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節
畢竟朱弟這位對陸狐貍言聽計從的可憐人,自來這秦州,就常常被使喚得腳不沾地,最近更是夸張,竟是連家都無法著,一直在轄下縣城奔波,代陸辭巡視各縣修寨建營的情況。 陸狐貍再狠……也不至于這么喪心病狂吧? 將自己一通說服后,滕宗諒放下心底懷疑,欣然赴宴了。 只是去到酒樓后,他立馬悲催地發覺,自己又上當了! 所謂小酌,就是那甜滋滋的、沒半點酒味兒的果釀,而且他還沒來得及一臉嫌棄地飲上幾杯,陸辭便施施然地開始了。 “李元昊將重兵調走,急攻肅州,后備空虛,實在是個不該錯過的大好機會?!?/br> 滕宗諒差點沒被一口果釀嗆?。骸澳阌衷谙瓜肷趺??!仗著有官家替你撐腰,就想不要命了?” 陸辭的言下之意,簡直再顯而易見不過了:怕是想無詔出兵,先下手為強,打李元昊一個后防無備! 這事不管成還是不成,陸辭都注定要討不到好果子吃:若僥幸贏了,功還不見得能蓋‘過’,即使官家不同他計較這擅自發兵的滔天大錯,定然也要在文官那留下口實,今后仕途倍受攔阻;若李元昊走前布下了陷阱,大敗陸辭,那偷襲無果的情況下,陸辭輕則身敗名裂,前途盡毀,重則性命不保了! 就連一直對陸辭極為推崇的朱說,也在一愣之后,立即加入了勸說:“此事絕不可為,還請陸兄三思?!?/br> 陸辭卻很是無辜道:“我何時說要帶兵去偷襲他后方了?分明是你們誤會了?!?/br> 滕宗諒滿眼懷疑:“辭弟方才所言,不正是此意么?” 陸辭笑道:“滕兄說笑了。我不過是一介書生,兵法僅是粗通,既無上陣殺敵的經歷,也無運籌帷幄的本事,又豈會不自量力,在將公壽與青弟他們都調遣出去的情況下,還去自尋死路呢?” 若是幾個月前,李元昊剛奪位,地位不穩時,還稱得上有機會。 結果朝廷卻不顧他的大力上諫,眼睜睜地看著李元昊靠逼走舅舅、毒殺親母、誅母族人,淹死妻室……等saocao作,將皇權徹底鞏固,反對派噤若寒蟬,再不敢出頭了。 大好戰機既已浪費,哪有在對方意氣風發的節骨眼撞上去的道理? 李元昊殘忍狡詐,冷血無情,卻絕不是什么只知狂妄自大的莽夫。 若小覷了他,貿貿然地直撲他后巢去,絕對得撞上鐵板。 這種風險過高的買賣,陸辭顯然是不會去做的。 滕宗諒與朱說對視一眼,具是半信半疑。 只是論起口才,滕宗諒自知不是陸辭對手,唯有警惕道:“只盼辭弟所言為實?!?/br> 陸辭無奈道:“我不同你再糾纏這處了,而是有正經事需同你們商議的?!?/br> 朱說點頭:“陸兄請講?!?/br> 陸辭滿意地揚了揚嘴角,拋下在滕宗諒聽來,堪稱天方夜譚的一句話:“我欲在后橋川建立城池,朱弟,你可愿前往?” 他原先還只是有這個想法的雛形,考慮到欠缺有能力的執行人選,方一直擱置。 這次無心插柳,讓朱弟四處督查堡寨情況時,他發覺了朱弟在這方面的天賦,那按捺許久的念頭,才再次蠢蠢欲動了。 不等朱說答應,滕宗諒已倏然起身,大驚失色道:“你怕是在做夢!” 后橋川可是李元昊自西夏出兵大宋的必經之地,若能在這建起城池,那無疑是卡住了李元昊野心的命脈,令他進攻的路上變得如鯁在喉。 但他們清楚,李元昊更不是傻子,對方明知此地的重要性,又怎么可能放任他們在自己眼皮底下修出這么一座城池來! 哪怕李元昊本身忙于遠征肅州,距離他心腹愛將留守的靈州軍隊,若是全力馳騁,絕對能在六日內趕到。 陸辭不忙搭理滕宗諒,只認真看向朱弟:“我至多只能給朱弟爭取十日功夫,朱弟能否做到?” 對之后的安危,他并不擔心:只要城池真能修成,及時把大門一關,那些急攻來的西夏鐵騎在欠缺攻城器械的情況下,就徹底成了擺設。 無李元昊親命的情況下,那位心腹愛將再大膽,也是不敢自作主張,調度那些笨重又精貴的器械的。 朱說不忙應承,而是沉吟許久,才抬起眼來,堅定道:“絕不負陸兄所托?!?/br> “好?!标戅o爽快道:“十日之后,你去李超處領一隊兵馬,無需迂回婉轉,直沖后橋川來?!?/br> 朱說并不多問,只更爽快地頷首道:“好?!?/br> 滕宗諒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自己聲音,恍恍惚惚道:“……原來這區區果釀,也能喝醉人?” 但要他沒記錯的話,這跟喝著玩兒似的果釀,從頭到尾也只有他一個人在喝啊。 不然眼前這倆人,怎么會比他還能說醉話? 陸辭并沒給兩位友人解釋太多,更未透露他要如何爭取到這寶貴的十日功夫,而是很快轉向還發著愣的滕宗諒:“朱弟既要忙這件事,他手頭剩下的其他事務,就煩請滕兄費心了?!?/br> 滕宗諒一頭霧水,只下意識地答應了下來:“喔,喔……” “朱弟完成的,只是確保堡寨修繕和修建的情況?!标戅o笑著給他簡單介紹了下:“那些人口零星,或是鮮有人使用的大小城池堡寨,就需麻煩滕兄帶人拆個干凈了?!?/br> 滕宗諒:“……你事多得很,還騰出空來拆它們作甚?” 陸辭反問:“我若不拆,那不是成了白送給西夏兵駐扎休憩的沿途據點么?” 只能在殘亙斷瓦上駐營,跟好歹能擁有一些足夠遮風擋雨的破舊房屋相比,給急行軍的兵士們所造成的壓力,可是成倍的多。 陸辭又道:“待滕兄忙完這些,正好能趕上最后一撥春收——這次種完,城中已囤夠五年糧草,農田里暫時就不能留人了?!?/br> 滕宗諒脫口而出道:“你何來的那么多糧草?!” 別說只是剛步上正軌沒多久、欣欣向榮的秦州,就連水土豐沃的江南岸,在兩稅之下,都少人敢夸這般???。 陸辭理直氣壯道:“秦州危急存亡之秋,萬事備戰為先,當然得向朝廷申請免去稅賦,以囤糧草,備不時之需?!?/br> 少交一年的兩稅,外加頭年的節省,加上今年初的收成,足夠人口遠比不上其他州城眾多的秦州百姓吃個四五年了。 滕宗諒:“……” 跟為了政績以便磨勘,很多時候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再逢災害也從不少交兩稅的一些官吏相比,小饕餮實在是‘實誠’過頭了。 朱說心念一動:“陸兄難道認為……” 陸辭微微一笑,肯定了他的猜測:“早則今年,遲則明年?!?/br> 吐蕃那邊不管成敗,等李元昊收拾完肅州,面對青唐也好,大宋也罷,都不可能坐得住了。 按陸辭的推算,戰事一定就在近期——李元昊自奪位以來,征兵近五十萬,國庫里的糧草兵器都配發了出去,堪稱全民皆兵。 若再拖下去,大宋財力厚實,自是絲毫不懼。但窮兵黷武的李元昊可就截然不同了:他那五十萬大軍固然威風強悍,但消耗也是個令西夏無法長期承受的天文數字,若不及時得到補給,后果定然是不戰自潰。 最大的肥羊,顯然不是吐蕃這塊硬骨頭,而是一向軟弱好欺的大宋。 當然,是沒有曹瑋的大宋。 陸辭認為,以李元昊粗中帶細的做派,真要進攻,也多半會選在能就地補充糧草的秋熟季節,一直打到他們最習慣作戰的冬寒時分。 今年若再種作物下去,那不是折損了這邊的重要民夫不說,還白送給對方最新熟的糧草么? 滕宗諒漸漸跟上節奏,應道:“好,我再等個幾日,就吩咐下去,再親自督看,絕不讓一個人留在外頭?!?/br> 陸辭滿意點頭,不忘吩咐:“在撤離之前,記得將糧庫里我特意留給你們的種子都播下去?!?/br> 滕宗諒好奇道:“那些種子究竟是你從哪兒尋來的?瞧著不似尋常麥種,倒是神神秘秘?!?/br> 他負責督看農事也有些年月了,卻沒能認出那些是什么的種子,只見粒粒飽滿,多半是好的。 陸辭和和氣氣道:“你沒見過也不奇怪,那是我拖人特意從汾州尋來的草種,無需照料便能茁壯生長,且形狀極似麥穗,連一些老農都曾上當認錯作物,從而買錯過這些種子,拿來騙個滕兄是綽綽有余了?!?/br> 滕宗諒:“……” 這只小饕餮實在陰得很啊。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這座在‘旬日’內被快速建好,且堅固無比的奇跡工程,就是大順城,是史上范仲淹為對抗李元昊修建的。 《續資治通鑒長編·一三六卷》‘慶之西北馬鋪寨,當后橋川口,深在賊腹中。范仲淹欲城之,度賊必爭,密遣子純佑與番將趙明先據其地,引兵隨其后。諸將初不知所向,行至柔遠,始號令之,版筑畢具,旬日城成’。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兩日后。 一大清晨,街道上只有一些起早貪黑的零星商販還在忙碌時,難得身著戎裝的陸辭,安安靜靜地領著事前清點出的兩千萬勝營兵士,通過了位置最為隱蔽、平日只許輸送軍需物資的車駕通行的西門。 關于他的這一行程,就連議事廳中的幕職官們都完完全全被蒙在鼓里,只對‘陸節度去巡視轄下縣城’的說辭信以為真。 只有知道小半真相的滕宗諒滿心不安,在榻上輾轉反側,不時望著窗外城門的方向愣神。 因擔心暴露陸辭行蹤,他始終牢記著叮囑,不敢出去送行,更不能鬧著同行,只得老老實實留下坐鎮。 估摸著陸辭已領著人出城了,滕宗諒不禁唉聲嘆氣起來。 要是與陸辭同行的,不是萬勝營那倆年紀輕輕的毛頭小子,而是身經百戰的李超的話,他還能稍微放心一些。 但區區兩千人,又只帶了那么倆個不頂用的副將,倘若真遭遇了西夏在外游蕩的精銳部曲,豈不是以卵擊石? 若是讓陸辭知道滕宗諒的憂慮,定然要提出反對的。 對高繼宣,他固然不夠了解,但書中大名鼎鼎、赤膽忠肝的楊文廣,哪怕不乏藝術手法的夸張和修繕,也決計不是什么不頂用的愣頭青。 楊文廣渾然不知陸節度對他的強大信心,兀自緊張地警惕著周圍。 并非是他有多看重身家性命,而純粹是想到陸辭身份非同一般,絕對不可有半分閃失,落入敵手,就絲毫無法松懈。 他直到現在,也想不明白為何在這大戰隨時可能爆發的節骨眼上,素來審慎度重的陸節度,要心血來潮地出這么一回城,還只帶這么一點人隨行。 哪怕再隱秘的行程,也有走漏風聲的可能,而真遭遇西夏軍隊的話,他們能否護得住陸辭,可真就玄之又玄了。 陸辭從懷里掏出小司南,確定了方向后,看似隨意地下令道:“好,我們先往甘州方向行進?!?/br> 許久沒能出城來,正高高興興地趁機東看西看的高繼宣,聞言一愣,一臉難以言喻道:“甘州?” 同在祁連山脈北側,甘州與李元昊率領軍隊征討、志在必得的肅州相離不遠,無論怎么看……都不是個與安全沾邊的去處。 “只是朝那方向行進,并不是真要到甘州去,放心罷?!标戅o不再多言,輕松道:“走?!?/br> 楊文廣嘴唇囁嚅幾下,到底記著身份之差,軍律森嚴,未去質疑和規勸,而是默默整頓好軍隊后,就很快趕了上去,將陸辭穩妥地安放在了最中間、也是最安全的位置。 哪怕是被陸辭親點為此行副將的楊文廣和高繼宣,對節度此行的目的地也好,所圖也好,皆是一無所知的。 習慣了目標明確的他們,鮮少有這般茫然、只需不費腦子地跟著節度臨時的指示走的時候,尤其陸辭領著他們朝著甘州方向行軍一日,中途除了遇上幾支由西夏折道往大宋來的契丹商隊外,也就是拆掉了一座路過時看到很是破敗的小村寨了。 這般優哉游哉,就似出游一樣。 兵士們面上嚴肅,心里卻都很是茫然。 ……這究竟是在作甚? 一入夜,陸辭便下令就地扎營,吃飯休養,明日一早再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