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
畢竟辛辛苦苦這么多年,可不是白忙活的。 狄青若有所思。 再次得了指示去的健仆,就將陸辭的話原原本本的重復了一遍。 那士子怔然許久,卻仍未伸手接過,而是猛然抬頭,心中宛有所感地看向健仆來時的方向。 ——可惜只來得及瞥上一眼,僅僅捕捉到一個側面,就因對方轉身走遠,而再看不見了。 見這士子面露悵然,還似猶豫,著實不愿再失敗而歸的健仆,便將陸辭教他的另一番話給說了出來:“郎主還想問你,你十年寒窗苦讀,究竟是為修身治國平天下,還是為與船夫繼續糾纏的?” 此話一出,本就動搖了決心的士子,就再不遲疑,伸手接過了。 他向健仆拱手一謝,又一板一眼地向恩人所在的船只方向深深一揖,懇切道:“我姓包名拯,為廬州人士。承蒙恩公相助,不敢妄辭。只不知可否知曉恩公名姓,他日我若僥幸能有所成,也好登門拜謝?” 見他不是迂腐死板、一昧好骨氣的書生,健仆暗暗地松了口氣,聽得此言,立馬就將陸辭事前叮囑他的答復說了出來:“我郎主姓雷名鋒,不必掛心,有緣自會再見?!?/br> 而先前雖看清楚了對方面孔,卻絲毫沒將白白凈凈的青澀小書生往電視劇那額印月牙、膚色黝黑的包青天身上想的陸辭,已將這一道小插曲淡忘了。 他以一種顯得極慵懶的姿勢,舒舒服服地坐在有柔軟靠背的長椅上,手里捧著《春秋左傳》,一邊頗為隨意地翻動著,一邊更為隨意地給狄青出題。 此刻的狄青,則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肅然,緊緊地握著筆桿,每次落筆,都顯得緊張萬分。 陸辭先只在《春秋左傳》的范圍內,隨機出了三十五道較為簡單的帖經和墨義題。 就有趣地發現,狄青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但在經過一番苦思冥想后,絕大多數都能答上。 既然并沒難住狄青,陸辭自然就漸漸加深起難度來了。 狄青的眉頭也跟著越皺越深,越皺越緊…… 直到狄青錯題的數量接近三成,頭上的汗也越來越多后,已大致摸清楚他底子的陸辭就厚道地停了下來,將邊上的零食拆了一包,放到狄青跟前,笑道:“還不錯。這是獎勵你的?!?/br> 狄青卻仍羞愧地低著頭。 自己方才錯的題數,即使陸辭未說明白,他也多少有數。 于是盡管得了褒獎,他也半點都高興不起來,許久后,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來,觀察笑吟吟的陸辭。 陸辭見他不信,不由挑眉,莞爾道:“你不會以為我是在說假話,就為安慰你吧?那你可大錯特錯了。難道柳兄還不曾告訴過你,當初我督促他課業時,他是如何被我折騰的?” ——當然說過。 對小饕餮那些個‘嚴酷鎮壓’的手段,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柳七,可沒少拿來同即將‘受難’的狄青絮叨。 但哪怕是同柳七還不熟悉的狄青,也輕易能看出對方在說這話時,眼角眉梢分明都帶著‘小饕餮同我親近’的驕傲和歡喜,渾然不似所說的那般‘被迫修身養性,受了天大的罪’了。 只是這份令他羨慕已久的待遇,在終于落到自己頭上后,他卻還沒來得及感到歡喜,就開始為‘公祖怕已對他徹底失望’而惶惶然了。 直到聽了公祖這話后,他仔細一想,品出的確有幾分道理,眼底才漸漸地恢復了神采。 陸辭一瞬不瞬地看著他表情上那極細微的變化,不自覺間玩心忽起,于是,就在狄青伸手來接那包‘獎勵’時,冷不防地往回一收,重又拿起了那本叫狄青頭痛欲裂的《春秋左傳》,微微笑著宣判道:“遺憾的是,由于你動作太慢,小歇已經結束了 ?!?/br> 狄青:“……” 哪怕是小貍奴寫滿無辜和茫然的小表情,也沒能讓陸辭心軟,不疾不徐地將那包零嘴放在一邊后,就含笑道:“現我再出三策,你且聽題——” 狄青再顧不上糾結那還沒碰著、就已離他遠去的小食了。 一聽陸辭出題時尤為曳長的溫和嗓音,他便反射性地挺直腰桿,出手迅如雷電,立馬握住筆桿,豎起雙耳,隨時準備聽題。 陸辭看他那宛如極度警惕著、隨時準備捕獵小雀的貓兒模樣,勉強忍住笑后,才挑了則簡單好懂的一句,出了一道策。 說到底,他本意只是為了進行初步摸底,讓接下來行船的幾日里能更好地對狄青進行一對一的輔導,卻不是為了打擊小貍奴進學的自信的。 在經歷了一般艱難的勉力應付后,聽清楚策的題目的狄青,果真就松了口氣。 他水平不足,自然未能察覺陸辭一直在根據他的反應,制定出題難度的情況,而單純為自己能答出這道策感到喜悅。 陸辭安安靜靜地在旁看著狄青奮筆疾書,又在他終于寫完,擱筆的那一瞬,立即讓人將剛剛熱好的、從正店打包來的美食端了上來。 平心而論,與他極其熟悉和親近的柳七和朱說相比,哪怕是拿同歲數時的手稿的表現,狄青的底子,也顯然要薄弱上太多。 但再想到狄青真正念書,也不過這么幾年,目前剛滿十三歲,又是頭回被他正經測試……這份素質和天賦,應比鐘元和易庶要好上不少。 陸辭默默地估摸了下,就目前表現出的這份資材,再加以狄青的勤奮,倘若能這般堅持下去的話,一回中舉固然太難,但考個三五六回后,多半還是能中個四五甲的名次的。 但這也只是他一人的片面估計而已。 最重要的,還不是狄青日后的表現,而得看他自身的意愿。 盡管和狄青間有這么段帶了恩情性質的緣分,陸辭卻是從未想過要越俎代庖,代狄青決定人生的。 ——現在鼓勵狄青讀書,不過是狄青年紀尚小,不足以做出成熟的判斷,而貢舉在平頭百姓面前,仍是唯一一個能改變自身境遇,甚至就此平步青云的契機而已。 等讓狄青完成了他眼中那強迫癥式的‘九年義務教育’時期后,就該放飛這本該桀驁不馴的小貍奴,容他闖來闖去了。 想到這里,陸辭不禁看向矜持地小口扒飯的狄青,玩笑般詢道:“對于以后想做什么,你可曾有過打算?” 第一百七十二章 陸辭問得突然,狄青愣了愣,認真想了想,才小心回道:“出人頭地,入仕為官?!?/br> 他的緊張神色,被陸辭當做是被問及未來志向時少年郎常有的小靦腆,卻不知曉,這份謹小慎微的來源,其實是對方怕這份答復會令自己失望的緣故。 陸辭莞爾一笑:“隨意聊聊,你莫要慌張?!?/br> 狄青干巴巴道:“不,不慌張?!?/br> 對他的這份此地無銀三百兩,陸辭饒有興味地挑了挑眉,倒是厚道地未去揭穿,而是繼續問道:“你日后是愿從文,還是更愿從武?” 狄青想也不想道:“從文?!?/br> 陸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追問:“為何想從文?” 若換成任意一個別人,回答陸辭這一問時,定然都會大義凜然地拋出一番‘家國興亡、匹夫有責,當以天下為己任’等冠冕堂皇的說辭來。 老實巴交的狄青,卻毫不猶豫地說了大實話:“公祖,柳兄,朱兄……皆從文?!?/br> 因此他最大的夢想,就是也能考過貢舉,再順利得到一官半職,最好能留在京中,如柳朱二人一般,一直同公祖在一起。 陸辭微愣。 狄青所給出的這個答案,的的確確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沒想到還真是個黏人的小崽子。 他忍住想揉揉狄青腦袋的沖動,笑著問道:“若你不曾與我相識,又會如何打算?” 狄青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他對‘不曾與公祖相識’這個假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排斥,甚至連眼前的美味菜肴,都變得寡淡無味了起來。 他抿了下唇,仔細思量片刻,坦誠道:“若無公祖,鄉中官學傾頹,而私塾要價高昂,家中只供得起兄長一人念書……我應是會繼承家業,耕種捕獵吧?!?/br> 陸辭已懶得糾正他無意識下就總帶出來的‘公祖’稱謂,只是順著他的話,略微想象了下小貍奴在山間靈活地竄來竄去,日日滿載而歸,又在田間勤勞耕種的模樣,不禁笑了:“萬幸將你帶了出來,不然讓你就此拘于鄉間,未免太過大材小用了?!?/br> 狄青臉上唰地一紅:“當、當不得公祖謬贊?!?/br> 陸辭見他反應有趣,索性慢悠悠地補了一句:“狄弟此言差矣,我可從不謬贊他人?!?/br> 狄青:“…………” 好整以暇地欣賞了一陣狄青這臉頰紅通通的,差點要埋首桌上,根本不敢與他對視的羞澀模樣,陸辭見好就收,正經道:“你年歲尚小,縱使不喜誦讀經義,練作策論,而更好舞刀弄槍,亦無可厚非?!?/br> 放在后世,狄青這歲數,也只是小學剛剛畢業,正是心性不定,最為貪玩好動的時候。 哪怕狄青心性較為成熟,顯然也還不具備足夠的判斷力,對自己將來做出明確和靠譜的規劃。 更何況陸辭認為,自己將人從汾州老家帶出,背后可是狄父的萬分信任和殷殷期待。 單只為這份監護職責,他肯定也要壓著狄青先老老實實念一陣書,等歲數長些,再做具體決定。 但陸辭同時也想到的是,若是狄青當真有從武的意向,觀其表現又的確有這方面的不俗資質,那恐怕還得增加一些武藝和兵書的課程,以免荒廢了黃金時間。 陸辭細忖片刻,將建議梳理一番,才徐徐開口道:“大宋武官,出身不外乎兩種,一為行伍出身,二為恩蔭入仕。后者與你并無關聯,只看行伍出身者,為禁軍軍人由諸班直而遷諸軍將校,憑借的標準,則是軍功和年資,拔優所看的,則是‘循謹能御下者,武勇次之’,對兵書韜略并無要求,因此行伍出身的武官,大多不通文墨?!?/br> 狄青若有所思,不時點頭。 “我再同你說說武舉,”狄青聽得認真,也的的確確在思索著自己的話,陸辭自然愿意再同他再多說一些:“咸平三年,官家曾命二制、館職詳定武舉人入官資序故事,然最后皆議而未行,近來太子正忙于籌備制舉,怕是短期內都無暇顧及它,更遑論重開了?!?/br> 陸辭未言明的是,即使小太子躊躇滿志,有意大刀闊斧地行動,礙于頂上還有官家看著,自己不過是擔了監國一職,也不好表現得太過心急。 “在制舉之中,有‘軍謀宏遠武藝絕倫’一科,意在選拔將才,具體章程還未定好,但你若存有意向,這應是近幾年來,最可行的出路了?!?/br> 說到這,陸辭見狄青已是兩眼蚊香,顯然快跟不上了,便笑著做了最后總結:“你要考慮具體走哪條路子,此時還為時尚早。不過就我認為,武舉和有關將??频闹婆e重開雖是遲早的事,然今人重文雅而輕武節,戰時亦好以文制武,縱中了武舉,日后于升遷一途仍舊坎坷,與拔于行伍者幾近無異,莫太寄希望于它。若能有個貢舉出身,則大有不同,你且好好考慮?!?/br> 陸辭因接連主持貢舉解試、制舉定科等事宜,對被廢棄多時的武舉,也頗為了解。 將門子弟從恩蔭入仕,繼承父祖之業,所得武階最高為東頭供奉官,最低也為三班借職。而他們所需通過的出官考試,簡單得‘止令讀律,寫家狀’即可。 相比之下,武舉應試則要苛刻得多:先必須得保奏方得應舉,之后更需連過四試,囊括《武經七書》,《孫子》,《司馬法》等兵書,以及弓馬武藝才得中。 偏偏這般過關斬將,好不容易取得的授官規格,卻比恩蔭出身的要低上數階。 之后的注授差遣制度,也極不合理——按照文武雙全的標準選拔出的佼佼者,在一般情況下,卻只安排到地方上從事巡檢、縣尉,甚至是掌管場務,稅收,冶鑄等事宜的監當官。如此長期游離于軍隊之外,只做些尋常小吏也可應對的俗務,又何談建立軍功,成為真正的將帥之才? 在這方面看來,將門子弟享有的最大優勢,便是能獲得大量的戰場實踐,外加父兄傳授了。 相比之下,若能由文入武,在能通過貢舉選拔的前提下,額外學習兵書經史,并修武藝,以成為眾人眼中素習韜略,深明大義的‘儒將’和‘智將’的話…… 那不論是出身名譽,還是前程出路,甚至切實行事方面,都要順暢通達得多。 當然,這也是所有路中,最難走出來的一條。 “總而言之,”陸辭笑瞇瞇地捏了捏狄青因不知思索著什么、顯得一派嚴肅板著的臉:“我雖看好你的毅力和資質,但就目前看來,你現在還是老老實實地念書吧?!?/br> 話雖這么說,見狄青一副明顯意動,認真考慮的模樣,陸辭也在下定決心,待回京之后,就速速尋一名合適的武人,向狄青傳授武藝,以免將最好的時候耽誤了。 兵書倒不著急,可以等狄青考完貢舉后,再自己研讀。 而要說到軍旅中,他最熟悉的人…… 陸辭不假思索就敲定了等回去之后,就跟那位頗好說話的齊郎將說說,看能否得其推薦,找個合適人選。 對于陸公祖的這些想法,狄青自是無從得知。 他光是應付陸辭給他安排的嚴密課表,以及接連不斷的大小考試,就已緊張兮兮,疲憊不堪了。 陸辭是適應了這樣的復習強度,又因狄青擅長掩飾自己的疲累,因此起初還未察覺。 直到有次半夜他忽然醒了,心血來潮地坐起身來,檢查睡在隔壁床上的狄青有沒有踢開被子時,聽到狄青在睡夢中都眉頭緊鎖、還斷斷續續地背誦《論語》,不由失笑,之后就減緩了節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