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
但他們卻不該那般大大咧咧,這么說也得注意一下身份上的區別。 鐘父吃了這一記胳膊肘,卻沒當回事兒,還跑地窖里去,將一壇子‘狀元紅’給提出來了,笑道:“這是你當年連中三元時,城里頭最好的那間酒樓,給你娘親送去的狀元紅!只是她不飲酒,你又沒能回來 ,就全擱我這兒放著了?,F在剛好,讓——” 說到這,目光已在邊上坐著、如同隱形的鐘元身上掠過無數次的鐘父,終于察覺到在場的還有一個人,頓時愣住了:“大郎?!” 鐘元僵硬地點了點頭:“爹,娘?!?/br> 鐘父臉色倏然大變,態度也跟著來了個驟轉:“你個兔崽子,怎么會在這?!” 鐘母也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道:“你咋進來的?” 鐘元一臉a。 ——當然是跟陸狐貍一起進來的。 當鐘父又氣又疑地從吞吞吐吐的鐘元口中掏出了真相,知曉獨子膽大包天,當了回臨陣脫逃的逃兵,還將所有人都瞞在鼓里時,當場就氣得要掏出棍子來將這不知悔改的崽子打一頓。 鐘元對此早有預料,倒無所謂,反而清醒自己娘子剛好回娘家探親,此時不在場。 不然淚水和棍棒雙管齊下的話,他還真吃不消。 陸辭安安靜靜地看到這后,知是時機,便果斷出聲,將人攔下來了:“鐘伯且慢?!?/br> 怒氣沖沖的鐘父動作一頓,旋即勉強笑道:“陸郎啊,讓你見笑了。只是他這德性你也看到了,今日我非要教訓他一頓不可,只能明日再來招待你,你看成不?” “我將鐘伯向來是當親伯父看的,子侄來伯父家拜訪,何須招待?”陸辭搖了搖頭,溫聲詢道:“不知鐘伯緣何動怒至此?” “這還用說!”鐘父一提起鐘元的所作所為,就是一肚子氣:“要不是有陸郎幫著,他打小就是個不好好讀書的混賬性子?,F年歲長了些,瞧著懂事兒了,又好不容易取了解,一家人就差將他送到船上去了,他卻為區區球鞠之戲,將所有人戲耍一頓!以前見他雖沉迷踢鞠,但好歹只在閑暇時如此,我姑且忍了,但為那點樂子連正道都不肯走了,我哪兒能不氣?!” 鐘元聽到這,梗著脖子,就想與他對著辯駁一頓,卻被陸辭不疾不徐地攔住了:“鐘伯所言差矣?!?/br> 盡管陸辭算是半個自己看大的子侄輩,但兩人間不論本事還是地位,都有著云泥之別,對這點十分明白的鐘父雖迫不及待地要教訓鐘元一頓,聞言還是姑且忍住了:“陸郎何出此言?” 又補充道:“我知你與他素來親近,可別礙于情面幫他圓話了?!?/br> 陸辭笑著搖搖頭:“鐘兄若真是胡鬧,攸關他前程的大事,哪怕他要與我斷交,我也定會挺身攔著,如何會為了過往情面,就去縱他?還請鐘伯沉心靜氣,聽我說上幾句?!?/br> 鐘伯狠狠地瞪了鐘元一眼,深吸口氣,將棍子姑且放在一邊,擺出洗耳恭聽狀:“賢侄請講?!?/br> 陸辭莞爾道:“首先,伯父將球鞠之戲視作上不得臺面的玩耍,就有不妥之處。最早有《戰國策》等書皆載,蹴鞠自戰國時便已盛行,且非是作為嘩眾之戲,而是與練兵習武有關。班固所著之《漢書藝文志》中亦有《蹴鞠二十五篇》,人稱“兵技巧十三家”,也是列于兵書類……” 陸辭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引經據典,條理清晰,迅速就將在座根本沒讀過他口中的鐘家父母鎮住了。 蹴鞠若真與兵家練武有關,且陸辭還說了,當朝太祖也甚喜蹴鞠之戲,曾命人繪制君臣同戲的《蹴鞠圖》的話,那他們方才一直持以輕蔑的態度,讓別人知曉后,豈不得生出是非來? 鐘父斟酌片刻,還是將征詢性的目光,瞥向了最后可能讀過陸辭所提的那一串串書目的鐘元。 真是這樣? 鐘元一臉肅穆地點了點頭。 ——他記得個屁啊。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我國古書上稱踢足球為“蹴鞠”,或作“蹙鞠”、“踢鞠”,意為腳踢皮球的玩意。這與古代習武練兵有關。據《戰國策》等書記載,足球活動在戰國時已盛行。西漢初年,漢高祖劉邦的父親劉太公就是沛縣豐邑的足球迷。劉邦當皇帝后,還在京城長安仿照豐邑的式樣造了“新豐城”,里面有踢足球的設施,以供他父親和球迷們游戲。 漢王朝以足球練兵,皇宮里的校場就是足球場,名曰“鞠城”。劉邦本人也是足球愛好者。班固的《漢書?藝文志》著作有《蹴鞠二十五篇》,稱“兵技巧十三家”,列于兵書類,說明足球與軍事訓練的密切關系。此書雖佚,但它表明漢代踢足球不僅很普遍,而且有了總結踢球技術的專著。東漢李尤所撰《鞠城銘》寫明球隊的建制和裁判規則。 大體上說,先秦至李唐以前,足球偏重于練兵,故兩軍對陣,競賽劇烈,運動量大,對士兵健康、習武大有好處,為帝王們所重視和提倡。 不過至唐、宋時期,足球活動有很大的演變和發展。唐代的足球對抗賽,出現進球門(即在足球兩端各豎兩根竹竿和木柱,上面加網)。宋承唐制,但又有改進。宋代足球賽是兩隊攻一個球門,球門不在地上,而是在場地中間豎兩根高約三丈多的木桿,中間有一個直徑一尺左右的圓形球門,用各色彩綢結扎裝飾,稱“風流眼”。比賽時,還奏特定的音樂。一般說來,唐、宋時的足球活動仍然是對抗賽,但由于唐代興起更富有軍訓意義的馬球運動,足球便向娛樂游戲的方向發展,尤其是宋代的足球表演,更是如此。 宋太祖趙匡胤兄弟也是足球的愛好者,有一幅《蹴鞠圖》形象地描繪了宋代君臣踢足球的熱鬧場景。宋廷舉辦的各種盛會或重大節日,都有踢足球或足球技巧的表演。宋廷設有“蹴鞠供奉”(宮廷專職足球隊),分“毬頭”、“次毬頭”、一班球員三個等級。足球活動既有對抗比賽,也有表演游戲。宋徽宗趙佶就是一個球迷兼踢球高手。宋代有兩個靠一腳好球藝而受寵發跡的大官僚。一個是《水滸傳》里描寫的那個高太尉(高俅)。據宋人記載,高俅本是蘇東坡的書童,后來被送給王晉卿。王晉卿與趙佶有交往。有次王晉卿派高俅送東西給那時還未當皇帝的端王趙佶,正逢端王在園中踢球,高俅在旁觀看,表現出不以為然的樣子,端王看見了問高俅:“看樣子你也會踢球?”高俅說:“會一點?!倍送踅懈哔磁c他對踢,果然腳法熟練,技藝不凡,高俅遂得寵留在身邊“供奉”。后來端王登基做皇帝(即徽宗),高俅被封官,升至使相高位。有些踢球的人也來向徽宗要官做,徽宗說:“你們有高俅那雙好腳頭嗎?”另一個是靠踢球升大官的是李邦彥,所謂“踢盡天下球”,自號“李浪子”,官至宰相,人們稱之為“浪子宰相”。蹴鞠成為某些人時髦的敲門磚和晉升的階梯。這雖是荒唐,但也說明足球的行時。(《兩宋文化史》) 第一百七十八章 鐘父僅僅念過一年書,就因那時官學尚未興辦,而私塾束脩又過于高昂,家中弟兄共有六個,靠耕種為生的老鐘家根本供不起幾個小的也跟著念,而不得不離開學堂了。 鐘母娘家更為貧困,自然是既上不起女學,家中也請不起驕陽先生,至今仍是目不識丁,倒是做工時略學著認了幾個字、又會計簡單的數了。 鐘父正因吃過太多大字不識的苦,才在家境略微寬裕時,就惦記著送獨子鐘元去最好的書院念書,饒是全家要為此省吃儉用,他也不愿放棄。 奈何鐘元小時玩心過重,整日只知走街串巷,要么就耍那蹴鞠之戲,書頁則沾都不沾,更別說完成課業了。 常常惹得夫子大發雷霆,差點要不顧他苦苦哀求,將其逐出書院。 要不是在他最發愁的時候,有陸辭這個大貴人搬到他家隔壁來,將鐘元治得服服帖帖,竟是領回了正道上,那恐怕自己就真要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跟著那幫狐朋狗友成日廝混、最后淪落成街上混混了。 至于陸辭,還真真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有本事的人。 年少時便知藏鋒內斂,不論身份高低,皆謙遜有禮,極其善于交際。 即便貢舉不第,鐘父也不難瞧出,假以時日,此子定非池中之物。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陸辭逢云化龍的時機到來得如此之快,好像昨日還與他家傻兒子一塊背著書箱上學院的人,今日就一個天一個地,隔了段這輩子都不可能追趕得上的遙遠距離了。 說不羨慕,那絕對是假的。 鐘元目前靠首次下場便取解,而得了點小名氣,但昔日與他一同就讀南都書院的陸辭,卻已是朝中堂堂從三品大員,儼然成了大宋自開朝以來升遷最速的升朝官了。 鐘父也不敢多想。 自家種的好賴自家知,有他這當爹的平庸資質擺著,顯然不能強人所難地指望鐘元去追趕陸辭的步子。 但從鐘元接連兩次下場,都能順利取解的表現看來,也不是塊扶不上墻的爛泥。 家里若能一直供著,再考個七八次,沒準就能混過省試,甚至過個殿試,大小撈個他憧憬已久的官身呢? 而此時鐘元臨陣脫逃的表現,則讓鐘父感到,一直以來的希望眼睜睜地被兒子親手打碎了,既是震怒不解,又是傷心失望。 要不是陸辭一直是他最最佩服的本事人,他是無論如何都聽不進去,而非要將這不識好歹的混賬東西打一頓狠的。 即便陸辭的話他素來頗為信服,但事關兒子前程,他也不敢百分百就信了。 陸辭正因看穿了鐘家父母對‘學識’充滿敬畏這點,不得不采用了他往常不喜用的‘吊書袋’方式,先拿一本本對方沒聽過讀過的經史子集,避重就輕,先將‘蹴鞠’上的輕率色彩洗去些許。 見鐘父將信將疑的模樣,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遂恰到好處地將鐘元這幾場表演賽下來的收益、舉辦山岳正賽的齊云社的名氣和影響、以及球技最為出眾者,有望得朝廷所授的‘供奉’這一名譽的籌碼,逐一甩出。 每說一項,他還向一旁傻愣的鐘元確認道:“對么?” 鐘元面對爹娘吃驚的神色,用力點頭。 書他念得不咋地,但對于蹴鞠的事兒,他懂得還真不比陸辭要少多少,頂多是對朝中會設‘供奉’之事不甚了解而已。 不論日后是否能成,先將大餅畫好,將爹娘唬住才是。 而陸辭所列舉的其他因蹴鞠賽事所得的球彩數額,悉數屬實,精確具體得連他都嚇了一跳。 原來陸辭之前在飯桌上,主動向他社里那些弟兄們問這問那,談天說地的目的,就在這兒? 鐘父聽到兒子就跟胡鬧般結了個跟蹴鞠相關的社、又成天不務正業,穿著絲鞋羅桍,短帽輕裝,一瞧就不是正經讀書人的風流裝束,在場上飛弄著球,卻能不聲不響地掙下這么一大筆錢時,頓時狠狠吃了一驚。 他跟鐘母在鋪里辛辛苦苦忙活一整年,所得的薪酬,居然還不見得有鐘元輕輕松松地踢兩場比賽多! 陸辭向鐘元投去淡淡一瞥,后者終于有了點兒默契,迅速起身回屋,從小箱里掏出這三年來斷斷續續地踢球所得來,老實交代道:“剩下的都在這了?!?/br> 看到那白花花的銀錢后,鐘父鐘母頓時又受到了驚嚇。 若說先前還有那么點兒懷疑的話,現在他們是徹底信了。 畢竟陸辭才剛回來,家里又有鐘母守著,倆人即使能串供,也斷無可能憑空飛進這么一大筆錢??! 那可是他們親眼瞧著,兒子從自個兒屋里取出來的 ! 陸辭見鐘父鐘母不再激烈反對鐘元踢球,而是不住地追問蹴鞠究竟是咋回事兒,球彩怎么會有這么多,讓鐘元笨拙地一一解答時,就知目的已然達到。 于是,他也不再逗留,而是識趣地將飲盡的茶杯放下,不留身和名,施施然地回自家去了。 說白了,鐘家父母之所以那般反對鐘元踢球,主要是‘蹴鞠之戲’不是正道的想法根深蒂固,又擔心憑這沒有前程,也無收益,叫鐘元荒廢時光,游手好閑,以后無法養活一家老小的緣故。 經陸辭解釋后,眼前又有明晃晃的銀錢擺著,他們的疑難,也就迎刃而解了。 瞧著只是輕松地玩樂,又不觸犯律法,居然還能掙那么多錢! 饒是只是年輕時能干的把戲,只消再掙上幾年,也能買個大些的房子,置些田地放租出去,哪怕日后只靠收租子,都不用擔心會餓死了。 而陸辭所畫的‘供奉’這塊大餅,不論是鐘元還是鐘家父母,都沒太抱期望,卻在心態上加了一道‘也能有做官這一出路’的保險而已。 解決了鐘家這一樁大事后,功成身退的陸辭,當即就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好好睡了一覺。 待他悠悠醒轉,窗外已是華燈初上的夜間了。 他在下仆的服侍下洗漱過后,又披上外裳,詢道:“我娘可回來了?” 那健仆忙應道:“一個時辰前,就已回了?!?/br> 陸辭頷首。 當他不疾不徐地行至小廳邊上時,就聽得里頭傳來陸母熟悉的溫和嗓音:“……你才這么大歲數,家里人就放心你獨自遠行?” 這是在他還睡著的時候,娘親就已經跟狄青聊上了? 陸辭頗感興趣地眨了眨眼,停下腳步,同時沖下仆比了個手勢,示意其噤聲后,就一派坦然地聽起了墻角。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跟前經常緊張臉紅、說話也結結巴巴,對外人更是冷冷淡淡、沉默寡言的小貍奴,居然在面對他娘親時,還表現得挺能說會道的:“只要是同公祖一道,不論去哪兒,爹娘都是再安心不過的了?!?/br> 陸母卻對他口中的稱謂頗感興趣:“你怎稱呼大郎為公祖?” 狄青遂將自己來自汾州,而陸辭曾為知州之事,簡單做了解釋,極誠懇地補了句:“當爹娘得知是公祖寫的信后,即刻高興得緊,還將我帶到祖墳前,好好燒了幾炷香?!?/br> 陸母既欣慰,又驕傲地嘆了口氣。 若不是陸辭做官做得極得人心,治下百姓又怎么可能對他這般信任,肯將重要的兒郎就這么簡單地托付給他? 狄青機靈地摸準了陸母那‘想聽與大郎有關的好話、但不好意思開口’的脈,接下來就陸辭在汾州任職時所建的諸多功績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吹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很快就讓暗地里偷聽的陸辭都為之臉皮發燙,實在忍不住了。 他故意將腳步加重幾分,又輕咳一聲,成功打斷了狄青那滔滔不絕的話語。 剛聽得津津有味的陸母,面上還帶著幾分被貿然打斷的遺憾,狄青卻是驚喜至極地向廳門處看去:“公祖!” ——待會兒再跟你算賬。 陸辭展顏一笑,溫聲喚道:“娘親,正是大郎回來了?!?/br> 陸母愣愣地站起身來,朝他疾步行了幾步,但等近到跟前后,又有些不知所措般,將早年做活太多而發糙的手在裙上擦拭了幾遍,才緊張道:“你……模樣變了許多?!?/br> 這眉眼也好,氣質也罷,竟與她那英年早逝的夫君半點不似。 跟相貌平平的她,更是沒有多少相似處可言了。 若陸辭不是她十月懷胎誕下的骨rou,多少母子連心,陸母險些都不敢認這太過亮眼的英俊郎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