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不就是運氣太過不佳,攘竊別人之作時,不巧就攘竊到了監試官頭上么? 而陸辭的資歷也好,德望也罷,甚至年歲,又有哪樣符合擔任考試舉人的解試監試官該有的模樣了? 本就是他趁了曾為東宮官的便宜,又搭乘了太子監國的東風,才得以這般得意的。 在朝堂中,李父與陸辭雖打過照面,但因他官階比陸辭還低上兩階,加上職務上并無交集,是以敵意不大。 現大郎前程將毀,就因一時錯亂,抄了此人舊作后,那股一直被壓抑的怨氣,就一下竄上來了。 他越想越是心寒膽戰,遂下定決心,要將這事妥善善后,竭盡所能地瞞過去。 至于要如何瞞住…… 盡管因開封府赴解舉人眾多、行卷多至上萬,他大郎那一份不見得會有被考試官們過目的機會,且會被身為監試官的陸辭碰上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但為保險起見,還是當設想好最壞的事態。 李父沉吟許久,當即讓六神無主的李鈞將近些年的手稿一概銷毀,這剩下的半個多月中,也別再復習課業了,而將原手稿上的語句,用截然不同的字體,再抄錄一次。 李鈞死命點頭。 哪怕臨時練出一種新的字體極不容易,但與他前程相比,就完全算不得什么了。 對爹爹讓他如此做的用意,他也能猜出來:這要能順利的話,當人上門來核查時,他大可拿出不同字跡的諸多舊稿來自證自辯,以此證明那份行卷,并非出自李鈞之手。 當然,這法子還算不上完美無缺:若不是李鈞做的,又會是誰? 罪魁禍首一天不找到,大理寺丞就會四處排查走訪,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若是問到熟悉李鈞字跡的其他友人頭上,可不就得穿幫露餡了。 李父清楚,還得再找個可靠的人,做這名替罪羔羊。 于是又想方設法尋來一人——那還是他一位從商的友人家的郎君,雖有資格參加貢舉,卻無心仕途。 他忍痛割rou,付出一大筆錢財,才說服對方肯在最壞的情況下,認下‘冒名參舉’的準備。 最后,李父還讓李鈞將與他同保的那三人尋來府上,輪番威逼利誘,串好口供了。 同保那三人固然震驚,但在李父言明利弊后,也清楚此事一旦暴露,他們作為同保人,哪怕自稱不知情,少說也要被連累著殿上兩舉。 最后拿著李父給予的錢財補償,才不得不捏著鼻子應下了。 就在李父將一切準備得完美無缺后,就開始在供奉天書的道觀中祈福,盼著陸辭根本不會發現李鈞的剽竊行徑。 但希望還是落空了。 當轉運司和提點刑獄司的吏員上門時,一直祈禱著這天不要到來的李父就緊繃了神經。 盡管如此,他面上卻只流露出恰到好處的震驚,任人闖入了兒子李鈞的書房進行搜查…… 顯然監司的人不曾料到,這家人會是有備而來。 在將李鈞書房里的手稿收繳一空后,他們就先回去了。 由于這回是太子監國以來,主持的第一次貢舉,上下對此都極為重視,現鬧出開封府一舉子公然舞弊,還剽竊到了監試官頭上的戲劇來,自然惹人注目得很,連太子殿下都頻頻親自過問。 往常要拖拉個十幾天才派人著手的案子,次日就出了查驗結果了。 ——從李鈞家中搜出的手稿字跡,與呈上的家狀、公卷字跡,并不符合。 陸辭得知這一結果時,監司的人員已順著李父事前布下的陷阱,朝錯誤的方向繼續偵查去了。 “完全不符?” 陸辭蹙了蹙眉。 他的頭個念頭,便是這其中存有貓膩。 一是李鈞的公卷送來的時間:那可是在太子下達詔令,任命他為監試官之前。 若是有心人的刻意陷害,那人又是如何比心血來潮的太子還早一步得知,他會是這場開封府解試的監試官的? 況且即使他是監試官,也不見得就會湊巧地翻閱到李鈞的行卷,從而認出自己的舊作。 真要害人,也不該挑選這一時機。 二是,若李鈞是被人冒了名,那他本人的家狀和公卷呢?怎么不曾見到? 三則是,若此人真有意害李鈞,又怎么會手段那般拙劣,用與正主截然不同的字體來陷害,而不稍微模仿一下呢?豈不是等著被人一眼看穿么? …… 他只粗略一琢磨,就察覺出無數疑點來,以至于這鮮明的證據擺在眼前后,反倒透著股欲蓋彌彰的味道。 陸辭沉吟一陣,忽喚來吏人:“還請你跑去監司一趟,詢問是否能將李鈞書房中搜來的手稿,暫借一份予我一觀?一日后我必將歸還,定不會叫他們為難?!?/br> 不論是手稿的新舊,還是運筆的力道、筆劃的角度等細節鑒定上,都可能會被匆忙查驗的監司所忽略。 若李鈞當真是被人害了,那他私下里做的調查,也只會在對方得還清白時,幫上一把。 若他懷疑不岔,真有人處心積慮,欲要瞞天過海的話…… 陸辭莞爾。 那他可就能給將自己硬安排進這鎖院里來的小太子,找點事情做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關于代筆之弊的懲罰,可參考985年的詔令:“如有倩人撰述文字應舉者,許人告言,送本處色役,用不得仕進;同保人知者殿四舉,不知者殿兩舉;受情者,在官停任,選人殿三舉?!薄吨袊婆e制度通史·宋代卷上》第七章 p355 2.監司:即轉運司,提點刑獄司,他們互相監察。 第一百五十九章 陸辭作為首個察覺,且及時上報了這樁舞弊案的監試官,話語還是頗有份量的。 雖有些不合規矩,監司的人還是爽快應承了他所派吏員提出的請求,將從書房搜來的李鈞手稿一概借予陸辭一觀。 接著,就繼續去審問那順藤摸瓜查出的陷害李鈞之人了。 陸辭雖只知曉些字跡鑒定的皮毛,但在順著筆畫逐一劃線,對比傾斜角度,再仔細觀察過運筆的力道,所用墨硯和筆的質地,以及收筆時特有的回勾的習慣后,很快就確定了先前的猜測。 ——盡管一眼看去,字體形態有異,但經過認真比對,不論筆墨材質也好,還是運筆的特點也罷,都絕對出自同一人之手。 只是陸辭也清楚,他所用的鑒定字跡的方法,與監司官員所采取的截然不同,要想說服后者,顯然難如登天。 單憑字跡這些方面的相似,也無法作為指正李鈞的鐵證。 更何況,心思縝密的李父還未雨綢繆,不但誤導了監司的勘察,還將‘罪魁禍首’都準備好了。 眼看著明天就是引試之日,他作為監試官,起碼未來三天內,都將忙得無暇分神,之后更要忙著評定試卷,管理貢院之事。 又何來的時間,去越俎代庖地替監司調查這些? 陸辭默然思忖許久,終于有了主意,于是提起筆來,取了張潔白的新紙,不疾不徐地寫起了信。 他固然指揮不動監司的人,一時半會的,也無法說服他們…… 卻有人可以。 三下五除二地將信寫完,請吏員送出后,陸辭就暫且擱置此事,放松地熄了燈燭,回到自己屋中后,簡單洗漱一番,便更衣就寢了。 距陸辭所赴的貢舉才過去三年,規章制度,基本上是毫無變化的,同樣是卯時入試,酉時納卷而出。 盡管身居貢院之中,不必像考生那樣自家中趕赴,但陸辭身為主持此試的監試官,自然得更早起身。 不過他平時為上早朝,已習慣了寅時就起,這天自然也不覺吃力。 只是當他站在二層的樓臺上,一邊聽詢著考試官們的談話,一邊漫不經心地看著監門和巡鋪官板著面孔,對一個個身著白色襕衫,強抑緊張的舉子們進行搜索巡查。 他彎彎眉眼。 看著這一位位舉子們,就如茫然的小雞崽般被人催趕著,走得跌跌撞撞,又局促得不敢四處張望,只一昧緊盯前方的有趣模樣…… 他不可避免地憶起,三年前的自己是如何過來的,心里油然生出幾分類似于‘老子可算是混出頭來了’的詭異爽感。 正因他不久前還是赴考的舉子,對民間一些考場作弊的‘趣味小發明’,如夾帶書冊的小機關,特殊繡線所制的繡體私文等,可謂所知甚詳。 在提前告知過監門和巡鋪官后,今回查出的試圖舞弊者,就比上回要多上許多。 陸辭聽得匯報后,不由搖了搖頭:也不知以前到底有過多少漏網之魚了。 當親眼看到最后一批考生們也在監門官的帶領下有條不紊地進入了試場后,陸辭遂向安靜等候在他身畔的那五名考試官一頷首。 緊接著,他轉過身去,帶起寬袖微拂,清風一陣,便不疾不徐地下了樓階。 五名肅容以待的考試官緊跟在后。 他們毫無自覺地被陸辭的氣勢所感染,步子之間,仿佛帶了幾分肅殺氣。 在聽見他的腳步聲的那一瞬,所有舉子們幾乎都在同一時間,意識到了來人的身份。 他們倏然將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饒是還在為接下來的貢試忐忑著,亦忍不住抬起眼來,想試圖越過重重人幕,再透過那精致珠簾…… 只想親睹那位三年前以三元及第而一鳴驚人,接下來平步青云,惹得人人稱羨的文曲星陸辭的模樣。 陸辭卻未滿足他們的愿望,例行念過試場的注意事務后,就按了按一邊的銅鈴,宣布考試開始。 三年一逢的貢舉始于足下,舉子們再顧不上想一睹監試官真容的雜念了,趕緊將全副精神投入,都投入到眼前的正事中。 于是陸辭話音剛落,試紙被翻開的‘唰唰’聲就清晰地響起,且因每人反應快慢不同,試場內一時間此起彼伏。 陸辭微微一笑。 緊接著的,就是一片因專心審題、琢磨腹稿,而帶來的死寂。 再等個片刻,應該就思維快、信心足的人,開始動筆了吧? 在這千余舉子們精神緊張的時候,陸辭卻笑瞇瞇地捧起茶,優哉游哉地猜測起來。 在他們爭分奪秒地奮筆疾書的一整天里,不論是監試官,還是五名考試官,都分別于置身一小間的簾后。 除非有考生不解題意,向巡鋪官提出上請的要求,否則他們是既不能輕易開口,也不能輕易離去,更不能做自己想做的其他事,只能在這簾后苦等,坐著發霉的。 對于一些身體不好的老人,要一坐一整天,就很是難熬了。 陸辭自然不同。 他不僅是頭回做監試官,充滿了新鮮感,且就在不久前,還坐在那些舉子們的位置上…… 哪怕只是透過珠簾,模模糊糊地觀察各人的反應,對他而言,也足夠有趣了。