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節
趙禎猶豫:“如此恐怕不妥。即便在太宗朝時契丹囂張,國難當頭,亦不曾強轉文官為武臣。我不曾問過陸辭,怎好替他做了這決定?” 想當年,縱使太宗再渴盼投筆從戎者出現,以振士氣,也僅是下詔予以鼓勵罷了。 而最后應詔的,包括在民間傳聞里俠骨豪情、士林間卻毀譽參半的柳開在內,也僅有四人。 而這四人中,柳開最后死在如京使這一七品銜上,另外三人更是默默無聞。 曹利用得丁謂眼色,迅速接道:“殿下仁善,然為人臣子,受非常恩典,平日難以報效,現有次良機,豈能推脫?臣雖無陸辭之將才,然膽力仍壯,若殿下需臣下投身軍旅,我亦愿戰歿沙場,死而無恨?!?/br> 趙禎不免動容。 丁謂趁熱打鐵:“陸辭年歲雖輕,然觀其政績斐然,為人磊落,偏好大刀闊斧、剛決果斷之策,絕非鼠目寸光,不分輕重之輩。殿下下詔,其定愿從之?!?/br> 趙禎默然片刻后,誠懇道:“相公所言極是?!?/br> 丁謂眼前一亮。 緊接著,就又趙禎坦白道:“然將西北安危,盡寄托于陸辭這場五成靠‘幸’,三成靠‘奇’,二成方靠‘策’的大勝,未免太過草率。況且他年資過輕,擢升過快,不但勉強,他也難以服眾?!?/br> 說到這時,太子宛若無意地調轉矛頭,直直對著丁謂:“真要說來,我倒更肯信似相公這般沉穩持重,忠貞守節的能臣?!?/br> 丁謂一愣,太子已噙著溫和的微笑,來了個四兩撥千斤,好似玩笑道:“不知朔方節度使一職,可勉強襯得轉武資的相公?” 節度使位列從二品,俸祿甚至優于宰輔,是所有隆高虛銜中,最得武官夢寐以求的極致了。 卻惹得丁謂臉色唰白,如遭五雷轟頂! 文尊武卑,他身居宰輔之位,又還處于精力富足的知天命之年,如何愿俯身屈就一區區榮養老將、并無實職的虛高官爵? 他當場拜下,心念電轉間,一時卻尋不出合適的說辭來。 ——他方才那大串大義凜然、為堵住陸辭后路的話語,竟成了搬石砸腳,堵住自己退路的! 他若設法推辭,豈不是就自打嘴臉,成了剛剛口中所提的‘鼠目寸光,只顧一己私欲之輩’? 曹利用也是滿頭大汗,看著笑容溫和的太子,居然分不出到底是真是假,是無意還是故意設套。 趙禎不解道:“相公怎忽地跪下了?可是身體不適?” 丁謂尚未開口,曹利用硬著頭皮,強笑道:“殿下說笑了。丁相公僅習君子六藝,不通武學,又是受官家委派,擔末輔之職。平日兢兢業業,議事堂事務繁雜,萬萬是離不得……” 趙禎安安靜靜聽完,不免嘆息:“也是,節度使之位,著實是委屈相公了。十載苦讀,換貢舉題名,著實不易?!?/br> 丁謂聞言,心倏然一沉。 不論太子這話,究竟是隨口感嘆,還是意味深長的警告,他恐怕都不能避開了。 他無路可走下,只有將心一橫,便要俯身領命,就聽趙禎淡淡道:“不過話趕話下的玩笑爾,相公不必放在心上。不論文武,不都是為國效力么?并無高下之分?!?/br> 丁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要逃出生天,瞬間如蒙大赦。 趙禎命他起身后,不再看向二人,繼續埋首處理案牘,平淡得仿佛剛才劍拔弩張的一幕不曾出。 僅在二人離去前,他目光清凜,平靜地補上幾句:“也請相公記得,哪怕不亂行‘捷徑’,憑陸三元之才,遲早亦可至宰輔之位,我身邊絕缺不得他輔佐。文轉武資之事,我認為并不妥當,你們也莫要再提?!?/br> 二人冷汗淋漓,再不敢多言,強自鎮定地離去了。 待再聽不見丁曹的腳步聲后,趙禎才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一手撐著一側漸漸褪去稚子頰肥的面龐上,微微蹙眉,眼底浮現出一抹郁悶和無奈。 虧他還以為監國多時,或多或少地瞧著有些威嚴了。 難道自己看起來,還是個很好糊弄的傻子模樣? ——若非如此,方才那吃飽了撐著的二人,怎么可能會這般囂張地胡說八道。 丁曹自討沒趣、還被一場虛驚之事,因二人掩飾得當,并未被外人知曉。 唯有寇準聽說了一點關于這兩人單獨求見太子的消息,登時提高警惕,額外留意政局動態。 但等來等去,不見什么奇招打自己個措手不及,太子處也一如往常,反倒是那兩人安靜許多。 他思索無果,便不再在意了。 連寇準都只是隱隱約約有所察覺的小插曲,自然不可能被千里之外的陸辭知曉了。 他如愿收到了太子關于出兵討伐那些部族的批示后,便放早憋不住的曹瑋點五千軍士,直直沖出營門。 他對身經百戰的曹老將自是萬分放心,唯一讓他感到有些緊張和牽掛的,唯有主動請纓,此回隨軍出擊的狄青。 卻說,自從越發習慣佩戴那笨重的青銅面具后,狄青就一躍從全軍營里瞧著最乖的崽子、成了最惹人注目的存在。 他那手在大戰時亮出的高超箭術,不但讓前來請教的兵士絡繹不絕,也讓飛鷹營中公認射術最高的李超瞧著技癢。 在某一日,李超索性借著射賽的名目,拉著狄青比上一場。 他起初還顧忌狄青年歲,力道比較成人,難免有所不足,特意擇了較輕的弓。 狄青卻只莫名看了他一眼,便毫不猶豫地拿起了最沉的那面。 二人起初不分勝負,皆能射中靶心,為決出高下來,就不得不將靶子挪遠,來來回回地比試了十數場。 最后在所有人的極度震驚下,竟是狄青以不曾犯絲毫誤差的絕對優勢,取得了最后的戰果。 李超是個性情爽利的,敗了便是敗了,感嘆句‘后生可畏’后,就大大方方地承認了這點。 而狄青的優異表現,還立馬就引來了曹瑋的高度關注。 連曹瑋也沒料到,當初只是在迎送宴上,他單瞧骨架和那雙頗為靈性的眼睛隨口給出的一句‘好苗子’評價的小郎君,竟是個這般生猛的狠角色。 再得知,一箭梟李立遵首的不是別人,正是狄青時,更是愛才之心大起。 要不是他正怵著的陸辭在邊上微笑盯著,怕是要忍不住強行將狄青塞入軍營,而不是讀那些叫人頭大如豆的破書了。 狄青萬般忐忑地來向陸辭請求出戰時,本是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的。 但經這些日子以來的諸多事后,他愈發明白,需有一技之長,能為公祖派上用場,才可長長久久地伴于公祖身側,而非一昧拖累,索取。 他學文全靠使大勁地死記硬背,在習武一道,倒厚顏稱得上句‘一點就通’,自然舍不得放棄。 陸辭看他最近在軍中大放異彩,靠一手箭法光芒萬丈,滿身都是耀眼奪目的精神氣,又怎么說得出拒絕的話來? 況且這回又是跟著曹瑋將軍,風險不至于多大,陸辭略作思忖,便在狄青滿是希冀的目光中,欣然應允。只在其出戰前,布置了回來時必須完成的作業,以免過于耽擱了學業。 狄青:“……” 他沉默地看了眼讓人頭皮發麻的作業單子,接著就邁著沉甸甸的步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大軍開拔后的第五日,陸辭接到的還不是朝廷列賞的詔書,也還未迎來宣讀詔書的內臣,而是一封出自太子親筆的密信。 份量不輕,他憑經驗一摸,估摸出少說也有十六七張紙。 自從官家病倒,太子再次監國后,多半是因兩頭奔忙,無暇寫信,他的確頗久不曾與這位以前的學生有這般親昵的交流了。 這回大勝,太子會寄信來,也在情理之中。 陸辭多少有些好奇,逢大變故的小太子,身上會有多大的蛻變,便擱下手頭事務,優先打開了這封密信。 然而他猜測中那‘成熟穩重、波瀾不驚’的太子形象,當場就隨著信紙中的第一段變得粉碎。 在高高興興地詳細述說了自己是如何臨機應變、靠著從他處學來的見聞,讓丁謂和曹利用的不良居心落了空的壯舉后,小太子就跟頭次學會開屏的小孔雀似的,意猶未盡地在第一段末尾就添了句:“分別未足歲,思君已若狂?!?/br> 陸辭面無表情地手一抖。 是不是獨創rou麻派的柳七,對他老實沉穩的太子傳授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關于柳開。我實在是想提一提這位相當悲情的人物。以下出自《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將壇說》 柳開一生特立獨行,意識行為中夾雜著不少的新舊沖突,以至于身上總糾纏著許多真偽難辨的軼事傳聞。 柳開出身高門大姓的河東柳氏(柳宗元和柳公權)都是這一氏的。而大名所在的河朔地區,自中唐亂世以來兵火不熄,強藩悍將打斗不已,故民風頗為剽悍,百姓習武蔚然成風。柳開雖是富家子弟,但受到當地風氣熏染,自幼也喜好cao弓舞劍,不僅練就一身過人的射箭功夫,而且膽子特別大?!端问贰繁緜饔涊d:后周末年,某日夜間突然有強盜闖入家里,大家都驚恐不敢動,才十三歲的柳開抽劍就沖了過去。強人只得翻墻逃跑,結果被柳開揮劍劈掉兩個腳趾。 柳開年輕時已寫出不少名篇,從而博得許多知名學者和官員的青睞,像大名知府王祜和翰林學士盧多遜都對他的文章大加贊賞。對于柳開的文學成就,元人修的《宋史?儒林傳》這樣評價:宋初,楊億等仍沿襲唐人聲律之體;柳開、穆修“志欲變古而力弗逮”;自歐陽修出,倡導古文,王安石、蘇軾、曾鞏繼之,“宋文日趨于古矣”。由此足見其在宋代散文史上不可小覷的地位。 在宋太祖開寶六年(973),他報名科考,結果一試中舉,此時他不過二十六歲。 柳開入仕后,官運一度順暢。他先做了五年多州衙里的司寇參軍、錄事參軍一類幕僚官,協助知州處理文案和刑獄。 太平興國四年(979),宋太宗親率大軍征討五代余孽——北漢,他奉命督運淮南八州的糧草供應軍需。不幸的是,這次北伐卻以失敗告終。戰后柳開升任了常州知州,又調任潤州,同時獲得監察御史的官銜,幾年后,改任河北路的貝州知州,官銜也遷為殿中侍御史。 雍熙二年(985),柳開與當地駐軍的監軍發生了沖突和爭吵,因此被貶為上蔡縣令。 雍熙三年三月,在宋太宗親手策劃下,朝廷大軍兵分三路再次北伐契丹。在這場北伐過程中,柳縣令曾隨東路大軍押運軍糧。在即將抵達涿州時,大將米信遭遇到遼朝萬余騎兵的阻擊,當雙方交戰僵持不下之際,遼軍將領派人前來請降。懂些兵略的柳開聞聽,連忙主動向米信建議:兵法云“無約而請和,謀也?!睂Ψ娇隙ㄔ谑褂?,我軍應抓緊進攻,必能取勝。但米將軍猶豫不決,過了兩天,敵軍果然再度發起猛攻。事后獲悉遼軍當時確是弓矢用盡,用緩師之計麻痹宋軍,以爭取時間趕運裝備。 當宋軍班師撤回后,柳開直奔京師宮門向天子上書,聲言愿效死北疆。翌年五月間,朝廷派柳開出使河北。此時,經歷了北伐激烈的戰事,他尚武的本性已經無法按捺。前代多少名將壯志豪情,馳聘沙場,揚名史冊,令血性男兒振奮不已。一時他心中郁積已久的熱血沸騰起來,便不甘心繼續從事地方文官的案牘瑣事。于是再次上書皇帝道:為臣蒙受非常的恩典,沒什么可以報答朝廷。臣今年剛滿四十歲,膽力正壯?,F在匈奴未滅,愿陛下賜給臣下步騎數千,我愿出生入死,攻取幽薊,雖戰歿沙場,死而無恨。他既決心已下,就全然不顧以后的事了。 這時正是第二次北伐失敗后的次年,朝廷上下籠罩在一派恐遼的悲觀情緒之下,契丹軍隊氣焰囂張,出沒河朔各地,燒殺搶掠,根本無視朝廷駐軍的存在。此時此刻,竟有文官自愿上前線任職,宋太宗不能不為之感動。于是下詔:凡文臣中有懂武略、善兵器者,愿意改換武職,一律予以鼓勵。一時,還真有三位像柳開那樣的文官也表示響應,愿意在國難當頭下“投筆從戎”。朝廷便將這四位文臣改換為武官,其中柳開由殿中侍御史轉為崇儀使,出任寧邊軍(今河北博野縣以東)長官。寧邊軍屬宋朝邊境沿線設置的地方機構,與州同級,不過防務職責往往重于民事。 此時官場的文武分工仍然相當嚴格,文臣可以轉換為武官身份,但通常并不能進入軍隊中指揮作戰。 柳開來到河北前線后,干勁十足,力圖在防務活動中也展現出過人之處。由于不能直接統管軍隊,他便發揮自己善兵略的特長,向遼境展開分化瓦解工作。 其實,柳開也過于天真,自第二次北伐失敗后,朝廷已徹底放棄收復幽云的計劃,采取了全面防守的戰略,自然不會真正支持主動進攻的任何方案。他雖抱憾壯志未酬,也只能服從調令。 全州地處荊湖南路西南端,與南部邊疆的廣南西路接壤,屬不發達的漢蠻雜居之地。當時,州城西面有粟姓部落數百人經常搶掠鬧事,前任一直未能解決。這對柳開來說算是小事一樁,既然無法在北疆戰場縱橫,那么在此邊荒之地也不妨牛刀小試。他恩威并施,幾番下來,很快就招撫了這些鬧事的人,因此獲得朝廷30萬錢獎賞。 但在全州期間,柳開強悍粗糙的作風也暴露出來。一名軍卒大概不服處罰,就向上面提起控訴,結果被他下令痛打了一頓,又被在臉面刺上字押往開封。正當柳開準備接任桂州(今廣西桂林市)知州時,軍卒的冤情反映上來。當此之時,朝廷正大力整頓五代遺留下來無法無天的弊政,樹規立矩,禁止官員濫施刑罰。結果,他受到御史臺的查處,被連削兩級,貶為團練副使的閑差。 以后,柳開官復原職,先后到陜西、河北數地做知州。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大概也漸趨緩和,出格的事少有發生,只是在邠州(今陜西彬縣)任內,為了減輕當地農民繁重的負擔,他才做了一件向上司威脅攤牌的事,從而取消了這一苛政。 宋真宗登基后,他按例獲得升遷,由崇儀使轉為如京使,不過官階相同,都屬七品銜,改任代州(今山西代縣)知州。這一年,他已51歲。在回朝述職期間,柳開曾向新皇上了一道奏疏,希望天子勵精圖治、宰執大臣恪守原則、邊關武備不可松懈、地方衙門務汰冗員、官場浮躁尤當戒除等等。遺憾的是,朝廷對他洋洋灑灑的獻言,并未加以重視。 四年后,也就是公元1001年,柳開死于調任滄州(今河北滄州市以東)途中,享年54歲。 第二百二十一章 所幸,趙禎在句連陸辭都受了一驚的神來一筆后,就恢復了以往的規矩正經的風格。 接下來的幾頁里,他洋洋灑灑地將朝中近些時日所發生的一些或大或奇事闡述一遍,又興致勃勃地問起了陸辭與吐蕃軍對戰那一役的具體情節。 等把自己想知道的事都問了個遍后,他才以帶了幾分意猶未盡的筆鋒回歸重點。 關于其他將士當如何進行封賞晉升之事,朝中爭論了這么些時日,總算也有了大概的頭緒。 而趙禎因受陸辭那么些時日的教導,自然清楚,精明的小夫子之所以要把各人功績羅列得明明白白,為的就是不讓真正出生入死者吃了轉奏的虧。 因而在拍板定音時,他堪稱一絲不茍地將那奏疏上的所有人名都挨個問仔細了,才準人落的筆。 只是在陸辭和其義弟狄青當如何安置的問題上,趙禎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尊重小夫子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