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節
況且秦州的貧瘠,也意味著他們無法通過在城外進行劫掠來補給。 兵力懸殊時,做拒不出戰,等待援軍的‘縮頭烏龜’,固然比不上出城迎戰、以少勝多的威風,但卻能保全最多的力量。 只是這樣一來,在秦州占不到便宜的吐蕃軍,是會甘心打道回府,還是會轉戰毫無防備的其他州府,可就說不定了。 陸辭尚在沉吟,眼角余光忽瞥到一處,倏然定格住了。 他側了側頭,定睛看了一陣,才確定了對方身份,微訝地喚道:“狄弟?” 那穿著尋常一領步人甲,一臉認真的兵士,可不就是他送去兵營歷練的狄青! 狄青抿了抿嘴,強忍心下的歡喜,一本正經地向陸辭行了一禮:“陸知州?!?/br> 陸辭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 他當初是尊重狄青從武的意愿,才將其送入兵營,好隨其他兵士一同訓練的。 強度固然增大,但狄青向來心志堅定,頗能吃苦,幾個月下來更是適應良好,他才放了心,少了對其的關注。 然而就將視線移開了個把月,狄青怎就被人送到這刀槍無眼,時刻有性命之虞的城墻上來了? 只是看狄青如此認真,又是大敵當前的節骨眼上,當著一干兵士的面,陸辭不好問責。 他簡單地點了點頭,旋即平平靜靜地看了李超一眼。 李超自知這事兒辦得不好,本就心虛,被陸知州淡淡投來這一瞥時,背脊上更是泛起一層薄薄冷汗。 他硬著頭皮,跟著陸辭來到人少處,道:“某自作主張,不敢做辯解。只懇請知州若要責罰,等在吐蕃軍退后再作清算也不遲,屆時某絕無二話,俯首認罪?!?/br> 陸辭無奈道:“我一句話還沒說,你倒自覺,都將罪給認上了?!?/br> 李超一聽陸辭這口吻,頓知并未真正怪罪的意思,那顆懸著七上八下的心就放下大半。 他苦笑著解釋道:“不瞞陸知州,您那弟弟,可是個我從未見過的好苗子。之前也不知他師從何人,只在營房里待了這么一陣子,單那手漂亮箭法,就已比大多軍士要強太多了?,F吐蕃急襲,正是人手短缺時,他又自動請纓,我一時想岔,才依了他的……” 陸辭清楚狄青虛歲雖才十五,但人卻是個極獨立警醒,頗有主張的。 李超的話,他自是全無懷疑。 而且木已成舟,他當時未能阻止,如今才將狄青強行撤下來的話,顯然更不妥當。 安撫好忐忑的李超后,陸辭將狄青召來,只說了幾句話。 “你在我眼里,一直是個有主意,知分寸的?!标戅o溫和地看著狄青,這相識時還需他俯視的半大少年,居然已能平視對話了:“你難得自作主張一回,也怪我粗心大意,索性隨你一次。只令你在逞能之前想想,立功無需急于一時半刻,但你若有了絲毫差錯,我可就無顏向你爹娘交代了?!?/br> 狄青敏銳地聽出陸辭口吻中的無奈,心里頓時一涼。 他臉色唰白,渾身都僵硬了一般,全然不知所措。 卻是陸辭高估他了——在涉及公祖的事上,他行動多以本能為主,并未想那么仔細。 他聽得敵襲的消息后,頭個反應就是公祖要有麻煩。 若是從前,他有著不能給公祖添亂的自知之明,自然不會輕舉妄動。 但在經歷過這些時日的辛苦訓練后,他不止武藝上大有進益,心境上也跟著突飛猛進了。 平日里,他雖悶不吭聲,卻悄悄拿自己同身邊人做著對比。 這一比下來,他本就不是遲鈍人,立馬就能意識到,其實如今的自己所能派上的用場,已比一尋常兵士要大上許多了。 既然如此,他當然不能再躲在公祖身后,而得挺身而出,為公祖分憂才是。 然而,剛因好不容易能回報上公祖一星半點感到雀躍的狄青,很快就因這話而清醒過來,才意識到自己大意之下,究竟忽略了什么。 他想當然下的輕率舉止,叫公祖多為難??! 狄青越想越覺羞愧,幾到了無地自容的地步。 他面紅耳赤的模樣落在陸辭眼里,就知他將事態想得太嚴重了。 陸辭一開始雖有所誤解,但到此時,哪兒還瞧不出來這傻小子根本不是因為急于立功,才瞞著他穿上步卒戰衣,而純粹是想替他排憂解難罷了。 “你啊?!?/br> 陸辭笑著地搖了搖頭,習慣性地想揉揉狄青腦袋,以緩和一下氣氛。 卻很快發現,以倆人目前近乎一樣的身量,這動作已不太合適了。 他極自然地將手一沉,就要落在狄青肩上。 狄青反應要更快一些,想也不想地將腦袋一低,方便陸辭揉得方便舒服。 “……”既然對方這般自覺,陸辭便順手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笑道:“莫要胡思亂想。我如何不知你想助我一臂之力的心意?同你說開,也并非是要怪罪于你。只是你年歲尚輕,想事往往不夠全面。下回再如此行事前,你當先與我做商議,才好做出最妥當的安排?!?/br> 看狄青情緒仍是低落,愧疚得無以復加的模樣,陸辭也不多勸,而是喚了一軍尉來,當著狄青的面,將他近來在軍營中的成績問了個一清二楚。 “既然他長于cao弩騎射,就莫著步卒衣了?!?/br> 陸辭在了解狄青所長后,當機立斷,臨時將他調入李超所領的飛鷹營,以便他發揮所長。 放在平日,要進入最為精銳的飛鷹營,必定要經過一番嚴苛篩選。 但事急從權,陸辭做出這一決定時,所有人都反應平靜,并無反對之意。 畢竟這些天來,狄青在營房中歷練的優異表現,眾人都看在眼里,李超更是對此一清二楚,多加贊賞的。 哪怕不沖著陸知州的面子,營中能多這么一位看重的好苗子,他也毫無異議。 況且,陸辭是明擺著要費心血培養這位義弟的,閑暇時也沒少見狄青念書背誦寫文章,想必是要走貢舉的路子,又如何會同他們這些從伍的泥腿子有沖突。 而狄青的心緒也隨著陸辭的態度變化和安排,一道大起大落。 他滿心以為,自己亂作主張,給公祖惹了麻煩,不挨頓訓斥已是公祖善心,當然不能繼續留下。 卻不想峰回路轉,陸辭問清楚情況后,就將他轉調到更便于他發揮本事的飛鷹營了 。 等換上飛鷹營的軍服,握著最熟悉的兵器,重新站在城墻上后—— 狄青面沉如水,側身瞇眼,手持尋常人根本拉不開的九斗強弓,輕輕松松地就拉了個滿月。 他身邊的其他飛鷹營兵士還來不及反應,就聽得耳邊‘啪’一聲再熟悉不過的脆響。 箭如流星,鶴舞霜翎。 正中位于三百步開外,囂張沖在隊列最前的那名吐蕃兵,將其利落射落馬下。 對耳畔此起彼伏的叫好喝彩聲,狄青置若罔聞。 三百步的定射距離,對因陸辭激勵才學射不久的普通步卒而言,顯然難于登天。 對精于弓弩的飛鷹營軍士而言,對此距離能有把握的,也是寥寥無幾。 看狄青那漂亮一箭,連李超都為之眼前一亮。 他也不敢打包票能一箭射中,但看狄青毫無得意的從容神態,卻不似僥幸得之。 狄青毫不在意他們的反應,專心致志地盯著越發逼近的吐蕃兵,很快選定了下一個目標。 他看都不看,手底下取箭的速度卻是飛快,很快再次引弦彎弓,將又一名吐蕃騎兵射落馬下。 ——三萬吐蕃兵,又能如何? 只要給自己三萬支箭,他便不懼射個三萬次。 作者有話要說: 經過《神棍》那本后,我已深刻意識到,自己對打仗部分實在是不咋會寫,于是揚長避短,這次就不會具體寫了 只等再一章把狄青的高光打上,對戰術什么的大家不要太期待啊。 注釋: 1.曹瑋的三都谷決戰: 沒有逗引埋伏,更沒有迂回包抄,曹瑋軍中沖出了100名騎兵,正面直奔吐蕃主將。臨近目標,突然散開,最后面的一位騎士張弓搭箭,一箭正中目標。歷史記住了他的名字,是驍將李超。之后曹瑋驅兵大進,吐蕃人全面崩潰,敗退20里,一路死傷萬余人。此戰之后,吐蕃人終北宋一朝都不敢侵犯漢地,近百年的和平,是曹瑋血戰的功勞。(《如果這是宋史3》) 2.步卒穿的一領步人甲 (《畫說中國歷代甲胄》) 第二百零九章 不過眨眼功夫,一派面無表情的狄青,指間翎光凌厲,箭矢疾出,又將幾名位于隊列最前的吐蕃兵射落馬下。 弓如霹靂弦驚,竟是百發百中,箭無虛發。 哪怕因吐蕃騎兵足有三萬之眾,射落的僅是九牛一毛,折損區區數人,根本嚇不停聽從軍令,繼續前沖的吐蕃兵…… 也瞬間讓原以為他不過是力氣大些、主要還是仗著運氣好才連中最初兩人的城頭將士,都難以自抑地感到了自慚形穢。 狄青來到兵營隨他們訓練,才有多久? 在狄青連中開頭那兩人時,就有兵士瞧得眼熱,也像模像樣地拉開弓身,往吐蕃軍的方向射去。 畢竟他們原認為,狄青平日表現再優異,身手再漂亮,真臨戰場時,作為一名新兵蛋子,也難免嚇成軟腳蝦。 不拖后腿已經不錯了,根本不能指望他能派上什么用場。 更何況吐蕃軍兵力強盛,來勢洶洶,連訓練有素,隨曹瑋多次征戰的秦州軍士都感到膽寒,更沒人會對狄青寄以什么期許。 現見狄青大放異彩,他們在驚詫之余,不免產生了‘這許是不難’的錯覺。 連個毛都沒長齊、嬌生慣養的小郎君都能做到的事,他們怎么可能不行! 然而抱有大展身手,壓下狄青風頭的那幾名兵卒的幻想,很快徹徹底底地擊碎了——他們懷著要表現的澎湃熱血,雖勉強拉開了弓,也將箭射了出去,卻尷尬地在飛到了半路時,就因沒了力道推動,歪歪斜斜地掉了下來。 連地方都到不了,就更別說殺敵的準頭了。 最讓他們眼疼的是,剛見到自己的箭矢半途墜地,再望一眼狄青,就似不知疲倦般,將一道道箭矢射出,又輕輕巧巧地取了幾人性命。 ……這可真是活見鬼了! 虛歲也才十五的小郎君,雖長了一身精瘦的腱子rou,但怎么比不上成人的魁梧壯實。 哪兒來的那身古怪神力,又怎么可能短短數月就練出來那樣的準頭! 他們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又忍不住羞得面紅耳赤。 托這盆冷水,他們原本被狄青帶得亢奮輕率的那點苗頭也滅了,只老老實實地手持弓箭,宛若剛才無事發生一般,同其他同袍一起,耐心等待敵軍進入射程之內。 ——別看煙塵漫天,馬蹄激起的土灰滾滾,鬧得聲勢很是浩大。 之所以能讓狄青一枝獨秀到現在,根本緣由,便是吐蕃軍仍未進入秦州城頭衛軍的一射之地。 至于留意到這份攀比炫技的小心思、卻因有著自知之明、在掂量過自己實力后,選擇默默欽佩的其他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