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節
“分內之事,當不得客官這話,”那伙計笑得合不攏嘴,點頭哈腰道:“多謝客官賞錢?!?/br> 他固然在別人手里拿過更厚重的賞錢,卻從不像拿到陸辭時那般高興。 這等身家高貴,談吐溫文有禮,待他們毫無倨傲意,還出手大方的客人,哪怕是見多識廣的樊樓伙計,也都是暗中爭著去服侍的。 柳七下意識地摸了摸還在怦怦亂跳的小心臟,實在不得不佩服小饕餮這一臨場應變、處變不驚的高手段,著實靠譜,愣是在所有人都束手無策時,就將偌大的責任給輕飄飄地攬身上去了。 最重要的是,這十幾年來頭回任性一把的官家的確最愿意聽他的話。 狄青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跟心上人之間被生生加了個座,接著就坐下個當朝天子,一言難盡的苦悶自不用提。 對陸辭直接做出的安排,小皇帝非但沒有任何異議,樂滋滋地就過來了,優雅地坐下后,嘴里就得意地巴拉巴拉了起來:“我見今日制科放榜,因狄郎他們都名列其中,小夫子定要來這慶賀,果真不曾料錯……” 陸辭好脾氣地聽他說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將酒盞放下:“益郎難得出門一趟,就只打算陪我們耗在這酒樓里?” 趙禎面上還紅撲撲的,不知是被冷風吹出的紅,還是興奮的紅,聞言道:“倒也無不可,我聽內……他們說,這樊樓可是京中第一酒樓,也是小夫子最愛的去處。百聞不如一見,今日來此,才知果真是名不虛傳?!?/br> 他對樊樓的輝煌燈火,其實全然稱不上陌生——每到夜里,在宮中的他只要登于高亭,便可輕易看到樊樓的燦爛輝光,還可遠遠聽到歡聲笑語,喧鬧人氣,倒將燈火零星的宮里襯得冷冷清清了。 趙禎固然為民間的熱鬧喧囂感到歡喜,但長久以來只能遠遠凝視,幻想著樓中盛景,也難免品出幾分落寞。 微服出宮的念頭早已在他腦海中盤亙多時,現借著為狄青他們慶賀的由頭來尋肯定正高興的小夫子,也算是一償夙愿了。 小皇帝面上流露出的真摯滿足,陸辭哪里看不出來? 莫說是狄青高中、大家正歡喜的時候,哪怕是他平常上街,偶遇偷溜出來的小皇帝,他也絕無可能一板一眼地對其進行規勸或訓斥的。 說到底,在大多數郎君還只知胡鬧時,趙禎就已在自我鞭策下成了一名愛護百姓、顧全大局的君主,言行舉止,較先帝趙恒還要自律得多。 若連最后一點小孩心性也被生生抹殺,未免太過殘酷。 陸辭對趙禎不該私自出宮這事絕口不提,只安安靜靜地笑著聽興奮得厲害的小皇帝一直闡述出宮后的見聞,末了才叮囑句:“如今時局緊張,難免有圖謀不軌者,凡事當小心為上,下回益郎出門前,還請派林內臣通知下官一聲……且有人作陪,總比一人亂逛要有趣?!?/br> 聽出小夫子話語中的默許,趙禎的眼眸一下就亮了。 哪怕他心里清楚制科考試過后,不放心西北戰局的小夫子多半很快就要請辭歸位,下回出宮也不知幾時了。 但得到這份貼心的承諾,還是禁不住地感到溫暖,眉眼彎彎道:“好,便依攄羽的話?!?/br> 一君一臣做這不得了的約定時,作為見證的餐桌上其他人只敢悶頭吃飯飲酒,心里對將官家哄得服服帖帖、還連這天大的事兒也敢往身上攬的陸辭,實在是欽佩得五體投地。 柳七蹙了蹙眉,雖有勸阻之心,但看著君臣如此相合,還是暗嘆一聲,將話咽了回去。 說到底,官家也不是個真會任性得胡作非為的性子,憋了這么些年,也才出了一回宮。如此性情寬厚,為免給小夫子惹來禍事,日后也不可能仗著這句承諾頻繁出宮的。 確定不會被小夫子訓斥后,趙禎無疑放開了許多,最后那點局促也沒了。 他嘰嘰喳喳地與小夫子扯東扯西地聊了許久,又與漸漸放松的柳七也有來有回地打趣一番,再將目光投向默默坐在身側的狄青時,語氣中自然而然地就帶出了幾分親近和喜愛:“狄郎與小夫子相伴多年,既有師生之誼,亦有手足之情,真說起來,也能與我算是同門的師兄弟了?!?/br> 面對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架勢、還自來熟得很的小皇帝的主動示好,狄青無語片刻,才低頭回道:“這,當不得?!?/br> “哪里當不得?”趙禎大氣地一擺手,自以為將眼底亮閃閃的期待之情隱藏得好:“座上并無外人,你大可喚我一句師兄?!?/br> 狄青啞然。 他定定地看了看這年少自己兩年,還口口聲聲自稱師兄的小皇帝一眼,猛然望向一臉看好戲還忍著笑的戀人,眼底盡是問詢之意。 “咳?!笔盏降仪嗟难凵袂笾?,陸辭清清嗓子,試圖做出正經模樣,但眼角眉梢卻已是藏不住的滿滿笑意:“實事求是,這句師兄,益郎還真當得起?!?/br> 他認識狄青的時機,雖比擔任太子左諭德一職要早上不少,但要算同門,就得以狄青入京追隨他,而不僅僅是受他引薦在州學里念書的時候做準。 于是乎,還真是讓小皇帝搶先一步了。 狄青望了望被逗笑的戀人,再看向滿臉期待的小皇帝,無力地閉了閉眼,緩緩認了下來:“……師兄?!?/br> “哎!” 終于等到輩分上稱雄的這一句,哪怕得一直抬起頭來跟個頭高的狄青說話,也立馬讓趙禎感到神清氣爽,意氣抖擻。 他笑瞇瞇地應了一聲,不假思索地從袖中掏出一塊一瞧便質地不俗、小巧精致的玉佩來,不由分說地放到狄青手里:“師兄給師弟的見面禮,快收下罷?!?/br> 狄青本能地就要婉謝,陸辭卻笑道:“益郎有意要贈,你收下便是?!?/br> “……多謝師兄?!?/br> 狄青艱難地再次將‘師兄’那詞說出了口,再在高繼宣等人憋笑的注視下,把憑空多出來的這名身份高貴的師弟所贈納入懷中,妥善收好。 對這看似小孩性、卻一舉一動都透著正經的一幕,柳七早已笑得趴在桌上起不來身,好半天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那,為慶祝師兄弟相認,先干一杯?” 陸辭還未開口,最愛熱鬧的高繼宣已率先舉杯配合,高聲道:“來來來!” 狄青剛要舉起茶盞,似往常那般以茶代酒,就被陸辭攔下了。 陸辭把一直以來都極聽他話、當真滴酒不沾的小貍奴的茶盞按下,換了只未曾動過的干凈酒盞,親自替他滿上酒釀,溫柔笑著遞了過去:“青弟已然金榜題名,下一步便是頂天立地,征伐立業的好兒郎了,不必再避酒水,想飲便飲罷?!?/br> 狄青虛歲十七,滿打滿算,也有了十六,在這春風得意的喜慶場合,嘗些低度數的果酒,實在不必太嚴厲。 要尋常交際時還滴酒不沾,怕是得背地里惹同僚笑話了。 狄青對酒水并無多大渴求,灼灼目光只一直固定在陸辭為他倒酒的蔥白細指上。 待陸辭收回了手,他方微斂眼瞼,沉聲道:“……謝公祖?!?/br> 于是重新端起酒盞,與柳七、高繼宣和楊文廣一碰杯,一仰頸項,便是痛痛快快的一飲而盡。 見師弟喝酒這般豪邁爽快,趙禎眼睛一亮,不免有些蠢蠢欲動,自然地朝酒盞伸出了手。 “益郎,”陸辭的聲音卻忽然在耳畔響起,悠悠然道:“你還小,飲品在這呢?!?/br> 趙禎看了看小夫子笑著遞給他的甜甜果飲:“……連師弟都可飲酒,我卻飲這甜水,未免……” “師弟在益郎的歲數時,亦是不曾沾酒水半滴的?!标戅o理所當然道:“身為師兄,更當以身作則,為師弟榜樣,不可帶頭犯禁。青弟,你說是不?” 狄青不假思索地猛力點頭。 趙禎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覺得這剛當上的師兄也沒那么有意思了,訕訕地收回手道:“……好罷?!?/br> 第三百零七章 因為小皇帝的到來,不可避免地分走了陸辭絕大多數的注意力,以至于疏忽了對頭回破了‘酒戒’的狄青的關注。 高繼宣本就是個特別能鬧的,幾杯黃湯下腹,本事更上一層樓,連楊文廣的冷言冷語都喝不住他。 加上場中還有個向來海量、自稱千杯不醉的柳七在,倆人相互吹噓,不知不覺就連帶著狄青一起灌了。 狄青的心思大半還放在陸辭身上,偏偏心上人不得不照顧初次溜出宮的小官家,無暇分神,他投去十眼,也不見得能一次回顧,只有低頭喝悶酒。 三人聚攏一起,一邊聊著漫無邊際的話題,一邊推杯換盞,叫的十壇九云春,很快就見了底。 狄青心不在焉地飲著酒,被他當做耳邊風的,是柳七趁陸辭不備溜出門外、又加了十壇來的動靜。 他酒盞只要一空,即刻就有高繼宣熱情地幫他滿上,并無多少閑暇。 等高繼宣感到幾分醺醺然,柳七也覺臉頰熱度逐漸攀升,再看向臉色如常,還氣定神閑地準備繼續飲的狄青時,終于有些擔心了。 “青弟,”柳七一想到自己和高繼宣這沒輕沒重的兔崽子、都算得上是灌醉狄青的罪魁禍首,便一陣不容自抑的心虛,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可醉了?” 聞言,剛還低著頭的狄青倏然抬了眼,與他正正對上的目光清明而銳利,說話也斬釘截鐵:“未曾?!?/br> “青弟實在厲害!” 少了會被記仇的小饕餮事后算賬的恐慌,柳七暗松了口氣,胡亂贊美起來:“我可不是信口開河,就你這僅次于我的酒量,日后縱橫大小集會都是手到擒來,跟小饕餮比,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狄青安安靜靜地聽著,半晌才搖搖頭:“當不得?!?/br> 他素來少語,這會兒的鮮言,自是絲毫沒能引起已是半醉的柳七的警惕,嘴里還在喋喋不休。 狄青則始終一臉嚴肅地盯著半滿的杯盞,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陸辭的眼角余光一直在他身上,見他悶不吭聲地就往外走,不由詢道:“青弟要去哪兒?” 狄青立馬停住腳步,轉過身,不疾不徐道:“茅房?!?/br> 陸辭歪了歪腦袋,對他絲毫不歪的身形打量一陣,很快放下心來,笑著逗了他句:“多年未來此地,你可還記得位置?” 狄青頓了頓,好似在認真思索著這一問題,不一會兒便點了點頭:“還記得?!?/br> 樊樓雖會定期修繕,進行翻新維護,總體格局卻是不動的。 狄青果真順利找到了茅房,撥開一群醉醺醺的客人解完手后,還記得用皂團仔細搓干凈手,才筆直地走回了包廂。 見他沒去多久,又自行找對了回包間的路,陸辭也徹底放了心,繼續照顧對一切都新奇得很、正拽著他對廊下等客的艷妝歌女問東問西的小皇帝了。 他左右兩側的位置都早被人占據:左側是已將半側身軀軟綿綿地歪倒在陸辭身上、完全沒了坐像,整跟高繼宣劃拳斗酒的柳七,右側原是狄青、后來則變成了臨時加座進來的小皇帝。 “你——誒!” 柳七忽地驚呼一聲。 陸辭下意識地側身看去:“怎么了?” 結果這一轉身,對上的卻不是喝得滿臉通紅,半醉半醒的柳七,而是狄青那泰然自若、輪廓很是俊俏的側臉。 柳七揉了揉被抓得生疼的雙肩,齜牙咧嘴地抱怨道:“青弟,你坐錯位置了!” 一個人坐時還算寬敞的椅子,忽然擠下兩個大男人,下手的還是那個力大無比、無情地將他生生擠到邊上,差點摔下椅子的狄青,他哪兒能好過! 狄青對不按常理出牌的柳七雖頗為無奈,但到底是尊敬居多,何時有過無緣無故地做出這般失禮舉動的時候? 陸辭的心毫不猶豫地就偏向了歷來是乖乖牌的戀人,挑了挑眉,詢問柳七道:“柳兄,你是趁我方才未留神,欺負青弟了?” “我哪里欺負得動他!” 莫名一口黑鍋被扣腦門上,酒后的柳娘子登時來勁了,一拍桌子,像模像樣地撒起潑來:“若是三四年前也就罷了,如今他也不知吃了什么,個頭拔高成這樣,弓馬試時還奪個第一,我哪兒還欺負得起!” 理是這個理,但看狄青一本正經,不做絲毫辯解,只安靜坐著的模樣,陸辭還是對柳七的話表示了些許懷疑:“哦?但比起能說會道,青弟向來是個憨實的,可遠不如你?!?/br> “啊——” 柳七酒后本就腦子不甚清醒,受了這冤枉后,百口莫辯之下,忍不住氣得抓住陸辭手背,就要一頓猛拍泄憤。 他怎么受得了這委屈! 結果剛握住陸辭放在桌面的手背,還沒來得及拽到跟前,就被一忽然覆上的大掌給包住了。 陸辭與柳七具是一愣。 仗著骨架大、手掌寬的絕對優勢,狄青先將二只手一道壓住,旋即以一種極其專心致志的神態,慢吞吞地開始了將柳七的手心、從陸辭的手背上‘剝離’開來的工序。 柳七力氣本就遠不如狄青,在不知所措下,更是立馬就被掰開了。 狄青一聲不吭地將倆人手分開后,還規規矩矩地把柳七的放回對方跟前答著,接著輕輕握住陸辭的手,垂眸專心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