉動又是一驚,連續咳了好些聲,才驚慌失措地要將他推開:“切莫如此!我若將這死病染我大兒身上,那真是死也不瞑目了?!?/br> 陸辭卻不顧她那點絲毫無用的掙扎力道,強硬地將她抱回臥房,才坐在床邊的長椅上,面上淡然得看不出絲毫不安和恐懼,語氣卻是從未有過的冷硬:“娘親這時應知,當我由鐘兄口中得知實情時,是如何心情了罷?!?/br> “鐘家那小郎……說的?” 陸母被放下后所做的頭一件事,就是趕緊縮到床榻最里頭。 待她稍微離陸辭遠了那么一些,安了心了,才有暇反應方才的話。 只是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又到底沒說出口。 她已病了有一年了。 起初只是小咳,因她早年積勞,一直小疾不斷,是以只覺是略感小風寒,并未太放在心上,只請大夫上門抓了幾服藥,每日按時用過后,就照常往店里去了。 結果一個月的湯藥下去,不見絲毫好轉,她才不得不又換了一名大夫。 只是湯湯水水灌了無數,診斷出的病名也一改再改,唯獨不見病情好轉,反反復復下,甚至越發嚴重了。 到最近半年,她連行走也艱難,一身無力,終日昏睡。 在四處求醫問藥無果的情況下,她終于有了壽命將至的預感。 她,應當是活不久了。 只是她始終想著,能瞞一時是一時,便攢著那僅有的氣力,維持著每月給獨子的書信上字跡不改,以免讓遠在京中的陸辭擔心。 卻不料被前來探望他、而一直被她尋各種由頭避而不見的鐘元起了疑心,不惜翻了墻頭進來查看,才走漏了這消息。 聽她沉默,卻竭力離他遠些,就生怕這咳癥害了他,向來能言善道的陸辭,竟也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