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
若換在平時,趙禎可從未如此堅定地留下來,要求聽政過,而是會乖順地徑直退出宮室,回到東宮。 不過趙恒滿腹心思都放在如何同劉娥清算賬目上,并未在意趙禎舉動和態度上的小小變化。等在龍椅上坐下后,他就怒氣沖沖地開始了陳述,歷數劉圣人歷年來的罪狀。 小至擅聚宮妃,大至覬覦權柄,這些個在趙恒心里盤亙數日的念頭,這下都被悉數倒出。 沉浸在宣泄的快感中的趙恒,未能察覺的是,群臣面上的表情,已是微妙至極。 前幾天還是針對陸辭,今日就成針對劉圣人了? 天底下誰人不知,那手腕高明的劉娥,多年以來一直將帝寵抓得牢牢的。 當初連先帝整整阻撓了十年,也未能真正隔開這對有情人,怎就在幾十年后的一天,無緣無故地幡然醒悟了? 李迪更是面色復雜——他可清楚記得,當初順著陛下發牢sao的話,沒忍住彈劾了劉圣人一句的自己,之后被劉圣人明里暗里使了不知多少絆子。 帝后感情如此深厚,連無子和色衰都動搖不得分毫,現誰又能保證,這次的發難,不是又一次皇帝的心血來潮,就等著第二個李迪信以為真,栽倒進去呢? 當然,更可能的是,陛下當真病得不輕,乃至于都瘋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同理推斷,陛下前幾天無端端地發作陸辭,果然也只是因病所致,根本當不得真。 于是,當趙恒沖著朝臣們發完火,氣喘吁吁地灌了杯水后,就極其不滿地發現,臣子們竟是清一色的平平淡淡,冷冷靜靜。 “依你們看,當如何處置劉圣人?” 趙恒不得不挑明了問道。 再次出乎他意外的是,大臣隊列中一片沉悶,竟是無人附和。 就連向來最懂他心思,擅揣摩圣心,給予他想要的反應的王欽若,也是低眉斂目,一派裝聾作啞。 這對如膠似漆多年的皇家夫妻間的是非,外人還是莫要多加置喙的好。 然而這一幕落入趙恒眼中,無異于火上添油。 他氣極反笑,指著為首幾名首輔,尤其針對性地朝著將腦袋埋得比誰都深的丁謂,沉聲道:“好??!平日你們倒是吵得——” 話剛起頭,一直沉默不語的趙禎,卻忽然起了身:“陛下。臣有話說?!?/br> 趙恒對趙允初的的厭惡越深,對趙禎生出的愧疚感,也就跟著略有增長。 看著這沉默寡言,卻從不曾讓他失望的六子,趙恒略緩了語氣,詢道:“太子但說無妨?!?/br> 盡管劉娥待他冷薄,但趙禎卻是個仁厚親和的,若是為娘娘求情,也不奇怪。 趙禎恭謹地點了點頭,這才抬起眼來,不急不緩地丟下一道晴天霹靂:“不知娘娘奪人子,且多年來隔絕骨rou不容相認,是否有違倫常?” 話一畢,趙禎就安安靜靜地又坐下了。 原是鴉雀無聲的朝中,卻在短暫的窒息后,瞬間被激起一陣陣充斥著難以置信的波瀾萬丈——! 這本是少數朝臣知曉、且彼此間心照不宣的秘密,就這么被趙禎得知了不說,還選擇了這么一個稱得上兇險的關頭,輕飄飄地挑破了? 而且劉圣人縱有天大的過錯,趙禎受其養恩十數年,是無論如何也不當選擇這落井下石,給陛下遞刀的人的! 即便對劉圣人的所作所為全無好感,但僅沖著趙禎方才所表現出來的涼薄,還是立即有臺官看不過言,挺身而出,直言斥道:“人臣之于帝后,猶子事父母也。父母不和,固宜諫止,奈何順父出母乎!” 此言一出,頓時引來了不少人的應和。 趙禎對于群情激蕩,卻是早有準備,只態度平和地回道:“敢問諸位,若我不為娘娘所奪,是否就將淪落至無人撫育、生活難以為繼的窘境?多年以來,我縱偶與生母擦踵而過,亦只曾客氣喚聲‘李婉儀’。這樣母子生隔的苦痛,我還應視若罔聞,不聞不問么?” 姑且不說,事到如今,他已為官家膝下僅存的皇子,即使不是,他身為天子血脈,也斷不至于淪落至無人照料的悲慘境地。 與其說趙禎仰仗劉圣人所帶來的嫡子身份,倒不如說,是奪來的這一皇子,皇帝的大力支持,以及群臣的心照不宣,最終成就了劉娥成為圣人的底氣。 而縱養母之過失,豈不成了忽視生母之傷痛? 趙恒驚疑不定地看向過去還曾因太過綿軟、而惹他無奈的趙禎。 如此鋒芒畢露的尖銳話語,當真是出自六哥之口? 趙禎神色淡定從容,背脊挺得筆直,絲毫無畏地回視了過去。 趙恒渾然不知,正是他的步步緊逼,才將性情溫和寬厚的趙禎生生迫到了懸崖邊上。 趙禎如何不知,自己的這番話,會惹來一些士林中人的激烈反擊? 他大可像從前那樣,讓東宮臣屬在前沖鋒陷陣,自己安居其后,適時打個圓場,適度謀取所圖。 如此最能保全名譽,顯是最妥當的了。 但在看到小夫子為了他,不惜拋棄大好前程,再看寇相和李相不住奮戰的情態后,他不愿再保持緘默了。 他生母李婉儀之事,就是前車之鑒。 盡管無人怪他優柔寡斷,拖泥帶水地私下調查,才叫劉娥察覺,落得東宮一派臣屬皆這般進退維谷,他又怎么會不清楚全是自己的責任呢? ——若他不態度堅定地站出來,敢于承擔風暴的洗禮,又如何保護得了想要保護的人。 在這劍拔弩張的關頭,寇準卻清晰地嗤笑了一聲。 在成功引來眾人遷怒的目光后,寇準不顧李迪眼神的警告,懶洋洋道:“既已真相大白,容臣也添上一條——圣人多年無子,犯七出。陛下認為當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歷史上趙禎一直不知道生母身份,都被劉娥瞞得死死的,直到李妃死后才被人告知。 明道元年二月間,仁宗的親生母親李宸妃病死。當日,天子對自己的身世真相一無所知,只有少數知情者清楚死者的身份。太后當然不愿公開這個秘密,便打算以普通宮女的規矩隱秘治喪于宮外。 2.關于稱呼: “母后”一詞與“父皇”一樣,在宋朝只能用作書面語?;首踊逝疅o論是否皇后所生,在平時口語中,都得稱皇后為“孃孃”或“娘娘”。但同時,“娘娘”也是太后的通用稱謂。因此,皇子皇女們稱皇后為“孃孃”的概率應該比“娘娘”大得多。在正式場合,皇子皇女們可以和大臣們一樣,稱皇后為“皇后娘娘”。 宋朝妃嬪的統一稱謂是“娘子”,也可以直接稱呼妃嬪的份位封號,比如淑女張氏,可稱其為“張娘子”“張淑妃”或“淑妃娘子” 。對于身份是妃嬪的生母,皇子皇女們只能稱其為“jiejie”,而不能用宋人對母親較為普遍的稱呼“娘”或“娘娘”來稱呼她。 第一百九十六章 朝中對‘是否當廢后’、‘太子此舉是否不妥’以及最重要的‘官家的神智究竟是否清醒’這三點兀自爭論不休時,賦閑在家的陸辭,除專心輔導狄青功課,料理花草外,還從館閣的小宋處要來了與各府各州風土人情相關的書籍目錄,興致勃勃地翻閱起來,還仔細做起了筆記。 若只是尋常休沐,他也許還會將更多時間用于交際上,與友人們維持聯系。 但這會兒情況卻有所不同。 他既對自己嚴重得罪了皇帝一事心知肚明,前途未渺,又何必讓朋友們冒著被牽累的風險,與他相聚閑聊? 倒不若在最終結果出來之前,先保持距離,橫豎多半要離京外任,送行宴上總歸能見上一面的。 至于柳七和朱說二人,則與他關系歷來密切,為眾目所睹。 若真有牽連,那恐怕無論是好是壞,都是躲不掉的了。 而以倆人的固執性子來看,也定然不會容許他刻意撇清關系。 這么一想,對柳朱二人,陸辭就只能選擇順其自然了。 他雖未宣揚,友人中大多也不是朝官,但他們卻不乏有升朝的親朋好友。 于是在事出幾日后,皇帝在朝中大怒,要將他撤職驅逐的事,也很快傳遍了。 有明哲保身,立馬選擇對他劃清界限,從此不聞不問的,就如對押注大失所望的林內臣;也有對他舉止滿腹不解,派下仆前來詢問的,就如在王曾家宴中所識的那些官員;還有對他的未卜前程充滿憂慮,遞帖求見,愿要問清原委,好提供幫助的小宋等人,都被被陸辭以回信一一安撫回絕了。 等陸辭回完最后一封信,正悠悠然地活動著酸痛的指節時,就見狄青一臉嚴肅,頓時忍俊不禁:“你該不會在想,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吧?” 狄青大方承認道:“正是如此?!?/br> 他沒好直接說出來的是,平時隔三差五要來陸辭家里串門,要么討酒喝,要么邀請陸辭上門去觀賞他新布置的花園,要么將家里的小郎君帶來給陸辭瞧瞧的晏殊,自那日被陸辭打發走后,就再沒登過門了。 甚至最為調皮,之前不時翻上墻頭的晏殊幼子,也再沒那出現過,怕是被乳母看得更緊了。 陸辭搖了搖頭:“在我看來,這不過是我在交情里付出了幾分,如今就能得幾分回報。我當初吝嗇,不過付出一分,難道還指望他們為我赴湯蹈火嗎?” 他與多數人不過點頭之交,或是共事之情,或是利益之交。那現在他注定失勢了,對方會選擇斷絕關系,也是情理之中。 狄青憋了憋,到底沒憋住,小聲掉:“那晏家呢?” 陸辭莞爾:“你不也見到了他那日連職事都撇下了、跑得滿頭大汗、衣也沒換,著急地來問我的模樣么?” 狄青心里仍是不舒服:“但從那之后,再沒見他來過。連他家人,近來也刻意回避我們,好似擔心被牽連一般?!?/br> 如此小心防備,簡直似在侮辱他的公祖! 他的公祖是世間第一好,第一善解人意的人,怎么可能害看重的朋友! 晏殊分明與公祖相識更久,理應更了解這點,竟這般對待公祖,著實令他寒心又憤怒,還替公祖感到委屈。 “那你得想想,”陸辭失笑道:“他走到今日這步著實辛苦,會對得來不易的名利要看重一些,性情也難免謹小慎微許多,不似我般激進。況且他與我家境亦是不同。我除娘親外,并無妻眷,更無其他值得看重的血親,我最看重的幾位友人,也在館閣中有了一席之地,皆無需我花費心思了。他卻是拖家帶口的。即使他自個兒愿為我兩肋插刀,我又如何愿意見友人帶著一家子人陪我淌一趟毫無必要的渾水呢?他與我心意頗為相通,定是明了這點,才會不再登門的?!?/br> 陸辭未點明的是,晏家人的刻意回避,恐怕并非是如狄青所想的那般對他們避若蛇蝎,而更有可能是晏殊單純地感到羞愧:對自己未能舍身幫助友人,也對自己無法仿效友人的臣節。 狄青松開緊皺的眉頭,原本激憤不已的心氣,已被陸辭的這番話徹底寬撫,心悅誠服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br> 陸辭頷首,微微笑著揉著他腦袋,魔鬼般道:“這倒是個好題目。干脆以‘設身處地’為題,寫兩道策來看看吧?!?/br> 狄青:“…………是?!?/br> 就在狄青絞盡腦汁地琢磨第二篇策時,大救星就上門來了。 ——不是別人,正是陸辭在問出狄青從武的志向后,就瞄準的那位上好教官人選,齊駱齊郎將。 “齊郎將來了啊?!标戅o笑瞇瞇地命人送上讓人溫在小爐上的香甜糯米酒:“來嘗嘗我新琢磨的釀法?!?/br> 齊駱頷首,嗅著誘人酒香,的確心動,遂不多加客套了:“多謝陸制誥?!?/br> 陸辭故作無奈地攤了攤手:“很快就不是了?!?/br> 齊駱穩聲道:“官場之中,一時浮沉不算什么,對于這點,想必陸制誥比我要清楚得多?!?/br> 陸辭笑而不語。 看向狄青時,齊駱不由嘆氣道:“他倒真是個好苗子,雖然起步晚了些,但山野間狩獵的本事,戰場上也并非派不上用處。比我當初,可要強太多了?!?/br> 陸辭道:“齊郎將太謙虛了?!?/br> 齊駱搖了搖頭,傷感道:“我若真有本事,又豈會多年來一直在這官階上徘徊?” 陸辭淡然道:“你且養精蓄銳,稍安勿躁?!?/br> 他雖對宋朝具體的歷史進程忘得七七八八了,但也知是個大小戰事不斷的年代。 戰事一起,就是有能之人出頭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