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第一百六十四章 在這場中秋小宴中,狄青一不留心暴露出的真實本事,直讓柳七和朱說大吃一驚。 因心事重重,狄青在用膳時,就忘了似平日一般克制自己,而全憑本能地進食著,暴露出了真正的食量。 他與陸辭頗為相似的地方在于,用餐時速度并不顯快,成果卻同樣斐然——也正是在柳七才剛動了眼前盤子五六筷后,無意間望見狄青面前的那盤菜已空了,飯也讓下仆悄悄地幫著添了第三碗后,才察覺到勢頭有些不對。 他是咋吃這么多,動作還這么快? 柳七愕然,用力地眨了眨眼,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竟連小饕餮都趕不上他! ……不過俗話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這小子精瘦結實,能吃一些也不奇怪。 柳七這么想著,勉強說服了自己,遂將目光從狄青身上移開。 當看向朱說時,就在對方眼中捕捉到了相似的震驚。 在陸辭鎖院的這個把月中,跟在教導狄青課業時秉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閑懶態度不同,朱說最為用心,也與狄青相處時間較長。 自然清楚,狄青平時表現出的飯量,頂多比他的稍微多上小半碗飯,用時也斯斯文文的,很快就飽了。 現在這無底洞,又是怎么回事? 陸辭卻早在汾州時就見識過狄青非比尋常的戰斗力了,對此已是甘拜下風,見狄青勢不可擋地逐一消滅菜盤時,并不覺詫異,只神色自若的小聲叮囑邊上下仆,讓他們多煮一鍋飯,再換個大碗來,方便狄青一次盛更多的飯。 就在陸辭的默默縱容下,狄青苦苦思忖著兩全之策時,并未察覺到桌上其他人逐漸放下了碗筷,一臉嘆為觀止地看他表演…… 他在不知不覺中,將大半桌夠六人份的菜肴,加一大盆飯,很快給一掃而空了。 他平時不好意思嚇著人,也不想叫陸公祖覺得養他費勁兒,用飯時都極克制,只吃個五成飽,現破天荒地敞開肚皮吃了頓飽的,還打了個小飽嗝兒時,整個人才倏然清醒了。 不好! 狄青被結結實實嚇出一身冷汗,后知后覺地抬起頭來,不安地看向四周時,就聽柳七感慨道:“我還納悶狄弟緣何與攄羽這般投緣,原來緣分出在飯菜間??!” 陸辭懶洋洋道:“那可不?” 朱說哪兒還不知真相,頓時心生愧疚,看著局促不安的狄青嘆了口氣:“直到今日我才知曉,這一個多月來,我都讓狄弟忍饑挨餓,委屈了狄弟還不自知?!?/br> 狄青使勁兒搖頭,絞盡腦汁地解釋道:“絕無此事!我只是今晚——” 陸辭莞爾一笑,懲罰性地在狄青臉上用小勁兒捏了一把,再同朱說道:“他便是這么個內向脾性,與朱弟何干?要怪也怪我疏忽了,忘了交代下人。況且這么多天來,我被鎖貢院之中,根本顧及不得他,若無朱弟盡心照看,他早不知去哪兒野去,怕是都要與山雞狒狒同眠了?!?/br> 狄青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捂住被捏了一把的那側面頰。 他卻不知,另一側臉頰直接暴露了自己,也變得通紅了。 見朱說失笑,對此釋然后,陸辭直接就吩咐下去,讓以后給狄青的餐飯份額,按著他的來,再往上添上一點。 唯有柳七還好奇地對著狄青上下打量。 瞧著精瘦,剛那么多飯菜,都吃到哪兒去了? 狄青訕訕低頭,羞赧地想要回避他目光,卻抑制不住地在下一刻又打了個嗝兒,惹得柳七不厚道地哈哈大笑。 陸辭這回也不幫狄青解圍了,就一邊慢條斯理地以茶湯漱口,一邊與朱說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任狄青被柳七三言兩語就逗得面紅耳赤,結結巴巴。 半晌,才開恩地介入其中,邀幾位友人一同來到后院中,共賞明月。 今夜也是天公作美,正逢云稀霧少,秋雨洗塵的佳氣。 抬眼望去,便見一輪皓月高潔,眾星熠熠,銀河璀璨。 院中栽有五株桂樹,現桂花盛開,花香四溢,不說柳七了,就連陸辭都久違地被勾起一點酒饞來。 他一邊揭開酒壇的封口,一邊提議道:“再過些時日,我就尋個閑暇,雇請工匠來修個月臺吧?!?/br> 古人好登高賞月,登不高,這月色再美好,仿佛也得打個折扣了。 況且這開封城中的富家巨室,多擁危樓廣榭,玩月軒樓,有玳筵羅列不說,還請琴瑟歡歌,好不奢華熱鬧。哪怕只是鋪陳之家,也有小小月臺,再辦上一場中秋家宴,以酬佳節。 他這家中,大大小小也住了三個官,他更是一直拿著正四品下的俸祿,想對房宅做些修繕,旁人也斷無理由彈劾他奢靡。 尤其現這后院還算寬敞,除晏殊不時做主搬來的一些草木花卉外,就只得一原屋主留下的小假山池子,要修個小月臺,倒是正好。 陸辭有此興致,幾位友人當然不會掃他的興,而是欣然表示支持。 柳七主動道:“我那俸祿多的都在你那,若哪處短了錢財,盡管使了?!?/br> 朱說亦頷首:“開銷當一同承擔?!?/br> 狄青急忙也道:“我也一樣?!?/br> 陸辭好笑道:“修個月臺,能耗多少銀錢?若真短了,以我與你們間的關系,都懶得客套,而會直接同你們說聲,就取來救急了?!?/br> 朱說不吭聲,心里卻悄悄反駁。 ——陸兄才不會如此。 若真出現銀錢短缺的情況,以陸兄向來不肯叫他們吃半點虧的性情,是絕不會讓他們知曉的。 柳七也一臉不信。 只他自知說不過擅長詭辯陸辭,才挑挑眉,又聳聳肩,假裝不糾結這話茬了。 唯有狄青信以為真,心里略微松了口氣。 在三人小酌時,陸辭不聽柳七的花言巧語,將狄青碗里的酒換成了酸梅湯。 這么個小不點,喝什么酒? 狄青對陸辭的安排,顯然不會有半分意見,甚至主動將柳七幫他滿上的酒盞交予下人,讓對方幫著換成酸梅湯。 柳七對他的‘同情’,也就變成滿滿的‘怒其不爭’了:“唉!小酌怡情,用酸梅湯替,又有什么意思?” 狄青不聽。 陸辭更是微瞇起眼,莞爾一笑:“你要真想的話,我立馬就能讓你過得更有意思一些?!?/br> 柳七聽出赤裸裸的威脅,極自然地將話鋒一轉,感嘆道:“現有良辰美景,佳釀桂香,就差好詩和美人了?!?/br> 說完,他率先來了靈感,揚天將盞中佳釀一飲而盡,笑著吟道:“金風動,淡煙籠月,風透金蟾如洗……皓月長圓,彩云鎮聚……” 朱說凝神聽著,認真品鑒,不時無聲附上兩句;狄青也一本正經地聆聽,心里艷羨贊嘆不已。 唯有陸辭笑意盈盈,心里想的,卻與在場人的截然不同。 他在回憶。 憶當年初遇柳七,到知曉對方身份,再到清楚對方坎坷命運下,半軟半硬地對其進行潛移默化的影響…… 沒了留戀花叢醉生夢死,為妓子們鐘愛,日復一日地在市井間寫詞的柳永,取而代之的,是這個仕途將將起步,還攜一身鋒銳,意氣風發的柳三變。 可想而知的是 ,那些個出自柳永之手,流傳后世的佳作,因柳七走得越發順暢,也愈發懂得愛惜羽毛,怕是永遠都無法出現了。 就這點上,他的確不知自己的擅自干預,究竟是對是錯。 但看著柳七歡喜快活的模樣,身為友人,陸辭是決計不會后悔的。 柳七對曾有過的另一條分叉口,自是無從得知。 他此時心情極暢快,且他的詞興歷來是一旦涌現,儼然就有著源源不絕的勢頭。 自他一口酒下肚,起身踱步,引頸吟詞起,就已一口氣作了三首,半點不帶停的。 就在他略作停頓,意猶未盡地又飲了口酒,準備作第四首時,僅一墻之隔的隔壁院子,就傳到極清晰的一聲‘好’來。 幾人半醺,頓時愣住了,意識最為清醒的陸辭,則一下就認出了那聲音的主人,笑著揚聲道:“同叔?!?/br> 可不正是晏殊? 就在兩邊人接下來頗幼稚地為‘誰去誰那邊’而爭執時,不比民間熱鬧的大內,宴席剛剛結束。 對于趙禎在朝中頻頻做出的大動作,顯然不缺對此不滿的人,加油添醋地將風聲傳到了趙恒耳邊。 導致原本樂得將麻煩事以‘歷練’的美名丟到太子身上的皇帝,心里生出些危機感來了。 盡管太子忠孝,每日都來他宮中請安問候,也將一些大事恭敬相稟,請示他的想法。 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宜,太子就漸漸略過不說了。 他不久前不還提醒過,陸辭升遷過速,將過猶不及? 怎才過了半載,太子直接來個先斬后奏,將人擢升至秘書省監,知制誥了。 往好處說,是太子心慈仁厚,顧念舊情;往重處說,豈不是太子根本沒將他的告誡放在眼里,陽奉陰違。 因此,趙恒在中秋宴席上,就不軟不硬地對人敲打一番。 詔令既已下了,若強行叫他撤去,那無異于當朝駁了太子的顏面,趙恒自然不至于要這般行事。 但警示一番,讓太子記得往后做類似決策時需先問詢他,還是可以的。 趙禎對此早有準備,當即乖順地應了,不作任何辯駁。 這樣的態度,直讓趙恒心里順暢不少,也就見好就收,未再繼續訓誡了。 劉圣人這些天一直被冷著,也是被嚇得狠了,現好不容易有了接近官家的機會,自是拿出了多年前已丟下的柔情小意,將本就有心軟勢頭 ,被勾起舊情的趙恒重新收攏。 趙禎見狀,也就尋了時機,起身告辭了。 在回東宮途中,他心血來潮,去御花園逛了一圈。 因嬪妃們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參加宮宴去了,現陛下尚未離席,自然也不可能來這燈火零星的御花園晃悠。 于是往常熱熱鬧鬧,總能見著嬪妃徘徊的御花園,是空前的冷清。 這樣的靜謐,卻正合了趙禎心意。 他讓宮人將燈放下,稍退遠些,獨自進了涼亭中。 他斜倚在亭柱上,聽著一片蛙鳴,一邊心不在焉地賞著天上明月,一邊思忖著接下來當如何做事,才最不會受到阻撓…… 不知待了多久,他忽聞遠在宮宴舉辦的宮殿方向喧鬧聲漸漸散開,還往他這處接近時,便不動聲色地起了身,繼續回宮去了。 就在此時,趙禎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御池里的一點微弱燈光,不由詢道:“那是何物?” 侍人趕忙將其打撈上來。 趙禎仔細一看,分辨出那是一盞羊皮小水燈,已大半浸了水,那點兒微光也因燈油燃盡,徹底熄滅。 顯然被放入池中許久,才順著水流,被意外沖到這擱了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