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節
高繼宣莫名其妙:“你找那玩意兒作甚?” 狄青不搭理他,他也不惱,不知自己悟了什么,忽地展顏黠笑:“莫不是狄兄情竇初開,藏的見不得人的尺素——” 話剛啟頭,便隨著狄青突然投來的冰冷目光,戛然而止。 狄青平靜道:“再作戲語,加訓兩倍?!?/br> 高繼宣瞬間安靜了。 他雖年歲長狄青個四年,但基于對狄青的佩服,一直心甘情愿地稱對方為‘兄’。 卻說他在京中,仗著出身將門得來的一身在同輩中頗為出彩的騎射術,沒少橫行霸道,招惹些小是非,但也很是愜意。 直到被老爹高瓊硬塞進那成了全京笑話的萬勝營,又一腳踹到這鳥不拉屎的破秦州來,他那悠哉的好日子才走到了盡頭。 最初領萬勝營的是李超。但李超官階雖還算湊合,但在他那爹爹跟前,可就完全不夠看了,更何況萬勝營中,最不缺的就是將門之后,哪兒會被其威懾到? 照樣是我行我素,營中的這些站都歪七斜八的‘兵士’,除了真正無權無勢的那些二流子外,都不把李超放在眼里。 高繼宣原本想著,什么時候把這里的人折騰得忍無可忍了,就能回到那舒舒服服的汴京去了,大不了丟些顏面。 在看到秦州軍無計可施一般,竟將個靠跟吐蕃那一戰成名,整天戴著個可怖又古怪的哭泣羊面鬼面具走來走去,來遮掩那張嫩臉的狄青給派來,充當臨時統領后,萬勝營的人,包括高繼宣在內,都忍不住轟然笑了。 喔,只除了那姓楊的,模樣硬板得很,卻是唯一一個肯按常規來訓練的。 當狄青一本正經地在召集他們訓練時,更是熟視無睹,只將這態度視作對他們的全然放棄,不乏人肆意出營,公然違反軍規在外逗留,惹得其他兵士敢怒不敢言。 ……喔,依然是只除了那姓楊的假正經。 只不過,在一些人呼朋喚友,召他一同逛歌館酒店時,高繼宣倒是不曾動心,斷然拒絕了。 這破地方再美艷的歌妓,也比不上繁華似錦的汴京里的??! 況且,高繼宣好歹是將門出身,受爹爹耳濡目染,對軍法到底是懷有些許敬畏心的。 他再慢怠訓練,也不敢輕易踏入雷池。 直到三天后,叫所有人大吃一驚的雷霆一擊到來——那么顆腦袋在狄青冷冰冰地宣布完被犯的軍法后,干脆利落地落了地。 而在執法過程中,狄青的表情雖被面具擋著看不到分毫,但不論是手也好,身形也罷,可不曾抖過半抖。 高繼宣在暗自慶幸之余,也捏了一把冷汗。 乖乖,果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 這姓狄的年紀小,心卻不是一般的狠,也不是一般的沉得住氣??! 再親眼看到狄青展現出來的那手斷然做不得假、比傳言中更精湛厲害的百步穿楊的箭術,以及那震驚四座的恐怖飯量后,高繼宣更是徹底對他心服口服了。 嗯……反正那平時不愛搭理人的姓楊的冰塊,比他更早服氣,也不丟人。 狄青每個月里,除了回公祖宅邸住的那兩天不見蹤影外,都與萬勝營的兵士同起同住同食。 進行的訓練,更是只有多的沒有少的。 漸漸地,他如此身體力行,當真就讓萬勝營的一派浮躁,變得安定下來了。 高繼宣一手撐著下頜,看狄青翻找來翻找去,也沒找著,不由詢道:“你究竟在找些什么文章?不妨同我說說,我好幫著一起找?!?/br> 狄青心里雖著急,卻只伸出手來,穩了穩微松的面具,穩聲道:“不必?!?/br> 他只懊惱早上走得匆忙,忘記收哪兒去了。 高繼宣莫名地就從中聽出被嫌棄的意思,正要再說些什么,剛洗浴完、大冷天里也不懼寒地裸著上身的楊文廣,就走進了營房。 楊文廣看到狄青在急促翻找時,也有些意外,遲疑片刻,還是問道:“……可需幫手?” 高繼宣幸災樂禍地輕嗤一聲。 他剛主動想幫忙,結果就自討沒趣了,現在也輪到這個姓楊的了! 叫高繼宣發蒙的卻是,在聽得楊文廣這一問時,狄青卻毫不猶豫地開口了:“在尋我近幾日寫的文章。你可有見過?” 楊文廣不假思索道:“喔,怪我今早上見有飄雨,而窗戶敞著,便自作主張,將那幾張都收進我那屜中了,卻忘了與你說?!?/br> 狄青一愣,立即打開楊文廣所指的木屜,果真就看到了擺在最上頭的那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狄青鄭重道:“多謝?!?/br> 不等楊文廣再作回應,他就跟一陣風似地刮出去了。 楊文廣雖有些莫名,也沒放在心上,只先低頭,將被狄青剛剛抽紙的動作弄得微微凌亂的屜中物件嚴謹地擺正。 又退后幾步,從稍遠的地方端詳一陣,確定沒再有歪斜,一切都恢復了井然有序后,才將屜合上。 一轉身,就對上高繼宣滿是忿忿的雙眼。 楊文廣:“?” 他等了片刻,不見高繼宣開口,便自顧自地將床頭疊得整齊得讓人發指、渾然不似在軍營里的衣裳,給一件件穿上了。 高繼宣深吸口氣,只覺一肚子無名火沒處出。 ——憑什么! 此時此刻,在心里發出一聲同樣的吶喊的,還有遠在京中,躺在大內宮殿那華貴無比的龍塌上,卻眼歪口斜,渾身麻木動不得的皇帝趙恒。 因趙禎孝順,每日都雷打不動地來探視三回,更是一有閑暇,就親手為其擦身,按身,喂藥地進行侍疾,才有了哪怕他神智常陷入混沌,在不清醒的時候,也無人膽敢慢待。 只是確認他的病情再好不起來后,前來殷勤探望的宮妃,就漸漸不見人影了。 在難得思緒清晰的此刻,趙恒睜著渾濁的眼,看那越發模糊的帳頂,靜靜地開始回想過往。 慢慢地,心下漫起一片凄然。 在他治下,可謂國泰民安,臣屬恭順,為何在一片歌舞升平中,唯獨他遭此橫禍? 膝下那么多子嗣,最后唯剩六哥一根獨苗;寵愛多年的皇后,卻一心戀權,當他蠢物糊弄;一手提拔出的良才美玉,卻膽敢指著他的鼻子罵;一病之下,還再也起不來身了! 唯一能讓他感到欣慰的,便是在收回監國職權,也始終對他充滿慕孺之心,在病床前孝順如初的六哥了。 趙恒越想越是氣怒,只是在猛然意識到一點后,他忽覺渾身冰涼,不敢深想。 莫不是……冥冥之中真有神祗,恨他偽造天書,欺瞞百姓,冒犯天庭,才降下如此苦難? 第二百二十六章 趙恒越想,就越覺惶惶難安。 更因他渾身上下皆軟麻麻的不聽使喚,他連簡單的翻身也無法做到,只能被迫聽著自己沉重而艱難的呼吸聲。 雖是寒冬,但因太子來得勤快,殿內無時無刻不燃著旺盛的爐火。 趙恒非但不覺愣,反而感到被壓著的右側身子已熱得厲害,漸漸沁出汗來。 他忍不住發出“嗬嗬”的聲音來,好引起守在附近的宮人的注意,將他的姿勢翻動翻動。 在他重復數次后,原本發閑得打哈欠的內侍便走近前來,定睛端詳他片刻后,就面色如常地一下掀開被褥,旋即伸手往他身下探去。 這并非是為了折辱皇帝,而僅是按照對方反應,先檢查衣褲下是否有屎尿失禁的情況。 至于請示和告罪……官家如今連句話都說不出來,還要怎么請示? 對內侍這堪稱無禮的舉動,趙恒也從起初的震驚,暴怒和屈辱,到后來的麻木和習以為常了。 “奇怪,我就記得剛換過沒多久,現在看也還是干凈的啊?!?/br> 那內侍自言自語著,在仔細查看一番后,未發覺有任何臟污之處,就只能推斷出另一結果了。 怕是餓了渴了吧。 給無論哪方面都‘份量十足’的官家喂飯喂水的活,他一人可兼顧不來。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將被褥再次蓋上,又退回原來位置,小聲吩咐了其他幾名內侍。 很快,人就各執其事去了。 趙恒還來不及為剛剛內侍查看他身體狀況時,無意中達成幫他翻動身體的舉動而舒服幾分,就再次感到頭痛起來。 他心知,誤解了自己意思的內侍們不一會兒就要忙碌起來,盡忠職守地給還處于半飽狀態的他喂下充足的食水,叫他撐得難受上好一陣。 他對此僅剩無可奈何。 畢竟事到如今,他連一句能清楚地表達出真正意愿的簡單話語,都說不出來。 成天除了昏睡,就是忍受下人們完全當他廢人的伺弄,麻木地用些易克化的流食,再望著一成不變的帳頂回憶往事,以此茍延殘喘。 活是生不如死,但真要去死的念頭,他卻是想都不敢想的。 “爹爹?!?/br> 趙恒正恍神時,忽然聽到熟悉的一聲喚。 ——是六哥來了。 他是仰臥的姿勢,在無法自己進行翻動的情況下,要想看清楚站在床畔的趙禎的模樣,就得拼命將眼珠子往右斜去。 好在趙禎是個心細的,在看出趙恒急切的模樣后,就猜出爹爹想做什么,小心謹慎地幫了把手。 能看清楚趙禎模樣后,趙恒禁不住長舒了一口氣。 趙禎還在他背后墊了幾塊軟枕,確保他不會往后倒了,才不疾不徐地開始了往常那樣對朝中大事的簡單匯報。 趙恒雖腦子越發壞了,常是過耳就忘,但對這能接觸到政事的機會,卻是無比珍惜的。 他倏然屏息靜氣,努力聽清。 每當他不小心走神,錯漏掉一部分時,他就羞惱地發出喘氣聲。 可惜趙禎再聰明體貼,也領悟不到他是想讓人重復方才那段的意思。 在愣了一愣后,趙禎趕忙就伸出手來,輕輕拍撫爹爹背脊,為人順氣。 趙恒雖感到無可奈何,又略感慰藉——常言道久病床前無孝子,在那番針鋒相對后,已徹底掌握監國大權的太子仍對他孝順如初,實是難能可貴了。 趙禎只對那三四件較大的政務做了陳述,然后取過藥碗來,親手給爹爹喂了下去,便準備回東宮了。 但在起身后,他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向還一臉渴望地望著他的方向的趙恒說道:“再有一年,便資滿足轉了。爹爹的氣,也該消了吧?” 趙恒渾然不知太子冷不防提起的‘氣’是哪出,一時間也毫無反應。 趙禎徑直說了下去:“這幾年來,臣縱再想召小夫子回京,也始終顧忌爹爹顏面與意愿,而將此念擱置……然小夫子實乃棟梁之才,不可多得。再者,憑前些年大敗吐蕃、使秦州政通人和、百廢俱興的功績,饒是臣要召他回京,重述京官之職,斷也不惹人異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