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節
狄青思緒紛亂,頭回對自己的前程有了莫大憂慮。 一時半會地整理不出頭緒,他也不勉強,而是暫時收拾心情,將精力重又集中到眼前時務策題上,穩穩續筆了。 而在廳內,晏殊看著笑盈盈的陸辭,也是心中思緒萬千。 陸辭莞爾道:“晏兄連朝服都未換下,就匆匆趕來,又難得滿面愁容,定是我的過錯了?!?/br> “你倒有些自知之明?!?/br> 想到朝里乍聞此事時,被嚇出一身冷汗,卻得強撐若無其事,還撇下手頭事務,立即來陸辭宅里問具體情況、卻目睹那享清福一幕的倒霉自己,晏殊就氣不打一處來:“你可知官家如何震怒?” 陸辭笑道:“官家病體初愈,火氣應是大不起來的?!?/br> 一提官家的病,晏殊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在今日之前,莫說是他,縱觀朝野,都沒有任何人會將僅是提前回京、大約是還在等待吏部審批,才未即刻復職的陸辭,同官家那場突如其來的病給聯系起來的。 畢竟兼具耳目通天和膽大包天這兩點的,只在極少數。 又因事發突然,知曉陸辭從東宮出來,就即刻被官家召入大內問話的人,除了那寥寥幾名內侍外,也就執掌后宮多年,極有手腕的劉圣人了。 即便如此,兩人在殿內具體說了些什么,也是她無從得知的。 就在她還如臨大敵,設法要探聽出更多信息時,被陸辭那一針見血的數問戳到痛處的趙恒,當下被勾起了羞惱、未曾自覺的心虛,還有不講道理的遷怒等紛亂思緒。 在輾轉反側,一宿未眠后,翌日便病倒了。 然而由于官家常年沉迷求仙問道,長生不老求不來,所謂滋補的丹藥卻服用不少,瞧著身寬體胖,膚色紅潤,但一年倆大病,隔三差五一小病,已是眾人眼中的常態了。 況且無病無痛時,官家若不想上朝,也時常以身體欠安為由,好將這麻煩差使光明正大地撂到太子頭上。 對此,心知肚明的群臣已習以為常,彼此心照不宣。 在官家當朝發作前,誰又能想到,素來得皇家那對父子青眼有加,加上自身才華出眾,運勢順風順水,才一路平步青云的陸辭,會失心瘋般自毀前程,口出狂言,做出將官家氣得急火攻心,直接病倒數日的杰作來! 看陸辭那張漂亮得好似在發光的面龐上掛著缺心眼的笑,甚至還有閑情逸致拿玩笑話來調侃自己,晏殊差點連捏死他的心都有了。 他默念幾句什么,平復了下激蕩的心緒后,仍是沒好氣地譏道:“我與攄羽相識多年,只知你平日藏山不露水,卻不知你還有要命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本事??!” 陸辭拱手隨意一揖,客客氣氣道:“晏兄過獎了。論起這點,我離寇相公還遠著呢,這話可不敢當?!?/br> ……不能再和這有意胡攪蠻纏的胡鬧人瞎扯下去了。 晏殊揉揉脹痛的眉心,嘆息道:“在外人眼里,我亦稱得上是得意人,但你可知曉,在我得知制誥委任時,已是多大歲數了?” 陸辭安靜聽著,而晏殊此時心情復雜,也并非真要他答出個所以然來,自己便繼續說了下去:“你不論登科也好,仕途也罷,皆稱得上一帆風順,方在短短數年內屢受擢升,至如今知制誥的地步??v觀朝野,你這晉升速度,起止是鳳毛麟角?怕是絕無僅有的了?!?/br> 這般叫包括他在內的天下士人皆艷羨不已的錦繡前程,偏偏被陸辭輕易舍棄,饒是晏殊于宦海沉浮多年,也不禁感到rou痛惋惜,萬般不解。 莫不是得來太過輕易,才舍棄得這般痛快? 陸辭得以晉升如此之快,與他屢屢建下的政績自然分不開干系,但陛下與太子殿下的賞識,亦是不可或缺的。 得陛下厭棄,也就意味著陸辭將從人人稱羨的云間墜落,前程亦是黯淡無光了。 然帝王固然薄情,從對寇準百般聽從,到相看兩厭,除卻jian佞讒言,利益沖突外,也著實歷經了不短時日。 陸辭心思玲瓏,又曉人情世故,豈會說了什么不得了的話,叫一年前還親昵喚陸辭為‘小狡童’的官家,又豈會當朝震怒,一意孤行地要將其官職一撤到底,還欲將其貶到地方上去做個微不足言的小官? 晏殊原還只是半信半疑,直到見到充滿佛性柔光的陸辭,才不得不確定了那個一直不肯相信的猜測。 卻說官家在早朝時忽然發作,莫說是與陸辭關系密切的晏殊,待其素來寬厚欣賞的寇準李迪等人了,就連虎視眈眈的王欽若、丁謂等人,亦是懵得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這火氣來得太蹊蹺,態度轉變過于突然,也不怪所有人的頭個反應,便是官家是否又吃錯了什么‘仙丹’,以至于當朝六親不認了。 最引人懷疑的是,陸辭具體說了什么冒犯的話,官家除氣得語無倫次外,實質上卻是只言片語也不肯提的。 ——陸辭的話句句見血,直將遮羞布給扯得稀碎,趙恒哪里說得出口? 卻不知他對此絕口不提,便成了無憑無據,更似是思緒錯亂下的胡亂發作了。 寇準為首的一派自是據理力爭,將陸辭過往政績一一列出不提,乃至于其自狀元登科以來,為大宋帶來的祥瑞氣象,也被向來不屑此說、這會兒卻顧不得其他的寇準給硬是聯系起來了。 縱使官家心意堅定,但將士林中歷來口碑甚好的從三品大員一貶到底,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自是掀起了軒然大波,以及人人自危下的激烈反對。 叫趙恒萬般不解的是,怎連身為次輔的丁謂,也選擇了默不吭聲,袖手旁觀? 殊不知丁謂能走到今日這步,憑借的便是常人難及的縝密和隱忍,對官家這來得莫名其妙的火氣,他本就覺得頗有貓膩,當然不肯輕易下注。 再看官家一改對陸辭如子侄般愛護的態度,幾至恨如欲其死,更覺迷霧重重。 出于謹慎起見,他索性三緘其口,看看事態如何發展再說。 丁謂有所不知的是,正因往常善見縫插針的他并未表態,被同樣也尋思不出根由的王欽若等人看在眼里后,就成‘這事許是狡詐多智的寇準不知如何說服陛下,聯合起來,要耍弄或試探他們’的佐證了。 朝中黨派,不外乎以這三人為首。 現寇準是鐵了心要保下陸辭,當場暴起,爭得臉紅脖子粗,而另兩派各懷鬼胎,表面上也安安靜靜,顯然同樣保持著不贊同的態度…… 三輔如此抵觸,趙恒欲成的這事,一時半會的,自然就成不了了。 眼見著自己想出口被親手提拔起來的寵臣出言不遜的惡氣都無法達成,對此是始料未及的趙恒,當下被氣得頭昏眼花,早朝也不上了,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早朝稀里糊涂地一散,朝中自是議論紛紛。 寇準與李迪皆是臉色陰沉,默契地對視一眼后,便往東宮去商議對策了。 而面上瞧著云淡風輕、好似事不關己,實則心急如焚的晏殊,則連同僚們的喚聲都聽不到半句,風風火火地就朝陸宅趕,要問個究竟,才好暗中相助。 第一百九十四章 劉圣人雖在后宮稱得上手眼通天,但對朝中情勢,卻所知寥寥。 絕非是她無意爭權奪勢,而純粹是因前些時日動靜過于明顯,叫官家察覺后深感不快,冷落她頗長一段時日,叫她被這盆兜頭冷水潑醒罷了。 自那以后,她雖憑借十余年來相伴的舊情得回圣心,但也明智地有所收斂。 她心知肚明的是,若三翻四次地觸碰到官家的底線,觸怒對方的話,那自己的失勢,就注定將變得無法挽回了。 說來諷刺,只消官家一日在位,便可保她后宮獨寵,榮華富貴無憂;卻也因官家一日在位,她欲染指權柄的野心,也就不得不成幻夢一場。 卻說朝中鬧得沸沸揚揚,讓鐵了心要拿陸辭開刀泄憤的趙恒灰頭土臉地鎩羽而歸,正是心情最為惡劣的時候。 而對具體緣由一無所知,僅僅知道趙恒提前散了早朝,猜出定是遇上不小的煩心事的劉圣人,就歡歡喜喜地抱著剛吃飽喝足、正乖巧睡著的趙允初,去做這朵出謀劃策的解語花了。 趙恒起初對一向溫柔貼心,彼此間又有深厚情誼的愛妻的到來,還略微感到幾分內心寬慰。 但在看到在她懷中乖巧熟睡的趙允初,再見她一臉慈愛地注視著這小小稚童,溫言軟語地輕哄時,腦海中不知為何,竟鬼使神差地浮現了陸辭那幾氣得他七竅生煙的話來。 ——東宮同陛下有骨rou之系,血脈相連,那圣人又何如? 趙恒微瞇起眼,心念徐動。 在他尚未察覺的情況下,投向劉娥的那原本柔和的目光,就悄然起了微妙的變化。 盡管時隔久遠,但他仍舊清楚記得,將六子從李姓宮人處抱走照顧時,劉娥雖不住催促,看似熱切,等將乳兒抱到手中后,卻遠不及這般上心,一舉一動皆是如作親子的慈母心腸。 而僅是對他一番柔情小意后,就順手交給乳母照看了。 之后也僅讓趙禎同乳母居于偏殿,派去三四名宮人輪流照看,自己卻鮮少涉足。 待六子日漸曉事,由太傅開蒙后,她頻頻過問課業,卻皆以敲打為主,耳提面命,唯恐趙禎不曉孝敬她這有養育之恩的‘娘親’。 像對趙允初這樣的噓寒問暖,不怕累地親自抱著孩子來,與他同享天倫之樂,可是從未有過的。 趙恒蹙了蹙眉。 這是‘八大王’之子,真正同他血脈相連的‘八大王’,且因不久前那場禍及庫藏的榮王宮大火而謹小慎微,同其子,自己又能有幾分骨rou親情? ——圣人舍陛下親子不顧,改而撫育王侯之子,用意為何? 趙恒情不自禁地又回想起,陸辭那彼時只讓他感到萬分刺耳的另一問來。 劉娥越是待趙允初溫柔,他沉默地看在眼里,就越覺古古怪怪的,不是滋味。 多年以來,他雖算不上獨寵劉娥一人,但也因對她情根深種,不愿叫她傷心,而較少涉足其他宮妃處。 人道雨露均沾,她可是占去大半了。 最叫二人感到遺憾的是,劉娥霸寵多年,卻不曾為他誕下一兒半女。 加上他子嗣本就艱難,到頭來膝下尚存的,竟剩趙禎一子了。 令他欣慰的是,趙禎雖優柔寡斷,沉默少言了些,卻是個穩重踏實,恭謹孝順的。 連朝中百官,對這儲君也頗為信服。 他如今發愁的是,這陣子的監國下來,太子的威信劇增,叫他這真真正正的皇帝,反倒有被人遺忘之勢了。 但不論如何,趙禎都是他碩果僅存的血脈??! 他頂多是無意提早交權,敲打漸有越俎代庖之勢的趙禎一二,卻斷無廢除太子的念頭的。 這大好江山,不交予自己的骨rou繼承,難道還得托于旁人之子么? 偏偏劉娥對身為他骨血的趙禎冷冷淡淡,卻對八弟的郎君百般呵護,怎能不叫他多想? 趙恒心里油然生出幾分疑慮和怨氣來,不禁微瞇了瞇眼。 心里那顆懷疑的種子,到底是這么被悄然種下了。 怕不是正應了陸辭所說的那般,趙禎為他骨血,卻非她血脈,談何疼愛? 那要撫育的話,自然要選擇更聽她掌控的一個。 他不過是要唬趙禎一唬,但這婦人的私心,怕不是無子而尋求寄托、再求自保的那么簡單了。 劉娥若是知曉,她為展慈母情懷的一番舉動,直接導致反效果的話,定要不甘心地大呼冤枉。 在她看來,趙恒再憐愛她,也斷無可能設身處地為她著想的。 當初抱養趙禎時,她年歲雖較千嬌百媚的其他宮人要長上許多,但再渺茫,也并非無誕下自己親生子嗣的希望。 之所以要將趙禎奪走,不過是作為一道并不緊要的保障罷了。 現她已過知天命之年,也早沒了月信,自然徹底絕了誕下血脈的癡心妄想。再懼于對趙禎漸察真相、注定與她離心的壓力,會將趙允初視作心尖尖上的一張保命牌,也就不足為奇了。 拿趙允初取代趙禎的太子之位、這等異想天開的念頭,劉娥其實還真不曾有過。但以此刺激心軟仁善的趙禎,再得陛下憐惜,末了再不濟,也能為趙允初求個王侯之位。 屆時即便得知真相的趙禎想來個翻臉不認人,自己靠撫育趙允初的籌碼,確保劉恒過世后,仍然過得安然穩當了。 盡管毫無依據,劉娥仍隱約感覺出,趙恒的煩心事,或許會與昨夜見過的陸辭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